晏蓬莱。
他做的孽,他愿意付出一生来偿还。
若最终她愿意选择他,那么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无论她未来如何,心性如何,他都将坦然接受,因为他已经决定将她当成自己的命运。
郜国公主知晓此事后,暴怒非常,授意宫人污损了他为太后所抄的经书,让他在佛前跪了七日七夜,废掉了他的膝盖。
他跌扑在大慈恩寺的暴雨污泥里,目送血色罗伞下郜国公主的身影消失于雨幕中。
第一百章 因缘
他以为自己能就此告别污浊的往昔,从此好也罢,坏也罢,只听从自己的心,在自己该走的道路上走下去。
可因为这次的伤,太卜令给了他长假,他在伤势恢复后,回到故乡祭拜母亲与弟妹。
当初谋夺他家田产的族人,对他阿谀奉承卑躬屈膝;年少时一起游玩的朋友,只敢远远望着他,与他已是天壤之别。
家中的梨树依旧盛开雪也似的大片花朵,残疾卧床的父亲不知道他如今的境况,对着所有人炫耀自己儿子大有出息,已经是朝廷大官。
他找到了当年告发父亲偷杏的人,问他,父亲与他究竟有何过节,为何要寻这样的小隙置他于死地?
“没……没有过节。”那监督劳役的小工头吓破了胆,立即招认了原委,“是之前的郑知县让小人盯着晏瓦匠,有错就抓他的错处,没错就制造错处,总之得让他吃吃苦头……”
晏蓬莱想着那个出现在他最绝望时刻的人,想着悉心为他谋划救父方法、携他去往长安的郑饶安,茫然而艰难地问:“为什么?”
“小人不知……但听郑知县的意思,好像是、是之前京中有位贵人她……她看上了你。”
所以,他被郑饶安设计安排,成为了他进京谋官的投名状。
所以,他入京后便与郜国公主重逢,他与郑饶安都有了好前程。
有权有势的人想要实现愿望,是多么容易,无论他们想要的,是一件死东西,还是一个活人。
而他因为梨花树下那一面之缘,家破人亡,一生幻灭。
他回长安的时候,携了两筐响铃杏。
一筐送给郑饶安,感谢他的提携之恩;一筐送给郜国公主,重修旧好。
他在公主府门口等了许久,郜国公主终于让人引他入内。
在公主府的似锦繁花之前,她倚在八宝琉璃锦榻上,拨弄着鬓边的步摇垂珠,面露嘲讽笑意:“什么乡野里的破东西,能入本宫的眼?”
他只乖顺垂眼,为她小心剖杏,剔去中间的杏核。
响铃杏熟透后,杏核分裂,用小刀剖开便成两半,半是橙黄,半是晕红,入口甜软如蜜。
他将这杏子呈到公主面前,声音低而温柔:“可当初公主与我初遇,就偏要喝我这个乡野少年送上的一碗井水。”
郜国公主端详着他低垂的眼睫,终于笑了。
她不愿杏子的汁水沾染自己的手指,俯身就着他的手吃下了那半颗杏子。
第二日,她带了他入宫,亲手帮他将杏子献给太后。
他污损佛经的罪就此轻轻抹去,不久太卜署丞致仕,他便接任了职位,很快替年迈的太卜令掌管了太卜署上下。
他与郜国公主重修旧好,可当他要销掉自己的零陵县主夫婿候选名分时,公主却阻止了,说,先留着吧,时间还长,变故还多,或许,以后能有用得上的机会。
结果,真的用上了。
只不过,她以为是自己能用上,可最终用上的人,却是他。
三年来步步为营,安静蛰伏,时至今日,他终于倾覆了郜国公主府,除掉了郑饶安,断绝了昌邑郡主再起之路。
一切都很完美,只可惜那暗底的波澜将无辜少年卷入,毁了商洛的一生;也可惜,他永远回不去渑池那个开着梨花的小院,回到他父母各自忙碌、弟妹欢笑嬉戏的家。
只剩下照影池中梨花点点随波漾散,春日晴好暖风中,他站在当年被他判定了命运的少女面前,咫尺距离,远胜千里。
当年那披麻戴孝面容残损的女孩,如今那骇人的伤疤已经淡化。
那条劈开她面容的深深血痕,成了她面容上与众不同的光彩。
她是一朵半开的洒金碧桃花,一色纯白的花瓣上,因为破开一丝细细的粉色,令原本皎洁动人的容光衍变出灼眼光华。
是他自以为是了,她根本不需要他的赎罪与拯救。
她已长成坚定聪慧的少女,清瘦削薄的身躯却足以扛起昌化王府的所有风雨。
乐游原上,乱兵追击的那一刻,她为了救商洛而坠落帷帽,让他看见了她长成的模样。
她不是需要他拯救的女子,即使他妄自加诸了她不公平的命运,她依然能不惧流言直面人生,从容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与他这个抛弃了理想的无能者截然不同。
而如今也正是这个少女,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所做的一切,将他这个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昭彰于天下。
可他望着千灯,苍白面容上却恍惚浮起了释然的笑容。
因缘二字,有因有缘。
因由他种下的,缘由她焚灭。
只是三年前,他写下名字的一刻,怎能想到,原本以为今生今世已经沉入永寂的心,在风雨之夜中寻到了自己栖息之地,让他以为能握持一生的伽楠佛珠就此散落,去往深渊。
一念心动,他身陷红尘万丈,再做不回那个未染俗尘的仙君。
只落得无数个星辰之夜,他在司天台上,将自己想要对她忏悔的事情,写了一遍又一遍。
心口涌起的欣慰中,又暗含着酸涩的恋慕,让他的声音也变得喑哑:“县主,无论我如何想要追随你,可也只能走到这里了……郜国公主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信任我,我……我想回家,在人生最后的时光,回家……”
照影池波光荡漾,仿佛当年他母亲走向渑池的那一刻。
水波吞噬了他的母亲,他的弟妹,也吞噬了郜国公主。
在封地准备好了退路,要死遁脱逃的郜国公主曾经问他,什么样的意外最好遁逃?
他眼前一瞬间出现了母亲与弟妹躺在门板上的尸身,被泥浆污水包裹着,青白蜡黄,成了他永世难忘的景象。
“水……”他缓缓地说,“当然是在水里出意外最方便。”
于是郜国公主大肆宣扬她的噩梦,闹得全长安都知道她梦见自己溺亡于水中,为自己的死遁铺路的同时,也将疑点泼向昌化王府,让零陵县主的身上再加一层污浊。
在前往曲江池之时,安排好一切的郜国公主还是害怕了。
她想着噩梦中没顶的黑水,抱紧了面前这个柔顺听话了三年的神仙郎君,嗓音虚弱颤抖地问:“我可以信你吗?”
晏蓬莱拥她入怀,一如既往温柔体贴:“公主是要蓬莱将心剖出来给你看一看吗?”
“不,要是剖了你的心,你还如何能帮我呢?”
她牵着他进入了书房密室,来到她豢养小红鱼的水晶缸前,用指甲挑动水底一点微红,浸在水杯中递到了他的面前。
阿迦什涅的鱼卵,郜国公主从西域辛苦寻来的巫蛊之术。服下后它便附着在会厌处,以血肉孵化,缓慢释放毒素,刺激脑子而使得人性情大变,最终于疯癫中死去。
他捏着玉杯,垂眼看着杯中那一点微不可见的红,沉默了片刻。
“怎么,原来你对我不是真心实意吗?”郜国公主盯着他,嗓音微颤发紧,显然她心底的恐惧不逊于他,“只是短短一段时间而已,我会备好解药,等我逃出生天后,你到华严寺找我即可。”
眼前掠过母亲的笑容,弟妹的身影,十三岁时写下的那首诗。
他抬眼望着公主,微微而笑,缥缈的容颜如笼了瑶池上万年蒸蔚的仙雾:“我对公主,自然是真心实意。”
第一百零一章 离别
他喝下了白玉杯中那可怖的死兆,拿着郜国公主的凫靥裘平静地回到昌化王府,有条不紊地继续自己要做的事情。
就如县主所说的一样,他将斗篷缝缀在包袱布内,夹带进曲江池。
他将翠羽斗篷亲手披在郜国公主的身上,在春日午后的曲江池,偏僻无人处,他站在洁净的青石小径上,目送她踏过青草,走到岸边,踏上归途。
日光透过头顶树叶的间隙,丝丝缕缕笼罩在他仙姿如冰雪的面容上。他静静望着水中沉浮的她,睫毛的影子都未曾颤动一下。
恐惧痛苦与不可置信在郜国公主的脸上出现了一刹那,随即挣扎着沉没。
或许是等待这一刻等了太久,他目送她垂死挣扎,心底居然没有太多波澜。
就像如今,他罪行暴露,站在县主与王府诸位郎君的面前,即使知道自己已经面临绝境,即使知道自己很快要毒发疯癫而死,可他平静坦然,只向着千灯深深一揖,恭谨行礼:“蓬莱拜别县主,此后日暖月寒,前途迢遥,愿县主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千灯深深呼吸着,仰头望向空中舒卷的云朵,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府中侍卫上前,要将他困住,崔扶风示意不必动手,让晏蓬莱随自己去大理寺候审即可。
就在退离之际,他轻轻伸手握住她送的烟云流鹤银香囊,低低问:“县主可知道,郜国公主母女为何如此恨你,非要置你于死地么?”
千灯心口微震,回眼看他。
而他的指尖在舒展的鹤翼上滑过,定定地望着她,缓缓吐出了莫名的一句话:“县主,切莫忘了杞国夫人临终遗言,你一定要……选择她为你指定的人。”
千灯错愕,下意识问:“你知道我娘指的人……是谁?”
他却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目光尽是悲悯:“不,我只是想起了我娘。我想,县主如此聪慧,定能知晓夫人当时的用意。”
一场上巳祓禊春宴,从欢喜喧闹开始,却如曲江池边她的十七岁生辰般,最终都落得惨淡收场。
千灯命人备好马车,她亲自送商洛回家。
商南流在家门口等候,迎接儿子。可他们父子都知道,朝廷不可能为县主择选一个残疾的夫婿,很快的,他就会从县主夫婿候选中除名,今生今世,与她再没有缘分。
替他讨还公道,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情。
昌化王府的马车沿着街道而行,千灯终究无法控制自己,掀起一点车帘缝看向后方。
商洛倚靠着父亲站在门口,呆呆望着她越去越远,手掌无力攥着那个狸猫衔鱼银香囊。
就在商南流扶着他进门时,一顶软轿在门口停下,轿帘掀开,一个三十余岁颇有风韵的女子从轿内跨出,上阶走到他们身边。
商南流尚在怔愣之际,商洛已经推开了父亲,哭着跌入她的怀中。
陪她过来的璇玑姑姑哽咽道:“是之前因为商别驾与公主的风流韵事愤而和离的商夫人啊……听说她这几年一直在道观清修。”
想来,她是因为知晓商洛出事,挂心儿子才赶回京中吧。
璇玑姑姑放下了车帘,低低问:“县主,商小郎君的伤,真的恢复不了吗?”
千灯摇摇头,轻声道:“不知道……可是,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他呆在后院了。”
是她太自私,为了找出杀害母亲的真凶,将所有人置于险地——最错的是,忘记了商洛只是个尚无自保能力的少年。
“无论如何,我会竭力寻找救治他的方法。而且他现在回家,比呆在波谲云诡的王府后院好……”
一路行去,车帘晃动。她从缝隙中看见太卜署大门,崔扶风正走出衙门,神情沉重微冷。
千灯心下沉了沉,敲了敲车壁示意马车停下,掀起车帘问崔扶风:“崔少卿,怎么了?”
崔扶风靠近了车窗,低声说:“押送行经太卜署时,晏蓬莱说怕是回不来了,要进去交接一下他手头的事务。我遣了两个衙役跟着他,但他没有逃跑,只如常拿着卷宗,上了司天台测量日影。”
千灯下意识抬头,看向那伫立于太卜署一侧、可以俯瞰长安的高台。
高天云影映照下,他们都看到了台上那条缥缈人影。
乍阴还晴的春日阳光从卷舒云朵中漏下,被筛成条条明亮光线,笼罩住高高的司天台。
高处的风卷起高台上他那水云纹的青碧罗绮,即使看不分明面容,可衣袂飞扬神光离合之中,那绝世的风姿依旧直击人心,令下面仰望他的人有瞬间恍惚。
他是蓬莱仙岛上一抹鹤影,眼看要随风而去。
千灯心下涌起难言的悲怆,立即下了马车,想要进内。
崔扶风却拦住了她,轻声说:“这样也好,对他,对县主,乃至对整个朝廷,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气息不匀,正茫然间,周围已经传来惊呼声。
司天台顶那条苍凉鹤影,已跃下了长安最高的台阙。
高处长风呼啸萦回,卷起他的衣袂发丝,连同他手中那叠卷宗,一起飞散在空中。
他的影迹在空中停留了刹那,转瞬消失,唯有空中那些飘扬的纸张,如同云片雪花,纷纷扬扬随风吹散往长安的街衢巷陌。
回旋的风将其中一张吹到他们的面前,白纸黑字,缓缓飘落。
千灯抬手抓住那张纸,看向上面的寥寥数语,愕然睁大了双眼。
崔扶风的目光从纸上转向她的面容,看见她震惊错愕又悲怆的神情,轻声道:“县主,回去吧。我想这是晏蓬莱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这么多,他应该已经准备了很久了。”
以他的粉身碎骨为证、死后污名为引,在他纵身一跃的此刻,洗濯千灯所蒙受的垢辱,为她荡平前路所有的阴霾乌云。
八水绕长安,相背而异态。
奉天之难的影响逐渐淡去,长安城重现繁荣景象,漕渠上又是舟楫如林。
正值春末夏初,河水丰盈,粼粼波光倒映两岸垂柳,碧绿光影掩映百千舟船,一派繁华景象。
光德坊京兆府附近的漕渠码头上,各位船老大带着水手检查完货载绳帆等,恭谨地垂手立于船头,翘首以盼。
太子即将巡边,这是朝廷大事,今日相关衙门特地陪同他前来查备辎重,是以上下人等都不敢怠慢。
尤其当首的几艘大船,考虑到太子殿下很可能会登船查看,连甲板都打水冲洗了好几次,务求干净整洁。
东宫左卫府率韦灃阳亲自带人上船查看安防,以免有失。
“都仔细点!太子殿下贵人踏贱地,这是咱们祖坟冒烟了!”工部、户部的主事们领着船老大,毕恭毕敬跟在韦灃阳身后,边观察他的脸色边吩咐训诫,“那个缆绳收一收,免得不留神绊到人!船帆系紧,勿使松脱!”
一应人都在忙碌,船老大瞅见一个水手一边擦着船舷,一边探头向下方看去。
他低声呵斥:“认真点,看什么呢?”
那水手慌忙应道:“我瞅着……下面好像有点古怪。”
户部主事探头向下看了看,但船身下方向内收缩,他只看到漕渠水面波纹舒缓,并无任何异常。
“哪有什么东西?”主事不以为意。
船老大正要上前看看,却听岸上净鞭声响,马蹄急促,开路的侍卫纵马驰来,后方是整齐人群,太子仪仗已到了运河边。
一群人哪还顾得上其他,赶紧一起走到船边肃立,恭迎太子殿下。
太子虽未弱冠,但自幼便是王朝最为尊贵之人,自然熟稔此等场面。与各部诸人略加商谈后,他便在众人簇拥下一边沿着漕渠河岸而行,一边讨论此次巡边细节。
走到那几艘最大的船只时,他随意抬眼打量着,工部的人忙上前请示,询问太子是否要上船亲自查看。
太子尚未开口,忽然身旁不远有个侍卫的目光落在船身上,面露古怪神色,低呼了一声:“零陵县主?”
听到侍卫口中忽然吐露出这个名字,太子下意识看向了他。
见太子注意到了自己,那侍卫缩了缩头,忙指向船身,说:“启禀殿下,属下瞧着……那几个字就是这么写的……”
韦灃阳大步走到他身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脸色不由也难看了起来。
而被隔绝在道旁看热闹的百姓中,有些眼尖的也已经看到了那船上写的东西,此时都是哗然:“是零陵县主吗?”
“是,没错,就是零陵县主杀……杀什么来着?”
太子皱眉,转身朝着那边走去,望向船身侧面。
只见船身侧边水线之上,有淋漓鲜血写着几个潦草散乱的字迹。
那鲜血已经干涸,字体的下方又因为水波涤荡而冲洗掉了小半,已是模糊残缺,但依稀可辨认出,是“零陵县主杀我”六个血字。
看着这几个鲜血淋漓的字,众人都不敢作声,只觉那血淋淋的字如同恶咒,格外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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