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冷冷打断他的话:“别负隅顽抗,坚称郜国公主自尽了,那护身符,也不是你送给她的东西。”
说着,她看向廊外的侍女,唤了一声:“玳瑁,蒲团拿来了吗?”
与众人一起在听她分析案情的玳瑁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将手中抱着的一个蒲团递到她手中。
千灯拿在手中,展示给众人:“不知诸位郎君是否还记得?这是晏郎君在我生辰时,送给我的贺礼。”
由百位高僧的袈裟衣角拼缀成的蒲团,所有布头皆比指甲大不了多少,被细密的针脚一针一线细心缝缀好,按照颜色深浅新旧拼成盛绽的莲花形状,其细致用心处,令人赞叹。
“晏郎君对我说过,你自小家贫,常帮母亲做女工——看来,聪明的人什么都出色,连针黹也是。”千灯说着,轻轻拍了拍这个填充了丝绵而柔软饱满的蒲团,“说起来,孟郎君,当日晏郎君送我这个蒲团时,你脸上露出过诧异神情,是为什么?”
被千灯指到的孟兰溪“啊”了一声,看看晏蓬莱,有些紧张道:“是因为在县主生辰前几日,我接到凌司阶的信,他军务在身,回来匆忙,所以让我先帮他准备个礼物匣子。我去木匠铺挑选尺寸时,刚好看见晏卜丞离开。铺子里那个伙计很多嘴,认得我是县主夫婿候选人,便带着古怪的笑问我要不要也加钱刻一个敬贺县主生辰。我当时瞥了一眼,当时他们正在刻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扁扁的,我想,应该适合放一条佛珠手串……”
“如此说来,晏郎君原本要送我的,怎么都不会是个蒲团。”千灯将蒲团搁下,问,“晏郎君,是什么原因,让你临时将我的生辰贺礼更换成这么大一个蒲团,塞在一个包裹中,带到曲江池给我呢?”
晏蓬莱默然抿紧双唇,垂首不语。
“因为,你那日要带一件东西给郜国公主。放佛珠的小盒子显然没法帮你夹带进曲江池,而一个软而蓬松,可以挤压成团的蒲团,却十分适合。”
千灯说着,看向崔扶风:“崔少卿,曲江池里捞起的物证,送过来了吗?”
崔扶风颔首,示意早已候在旁边的大理寺衙役将曲江池捞起的到翠羽斗篷送上来。
斗篷捞起多日,早已干透,毛羽褪色蔫巴,但上面的磨损痕迹依旧可以清楚看得出来。
千灯的指尖在上面抚过,说:“这件斗篷是翠羽裘,取各色雀羽染色后织入羊毛,虽然遇水后会褪色,但日常上身青金灿烂,我和长安很多贵女都备有一件。郜国公主那件珍稀的凫靥裘,由整朵的绿头鸭面靥绒毛簇成,轻茸细柔,而翠羽裘则是剪短的鸟雀毛片,入手的感觉要粗糙硬扎一些,一上手就能摸出区别。但同为青色毛羽织物,只要毛片刷顺了,看上去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这一点,诸位郎君都十分清楚。元日那夜,他们一起在大明宫外等待,曾看见她与萧浮玉那一场关于斗篷的闲事。
“这是在郜国公主溺亡后,我们重新查探曲江池,在水榭附近的河湾中发现的,夹在水草中来历不明的斗篷。”
“不可能啊……”金堂皱起眉,肯定道,“那天庆贺生辰要放烟花嘛,我带工人仔细清理过河道,可我在河边忙活了大半天,里面绝对没有这件斗篷!”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当日清理完毕后,有人遗留下的。可当时水榭中除我之外全是男人,自然不可能有人披着翠羽裘过来。而公主府中,也从未出现过这种斗篷。那么,它从何而来呢?在郜国公主出事的那段时间,在那个河湾边的所有人,谁能将它带过来,又有谁将它丢弃在水湾中呢?”
千灯问着,目光在众位郎君身上扫过,揉着手中的蒲团:“其实,答案就在当日大家送给我的生辰贺礼中——凌郎君拿着盒子进园,里面只放得下一对臂钏;商洛的雀鸟佩直接从怀中掏出来;孟郎君的兰花不好收纳,自然是手捧着来的;薛郎君手持着卷轴、纪校尉扛着卷好的王旗,都没有包裹;崔少卿是袖中笼着的一卷书;鸣鹫王子是抬了一头羊——这么看起来,唯有晏郎君带了一个包裹过来,装着要送给我的蒲团。”
晏蓬莱默然望着她,勉强道:“我想,我一个大男人,抱着一个蒲团过去怕是不好看,还是包上比较好。”
“是的,而且因为蒲团是软的,包裹系紧一点就可以将里面的丝绵压得很小,多一条斗篷也不会被察觉;而在拿出了斗篷之后,你的包裹松了,舒展开的蒲团也会显得大一些,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你的包裹大小有变化。”
金堂疑惑迟疑:“可是,他带着女子的斗篷过去干嘛?又和郜国公主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郜国公主并不想死。她替自己准备了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那件凫靥羽斗篷。”
其他人还在茫然错愕,而熟知内幕的凌天水与崔扶风已经因她这寥寥数语,将来龙去脉联系起来,迅速知晓了所有一切。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晏蓬莱身上。
他那一贯神情缥缈恍惚的面容,此时蒙上了一层冰冷的质感,三千界外的梅花冻在了琉璃冰雪之中。
“朝堂风雨,内外交困,郜国公主府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历来公主失势,下场将比死更惨,她想要拯救公主府,保住女儿,所以她留下了遗书,想要以自己的死化解皇后的仇恨、朝中的敌对。”
诸位郎君或多或少都知晓政治风雨的可怕,也知道郜国公主死后还被清算,因此多少可以理解郜国公主选择这条路。
“可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富贵骄奢了一世的大长公主呢?因此她虽然写好了遗书,却压在枕下未曾交付,也因此让进去捣乱的鸣鹫王子察觉到了此事。不过,在被马头和噩梦吓到之后,她找到了一条解决的生路。”
说到这里,千灯转向崔扶风,问:“崔少卿可还记得,公主府的女官素纨曾经对我们说过的话吗?”
崔扶风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记得。当日郜国公主从噩梦中醒来,盛怒之下要填平公主府的池塘。司闱女官素纨劝她,反倒被她踢进了水池之中,幸好她穿着不透水的丝绵,浮在水面上一时没有沉下去,才逃得一命。”
听到这里,众人面上终于显露出恍然醒悟的神情。
“显然,郜国公主与大家一样,都发现了原来即使不会游泳的人,落水也并不一定会死。软厚丝绵可以让人一时沉不下去,那么轻飘油润不透水的凫靥羽斗篷,托举水中人更该易如反掌。”千灯缓缓说道,“当然,想要靠死遁消弭灾祸,还得做万全措施。首先得策划的,便是如何制造一个可信的死亡——刚好,她做了那个被水淹死的噩梦,可以拿来借题发挥,替自己的‘死亡’加一个预知的注脚,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后,人们自然会更加相信。
“其次,便是她‘死亡’后的出路。这一点对于大长公主来说自然不难,鸣鹫夜闯公主府时,她刚好在伪造贼人偷窃的假象,那些首饰和财物,足以保证她维持奢靡生活——她在遗书中提到过,待昌邑郡主成为太子妃,皇后疯癫,太子登基,她终有荣宠回归之日——之前我与所有人都以为,这荣宠回归的意思是死后尊荣。但其实,那是指她重返朝堂之日!到时她再度露面,只需说自己之前失足落水,但因运气好而在下游获救,只是落水受惊而忘记了前事,如今才想起自己身份回京,届时岂不是一切都顺理成章?
“第三,为了瞒过所有人的眼,她需要一个帮手。原本女儿应该是她最好的依靠,但昌邑郡主自小在娇宠中长大,哪有忍辱负重的城府?若知道她是假装自尽,很快就会在帝后面前露出马脚。而府内的人,在她出事后必定也会被从严审问,所以她得选择一个表面上不在自己身边、实际上却能被她有力控制的人……”
说到这里,千灯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晏蓬莱:“而当年受过她恩惠,两人表面上决裂、私底下暗通款曲的晏郎君,显然是她最好的选择。”
第九十六章 死路
晏蓬莱深深望着她,在诸多的证据浮出水面之际,他没有否认,苍白的面容上显出平静的悲怆:“可是,无论如何,我没有背叛县主,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是么?可你选择帮助郜国公主时,便已经在背刺我昌化王府了。”千灯嗓音还平稳,但吐出来的字已经冰冷,“我想,郜国公主之所以会选定曲江池来演这场戏,应当就是知道我的候选夫婿们要在那里为我庆贺生辰。以她对我的恨意,能让我成为嫌疑人自然最好,即使最终结论她是意外落水,但名声已经受损,我在天下人口中自然更加不堪。”
说到这里,她自然想起当初晏蓬莱给她批命,判定了她六亲无缘、刑克夫婿之事。
四年前他给批她的命格,成就了他的仕途,改变了她的一生。
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晏蓬莱望着她,口中缓缓吐出微寒的两句话:“但我觉得,郜国公主死了,这对县主来说,不是坏事。”
“对,这是很多人期盼看到的结果。”她轻出一口气,继续道,“而你,也是其中之一。所以郜国公主找你商议的时候,你与她商定了计划,夹带那条凫靥羽斗篷到曲江池,帮她跳出面前的死局,逃出生天——但你,换掉了她的凫靥裘,替她披上的,是一件描金翠羽的斗篷,也就是你用包裹夹带进来、被我们在水池中捞起来的那件。”
“县主在与我们说笑吗?郜国公主当众贬损过翠羽裘,难道会分不出我给她带的,是凫靥裘还是翠羽裘?”
晏蓬莱质疑的话,让在场众人都有同感,望向千灯的目光也难免带了些疑惑。
“是,原本不应该分不清,但谁让晏郎君心思灵透,从亲手缝制送给我的这个蒲团来看,针线相当不错。”千灯却淡淡一哂,轻拍了一下手中的蒲团,“为什么郜国公主府的凫靥裘会烧毁在郑宅,而河湾中忽然出现一条翠羽裘?其实,就是晏郎君用了瞒天过海的计策,让郜国公主披上了翠羽裘赴死。
“我们在水中找到的那条翠羽裘领口,一条公主府看不起的斗篷,却用金线绣着‘郜国’字样,而被烧毁在郑宅香灰中的凫靥裘,没有金线标记。联想到凫靥裘和翠羽裘外表的相似,我心中有了个念头。
“公主府侍女秾桃曾供述,公主与你约会时说,‘来,替本宫穿上这衣裳,这可是稀世罕见的好东西,那小贱人这辈子也穿不上呢……’看来,公主要穿的衣服,自然是我没有的东西,绝不可能是翠羽裘。
另外,公主当时还有句话:‘这是你要送给那小贱人的生辰礼物?’可见,这东西是与我的生辰礼物——也就是蒲团在一起的。我想,与其叠好塞进来,不如直接将其缝缀在包袱皮上,反正无论凫靥裘还是翠羽裘,里面都是青色羊毛缎,你给公主披上时,她根本不会察觉。
“凫靥羽斗篷是‘一口钟’样式,从头到脚,没有袖子没有开叉,所以能彻底地裹住身躯,不让人沉下去。但这也使得穿衣的人根本无法伸手结外面的纽扣,得让你帮她穿上。
而你也有意帮她将斗篷全部扣好后,才挑掉缝缀的线,将外面的包袱皮卸掉,露出青金鲜亮的颜色。而此时,她已裹在斗篷内,就算从衣缝中探出手,能摸到的地方也有限——”
千灯说着,拎起那件翠羽裘,指向它磨损的地方:“从衣襟中探手出来,只会顺着领口下来,摸到胸前到腹部这一小块地方。”
晏蓬莱定定看着翠羽裘上毛羽消失的地方,脸上的悲怆之色反倒渐渐褪去了,只轻轻发出一声释然的感叹。
“你给公主披上的,并不是她交给你的凫靥裘,而是你用翠羽裘的料子仿制的、一模一样的斗篷。虽然你可以直接在凫靥裘上动手脚,但事后若被人捞起,很快便能猜出郜国公主的死因、以及你的手笔。所以你只将凫靥裘领口上的金线拆下,原样缝到翠羽裘上,又将她可能摸到的地方毛羽刷去,从凫靥裘上拆下绒羽,用鱼胶一片片整齐粘好,焕然如新。
虽然修补后的翠羽裘肯定有些异常,但你故意给公主系好斗篷后才拆掉外面罩着的包袱皮,公主能清晰看见的、摸到的,只有胸前那片凫靥羽毛而已。而且当时正值迎接剧变的紧张时刻,郜国公主不可能再脱下来详细检查每一处细节。我猜想你也在赌,赌仓促之间她的疏忽,很显然,你赌对了。”
毫不知情的郜国公主,却以为自己能以凫靥裘浮在水上,只需要短暂的片刻浮力,她就能抓住曲江池河湾中清淤的绳索,拉着绳索漂浮到对岸僻静处。
她已经安排好了府中马车接应,马车的暗格内藏好了她最珍爱的首饰和珍宝。等她上岸后,她会立即改头换面离去,从此得脱大难,也为女儿铺平道路。
她按照自己的计划,假装滑倒掉下台阶落水,留下泥浆痕迹。
但她没想到的是,晏蓬莱特意提醒金堂水中绳索缠满脏污,于是金家工人在水面上下布置时,早已将河湾中的绳索收走。
而他亲手给她披上的斗篷,在她滑落河岸之时,并没有任何托起她的力量,反而迅速吸饱了水分,沉重地裹在她的身上,拖着她往水下坠去。
她拼命挣扎,斗篷上的鱼胶在水中融化,鲜亮的绒羽迅速脱落于水中。而被动过手脚的纽结也全部脱落,翠羽裘迅速被水卷走。
郜国公主沉入水中,无论如何竭力挣扎,也很快没了声息,变成了烟花之下商洛看见的、头发散乱面色青白的一具尸体。
春日的阳光依旧和煦温暖,只是照影池边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因为揭露的真相而久久不得发声。
许久,商洛不敢置信地望着晏蓬莱,喃喃问:“那,害了我的那个护身符呢?”
千灯盯着晏蓬莱,缓缓道:“我想,那应该就是昌邑郡主去大慈恩寺长跪求来、又用自己指尖血混朱砂祷祝过的那一个吧。”
这是女儿对她的爱意,所以郜国公主一直随身携带。
但一个母亲怎会让女儿的心被水泡化呢?所以她在下水之前,想起身边还带着这个护身符,自然会交到晏蓬莱手中,让他代为保管。
“而这东西若是丢弃在郜国公主落水的附近,那么定会引来麻烦与搜查,从而发觉郜国公主并非自尽的真相。不过,对晏郎君来说,这东西还有用处——你需要用它来告诉昌邑郡主,你是公主自尽前最信任的人,以开展后面杀害郑饶安、揭发昌邑郡主、覆灭公主府的计划,因此必须带走。
“可这护身符带在身上极不安全,尤其是郜国公主死后,尸体随时可能被发现,在场的人定然都要搜查,万一被人发现就全盘皆输。还好水榭之外便是石台,你到边缘不动声色地俯身,就能将这个薄薄的护身符塞进石缝。
“按照常理,没有人会从石基上特意俯头下去查看石缝,而公主一死,昌邑郡主必定会封锁那块河湾祭奠招魂,你只要去寻找她,将石缝间的护身符取出来给她,便能取得她的信任。
“果然,知晓了母亲自尽后,昌邑郡主与你开始合谋,你甚至帮她弄出了公主死不瞑目的计策,向太子逼婚成功,得到了昌邑郡主彻底的信任。然后你不动声色杀了郑饶安,利用朱砂佩制造了商洛的失踪与公主府有关的假象,又设计让昌邑郡主到我府中闹事,趁机将商洛转移到了公主府。
“原本一切都天衣无缝,郜国公主有遗书、有尸身,而你从容不迫地展开自己的计划,让我们跟着你的步骤一步步调查下去,从而彻底击垮公主府及昌邑郡主。唯一的意外是,郜国公主的尸身早早顺水漂到了我们的水榭之前,吓得商洛差点掉下石台,也因此发现了你塞在石缝中间的护身符,以至于你需要让他消失,才能让自己的步骤进行下去。”
千灯说到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晏蓬莱的身上。
“晏郎君,你所做的这一切,你认罪吗?”
无可辩驳,他双唇发青轻颤,连声音也显得破碎:“县主,你实在是太较真了。其实世事有没有真相并不重要,有时候你揭露了真相,反倒徒生风波,又有何意义呢?”
“你觉得,我没必要揭穿你吗?”
“我说过了,县主,我从没有、也永不会伤害你。”
水风漾漾,梨花点点,晏蓬莱的面容在这春日中显得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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