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聪慧无匹,一力破除所有谜团,所有作恶者试图遮掩的真相,皆在她面前无从遁形。
她对他承诺过,一定会竭尽全力,寻回商洛。
所以,他一咬牙一狠心,揣着从炉灰中扒出的破碎雀鸟佩,奔向了昌化王府。
听完现场陈述,千灯蹲下来看了看香灰,俯下身亲手将熏炉翻倒后的各式灰烬收集好,捧到窗前,细细筛看了一番。
熏炉中最多的是银炭灰末,为冬季取暖所遗留;掺杂的辛香花椒木炭,应为过年时祈福所燃;檀香艾绒甘菊杂混的,为春季除湿驱虫所用……
凌天水候在她身旁,见她执着毛笔,将混杂的灰烬细细扫拨查看,沾染了灰烬的手指不复莹白之色,却依旧纤细灵活,准确地将各色混杂灰烬分开。
他在旁静静等待着她,目光从她的手上,慢慢移到她低垂的面容上,定在她被浓长睫毛覆盖的双眸上。
眉骨上的伤痕淡淡划开她娇艳的面容,一朵半开的芙蕖被风雨折损的微痕。
她对着日光辨认灰迹,光线在她的睫毛上滑过,就像一缕琴音划过心弦,激起心口莫名的震颤,无可遏制,难以平息。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战场上养成的警惕让他立即强迫自己,从这刹那的恍惚中抽身。
暗潮流动只在一弹指间,千灯已轻吁出一口气,仰头对着他露出轻快笑意。
她以毛笔尖挑出几丝织物焚烧的残余,细细给他分辨着灰烬:“看,羊毛的碎屑,混织着……这焦臭味一闻就是鸟类的绒羽。但从残存灰烬来看,这绒羽光滑且整齐短促,要纺入线中应是难之又难,十分罕见。”
听到这分析,凌天水立即吐出三个字:“凫靥裘。”
今年元日,虽然他不在她的身边,但也知道在大明宫前的雨雪之中,身披凫靥裘的萧浮玉曾经当众嘲笑过千灯的翠羽裘——
毕竟,郜国公主府的凫靥羽斗篷,只取绿头鸭双眼旁最为细小的绒羽,捻入羊毛密密排列簇成孔雀羽形状,上千只绿头鸭也只能织成一件光彩莹碧的斗篷,雨雪不濡、浸水不湿。
而如今,郑饶安的屋内居然也出现了一件稀世难求的凫靥裘,与商洛的朱砂佩一起焚入了烈火之中。
“只是不知道,这件凫靥裘究竟是不是公主府那一件。”
千灯起身,寻到外间等待的商南流,问他:“你在炉灰中捡拾朱雀佩时,可有看见什么亮眼的东西?”
商南流肯定地摇头:“当时熏炉打翻在地,香灰铺了一地,破裂的朱雀佩在里面很明显,没有其他更亮眼的东西了。”
“那……灰烬覆盖住的地方,商别驾有看过吗?”
“为了拼凑完整的朱雀佩,我伸手在灰烬中拨过几个来回,全是炭灰余烬,没有其他东西了。”
千灯默然点头,与凌天水交换了一个眼神。
等商南流离开,凌天水才压低声音道:“奇怪……”
确实奇怪。
千灯道:“我们在曲江池捡到的翠羽裘,领口侧外方用金线绣着郜国公主府的标记。按理说,稀世罕见的凫靥裘更应该标记。可……纯金的丝线怎么可能被炉火焚烧掉呢?”
凌天水则道:“还有件奇怪的事,听说郜国公主曾在宫门口奚落过翠羽裘,为何在她看不起的东西上,公主府却会做标记?”
“而且,公主府彻查档案,并无那件翠羽裘,岂非怪事?”
此时万年县衙役已审问完郑宅家仆,大理寺丞聂和政也赶来了。他与千灯熟悉,又知道她在查郜国公主府的案子,因此虽然千灯不是法司之人,他还是拿着各人供词向她汇报了一下。
“郑宅仆役不多,聚居睡通铺,若是夜间有人起来,必定为人所察。而昨夜郑郎中并无声息,所有家仆都未曾出去过。另外,书房的门窗都是从内反锁的,奴仆们费很大劲才将门撞开,此事商别驾也可作证。再经我们在现场及尸身上细查,郑郎中之死,没有任何外人动手的痕迹。”
千灯看着榻上被白布覆盖的郑饶安,默然不语。
商南流则问:“如此说来,郑郎中是烧炭自尽?”
“也不能说自尽吧,最大可能是意外。”聂和政指指灰烬中捡出的朱砂雀鸟佩,道,“郑郎中紧闭门户焚烧东西,因燃烧太过迅速,又带有大量烟雾,猛然腾起间,他年老体衰承受不住,昏迷失去意识,趴在了香炉边沿,本就在呼吸不畅间。而他烧的东西中又有朱砂,燃烧后产生毒气,他在昏迷中吸入混合着毒气的炭灰余烬,自然窒息而死。”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千灯与凌天水也认为,这猜测十分合理。
毕竟,那么大一件凫靥裘,全部都是鸟羽所制,燃烧时自然焦臭熏人,连郑饶安的发须都被燎了许多,一般人都难抵挡,何况一个体弱的老人呢?
唯有商南流急问:“那,我儿商洛的朱砂佩,为何会在这里?”
千灯知道他挂心商洛,但此时也只能轻声抚慰道:“郑郎中焚烧朱砂佩确实古怪,不过商别驾先别担心,这朱砂佩出现在这里,让我已确定了方向,我知道该顺着什么线索查下去了。”
第七十章 当局者
大理寺与万年县的人暂定郑饶安为意外身故,商南流也被劝走,千灯在院中池边洗净手,也准备离开。
“无论出现了多少繁杂的线索,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决定性证据来看,真相只可能是那一个,或许我们应该可以结案了。”
凌天水看着她浸在水中的双手,倒有些意外:“县主想尽快结案?”
“嗯,商洛失踪几日了,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想起这句话,就感觉特别害怕……”千灯点头,目光看向商南流离去的方向,声音也显得迟疑。
“凌天水,当初是我为了探索真相,让所有候选郎君入住王府。可后院如今祸端频频,于广陵、时景宁已经死于非命,现下商洛又下落不明,是我将无辜的郎君们置于险境之中……”
“你在兵乱之后收留他们,本是出于好意。”
凌天水看出她目光中强压的恐惧。郜国公主案还在其次,但若商洛出事,怕是她一辈子都要活在自责中。
“不必将责任承揽到自己身上,有罪的是潜伏在候选人中的那个凶犯。而你该做的,是一步步逼近真相,将凶犯揪出来,而不是因为变故而乱了阵脚。”
千灯闭上眼,强自平稳自己紊乱的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公主府已经图穷匕见,我们没有时间再犹豫下去了。”
她将薛昔阳的话转述给凌天水,当听到对方商议“零陵县主违逆朝廷、勾结外邦之事已被我们查知,郡主切莫失了时机,扳倒县主”之时,凌天水目光微凛:“这已经不是探查快慢的速度了,而是在鸣鹫之前,对方就已经预判到了这个案子不会就此结束,鸣鹫最有可能的选择是重回王府,而你定会帮他筹谋,洗清冤屈。”
“真没想到,王府后院居然还藏着这般能人,步步设局引我们入彀,从鸣鹫到朝廷,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仅凭蛛丝马迹,便能洞察我们先机,准备一击致命。”
凌天水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弹,想着那日薛昔阳将千灯拥入怀中的一刻。
即使已经与她释开心结,但那一幕还是让他心底十分不舒服:“只是,这么审慎精密的幕后人,怎么会出这般疏漏,让一个教坊女子偷听到计谋?更何况,县主的未婚夫中,就有一个与教坊来往密切的太乐丞薛昔阳。我想,此事或许另有内情。”
千灯竖起两根湿漉漉的手指:“两个可能,第一,薛昔阳在撒谎,与公主府联手的人就是他,要引我们入局;第二,对方有意让风声走漏,让我们异动,也是布局的一步。”
凌天水没有异议,只问:“那县主准备如何应对?”
“我不准备应对,就等着他们上门。”千灯毫不迟疑道,“潜入公主府不容易、带回商洛更不容易。万一对方为了消除罪证,直接让那封书信和商洛消失,我们岂不是无力乏天,追悔莫及?”
凌天水挑眉:“这么说,县主打算将计就计?”
形势逼人,千灯反倒轻快地笑了笑:“凌郎君你说,这不就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吗?”
这微淡的笑容,让凌天水心口升起难言的情绪。
即使面对的是朝野震惊大命案,即使迷雾依旧重重,可她无畏无惧,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沉浸于丧母悲恸中的少女,更不复四年前那个荏弱女孩。
她在坎坷中磨砺成长,迅速脱胎换骨,即使朝堂、命运倾注予她巨大的暴风雨,可她已学会如何保全自己,还以迎头痛击。
“好,我一定尽全力,配合县主。”
将郑宅中的凶案现场存档后,千灯回到王府。
门房达叔看见她便赶紧禀报:“县主,适才来了贵客,因着县主不在,璇玑姑姑亲自陪她到后院探视去了。”
千灯有些疲惫地问:“是哪位贵客?”
“是崔侍中的夫人。”
一听是崔扶风的母亲过来了,千灯怔了怔,忙将一应东西交到凌天水手中,回屋盥洗理妆。
望着她匆忙又紧张的模样,凌天水心下涌起些微不快,又想起那日崔扶风与他摊牌、表示要正式入县主夫婿名册时的情形。
他抖了抖卷宗,将那些陌生的不适感驱出心口。
博陵崔家的下任家主崔扶风伤在她的手中,她怎么可能若无其事,毫无压力?
更何况,这一切与他又有何干?
反正博陵崔家,是绝不可能与昌化王府结亲的。
只要候选人中没有崔扶风,他便有十成把握让孟兰溪成为最终赢家。
反正他进入她的后院,是为了履行承诺帮助孟兰溪,是为了西北的安定与朔方军的前程。
即使心中有些异样情愫,可在他该做的与不得不去做的大事面前,无论是白千灯、是情爱婚姻、还是绮丽美好的未来,不值一提。
千灯匆匆整理了一下,带了侍女赶往后院。
近竹堂内,璇玑姑姑正陪着崔夫人坐在崔扶风的卧榻前。
崔家的侍女仆妇静候在近竹堂外,世家大族规矩严正,没一个人走动喧哗。
千灯入内见礼:“崔夫人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崔夫人眼圈红红的,显然在心疼儿子的病情:“县主客气了,是我记挂扶风伤势,请了宫中太医过来,因县主出外一时不在,便让府中姑姑带我进来了。还望县主能体谅我这个为娘的心情。”
“夫人言重了。”看见她红肿的眼眶,千灯只觉愧疚心酸,喉口一时噎住,说不出后面的话。
京城最负盛名、主治外伤的薛太医给崔扶风把脉,而他轻描淡写解释:“我伤口无妨,只浅浅扎了一下而已,皮外伤。”
他自然不会告诉他们,当时若不是他闪避及时,县主也收手比较快,那百炼刃已经刺入他的心口了。
崔夫人自然不会听他的,只请薛太医诊脉,并解开他的衣襟和绷带,诊查伤处。
待衣襟解开,崔夫人看见儿子胸口上去年旧伤上叠着今年新伤,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薛太医详加查看,皱眉问:“不知这伤口如何造成的?看着不像一般的武器。”
崔扶风道:“追缉匪徒时,被铁钎子扎到了。”
千灯立在一边默默无语,心下更觉愧疚。
薛太医查看伤口,说道:“这敷的伤药确是顶好的,看着像是我师兄廖家的。”
崔扶风颔首:“这是昨夜我受伤后,县主立即向廖医姑求的伤药,廖医姑一早便替我配置好送过来了。”
崔夫人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抚了抚他滚烫的额头,回头看向千灯:“多承县主关怀,我也就放心了。”
“既然如此,我给崔郎君开几贴消炎生肌的内服汤药,这伤口细窄,又没有伤到要害,只要烧一退,不出十天半月,定然无碍了。”
第七十一章 平安符
薛太医到外室去开药方,千灯见崔夫人望着儿子有话要说,便向她道:“夫人稍坐,我详细问问薛太医,崔少卿的伤需如何调理。”
待她们出去了,崔夫人拭泪问:“扶风,你不如先回家,好好养伤吧?”
“我这边还有事,得帮县主的忙。”崔扶风虚软却毫不犹豫地拒绝,“再说了,我这伤没什么大碍,昌化王府也有府医,姜大夫会帮我打理药食的。”
“府医要照管全府上下的人,哪有自家人贴心?王府后院又不许你们带仆役进来服侍,这……”
“这也是好事,这样……县主就能经常记挂我,来看看我了。”
看着儿子这八字还没一撇就一心扑在县主身上的不值钱模样,崔夫人又气又无奈,忍不住戳了戳他额头,恨铁不成钢:“你啊,这没出息的样儿……”
待到收回手,崔夫人望了望外面,又压低声音:“娘不是在各大禅寺道观都替你求了护身符、平安符了么,怎的你还会一再出事,难道说零陵县主她真的、真的……”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又闭了口,不愿像京中人一般编排千灯的命格。
崔扶风安慰母亲:“娘也不必担忧,你看虽然我偶有遇险,但最终不都是化险为夷了吗?应该是你替我诚心祈祷起效了。以后若能顺便帮县主也多多祈福,我们肯定都能平安顺遂了。”
“知道了,县主好你也好!”崔夫人有些无奈,“那你也记得,时刻带着娘给你求的平安符。”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大串金光闪闪的平安符,塞到他的手中。
“上次不是给我求过符了吗?”崔扶风看着这一大堆,一脸无奈,“怎么又求了这么多,我是能挂在腰间,还是揣在怀里?”
“各个寺庙求的,有佑平安的、有清心目的、有舒心绪的……哎,总之你都带着,需要什么就用上。”崔夫人说着,又挑出里面一个金线绣牡丹的锦囊,“这个是翠竹庵求的,说是美容颜的,待会儿你给县主。”
没想到母亲连美容符都求,崔扶风即使虚弱无力,也觉啼笑皆非。见上面金线珠玉光华闪烁,当做配饰也行,他便随手接过来,说:“可能县主也不会随身携带,怎的如今护身符、平安符不是泥金就是绣金,如此浮华耀眼?”
“可不是么,如今长安所有庙观平安符外面的锦囊都是同一家绣坊出的,全都是金光闪闪的。县主一直衣着素淡,挂这个确实不合衬。”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话,日光照在护身符外的锦囊上,那火腾般的亮光令崔扶风下意识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的心下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商洛曾经说过的话,曾经留下的字,他们当时不解其意,可如今想来,却终于发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崔夫人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一股脑儿将所有护身符塞到他怀中:“总之你都拿着,需要啥用啥,符多不压身!”
外间,薛太医已开好药方。
千灯接过看着,问:“不知崔郎君该卧床休整多久为好?”
“这倒不妨,崔少卿伤口不大,只要烧一退,换药服药护理得当,多走动走动是好事。当然,切不可过度劳累与剧烈活动,若是感觉精力不济,最近也该多休息。”
送走薛太医后,崔夫人又让侍女婆子们将带来的参茸补品交代好,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回府去了。
千灯进内一看,崔扶风倚靠在榻上,手中正持着一个护身符,若有所思。
看见她进来,他将那个护身符递到她面前,含笑道:“县主,这是我娘为你求的符咒,未必灵验,但也是个心意。”
千灯接过来一看,符袋虽是常见金色锦囊,但上面用娇艳粉嫩的丝线绣了半开牡丹,看着与其他符咒完全不同。
再抽出里面的符箓一看,居然是定颜美容的,不觉笑了:“多谢伯母,有心了。”
崔扶风此时喝了汤药,精神不错,问她:“适才县主去哪儿了,我看你好像眉间忧色解了大半。”
“是,郜国公主案和商洛的下落,都有眉目了。”千灯将郑饶安家中发生的事情详细讲述了一遍,“如今我们的猜测已经得到证实,只是还差切实证据,然后……还有一部分疑点,我尚未彻底想明白。比如说,商洛肯定是因为发现了公主之死的问题,因此而遭到牵连。但他发现的是什么问题,公主府那边的人又是如何得知他发现此事的,我还没有头绪……”
崔扶风望着她那苦苦思索的模样,却微微笑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慢慢抬起手,将她握住的护身符轻轻碰了碰。
锦囊在日光下略一转侧,光芒越发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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