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三月,猗兰馆的茶花已谢,大朵大朵殷红的花坠落于流泉之上,流水落花,有种难言凄艳。
透过扶疏花树,千灯看见猗兰馆外草地上,孟兰溪正在给新栽的兰草浇水,修长清瘦的身躯隐透温柔风姿。
而取了东西后对他叮嘱离开的凌天水,渊渟岳峙,迅捷伟岸,即使只看离去的背影,亦有一股凛冽气势。
这两人,无论从外貌还是举止,都是截然不同。
一个如苍松劲竹,一个如幽兰香蕙;一个从来不笑,一个时时笑靥可亲;一个是西北风沙中走出来的军汉,一个是长安寒门学子……
除了黑夜中那一闪而逝的双颊酒涡之外,他们委实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不过——千灯又想起鸣鹫新换的面容,如果凌天水也改换了面容的话,那么他原来的面目是怎么样的呢?
除了那对酒涡外,他和孟兰溪会相像吗?
不然,他为何要如此在意孟兰溪,仅仅是为了孟夫人的恩情吗?那又是什么恩情呢……
“县主。”身后传来柔曼的呼唤声,即使不回头,她也知道这把好声音,除了薛昔阳没有别人。
她回过头,正撞进那双眼尾微扬的桃花眼中。
薛昔阳看看她,又瞥了兰径边的孟兰溪一眼,眼中顿时涌上委屈酸意:“县主在看什么?”
“没什么,随便走走。”千灯收敛情绪,转身回前院去,“薛郎君的蔷薇榭离这里颇有点距离,怎么到这边来了?”
薛昔阳看看四下,压低声音道:“县主,府中有人与郜国公主府勾搭,要对县主不利。请县主务必提防对方,切勿让他得逞!”
千灯止住脚步,回头望向他。
他神情肯定:“请县主定要信我,此事千真万确。”
千灯知道他交游广阔,认识诸多三教九流的人,便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先别说话,然后与他一起回到蔷薇榭,让侍女们在外面候着。
上次被她抄走了那一堆画卷后,堂内画缸如今只有零散一两幅新画。
薛昔阳见她目光扫过卷轴,便取出展开给她看,脸上带着笑意:“县主要看看我的新画吗?画的是海棠春燕与玉兰蛱蝶。”
千灯想着他笔下自己形形色色的模样,无奈又不自然地示意他将画收起:“薛郎君的画自是第一流,可惜我于此道并不精通,更想听听后院的琐事。”
薛昔阳最爱搬弄是非,更何况今日还是有备而来,当即对她大进谗言:“今日我在太乐署整理乐谱时,玉娘——哦,她是教坊中弹奏箜篌的善才——忽然跑来见我,吞吞吐吐说自己身体不适,换个人去郜国公主府吧。我看她那惊慌的样子,心知肯定有问题,帮她调换了之后,细加询问,才知道她在公主府偶尔遇到了大事……”
因郜国公主死后无法瞑目,是以公主府日夜祭奠,哀乐不断。
府中伎乐难以支撑,借了教坊的几部乐人过去帮忙,玉娘便在其中之列。
她弹奏的竖箜篌颇为巨大,列在乐队最后,在灵堂侧后方角落中。待到午时,众人自然不可能在灵堂用膳,便歇了演奏,一起到偏院用饭。
唯有玉娘收拾东西时落在了后面,在起身时感觉灵堂飘来几股不一样的袅袅香烟,让她觉得十分困倦,便回身缩在了箜篌后方角落里,半梦半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灵堂前方传来一阵尖利的冷笑声,让她迷迷糊糊醒来。随即,她便听到了一声呵斥——
“你不过是我娘养的一条狗,如今我娘薨了,你就算为了报恩,也该为她去咬人了!”
玉娘愕然抬头,透过箜篌的丝弦和低垂的白幔,看向灵堂正中。
不知何时,灵堂中已没有其他人了,唯有一男一女两条身影正站在灵前。
那男人身形清峻修长,背对着她,看不清楚面容。
站在他对面的女子则面带嘲讥愤恨,说话丝毫不留情面:“事到如今,你不会还妄想当那个县主夫婿吧?”
玉娘自然看得出,那女子正是昌邑郡主。
而要当县主夫婿的……她立即便想到了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零陵县主那群夫婿候选人。
毕竟,教坊所有姑娘心心念念仰慕肖想的太乐丞薛昔阳,就是其中候选人之一,她们所有人都在热切关注这个结果。
但她知晓昌邑郡主出名跋扈,自己听到此事后患无穷,哪敢探头去看那位郎君是谁,只缩着头躲在箜篌之后,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昌邑郡主对面的男人终于开了口:“郡主未免心急了,县主要守孝三年,公主的意思也是让我先在王府中等待时机。郡主当戒焦摒躁,静待结果。”
“哼,不会是你看我娘薨了,我孤苦无依,便以为过往种种可就此掩埋,想趁机背叛我们公主府了吧?”
“郡主何出此言?若我有这想法,又何须在公主薨逝后拜谒郡主,为您出谋划策?”
“是么?不是因为你与我娘私会之事被侍女供出,你怕被揪出来,所以过来找我合作,企图祸水东引?”
“无论郡主如何想,至少我们如今立场一致。公主临去之时,已为您铺好前路,如今一切进展俱在我们掌握。现下零陵县主违逆朝廷、勾结外邦之事已被我们查知,郡主切莫失了时机,待扳倒县主之时,便是您入主东宫之日,届时万事落定,郡主自当圆满如意。”
说到这个,萧浮玉顿时语带愤恨:“什么圆满如意!原本我该风风光光嫁入东宫,婚仪盛大,令天下所有女人羡慕向往!可如今……如今东宫准备两辆马车、几个内侍就把我接过去,我这个太子妃,排场还不如良娣、孺人,岂不是要被全天下笑话?”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已是公主竭尽所有为您争取而来,还望郡主不要辜负了公主一片苦心,早日成为太子妃才是正事。”
“哼,你这副良苦筹谋的模样,还真像条好狗,想必我娘在地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萧浮玉这话说得难听,他却听若不闻,声音依旧清冷平淡:“我能有今日,都是拜公主所赐,今生自当舍身以报。”
说到此处,外间传来声响,想来是用膳的乐伎们已经回来了。
两人停住了交谈,那男人抬手抓过搁在旁边的一顶黑色帷帽,戴上后便匆匆离开了。
玉娘大气也不敢出,直等昌邑郡主出去,众人入内,她还假装小寐未醒,装作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
“玉娘十分害怕,问我若是昌邑郡主知晓她当时在殿内听到了不该听的对话,会不会对她寻衅报复。我安慰她不必担心,从他们对话中想来,昌邑郡主与那男人没有深厚交情,不至于为了帮他遮掩而费心思,说不定她还很乐意看到县主后院混乱、不得安生呢。”
薛昔阳说着,望向千灯。
后院有人与郜国公主府暗通款曲,甚至要借着她与鸣鹫之事兴风作浪,此事自然非同小可。
他本以为县主会惊愕会愤怒,出乎意料的,她脸上沉静一片,目光甚至有种意料之中的澄澈:“多谢薛乐丞告知,你又帮了我一次大忙。”
“县主何须客气,我蒙你收留,自然永远站在你这边。更何况郜国公主府几次三番闹事,她们诬陷县主,自然便是我的仇敌。”
有共同的朋友固然能拉近关系,有共同的仇人却能让人并肩携手,拥有一致的方向。
果然,千灯望着他的目光中微微波动,明显含了些与之前不一样的东西。
而薛昔阳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中满含温柔:“县主,后院这些人中,竟存在着这般狼子野心、意图谋害县主之人,咱们决不可放过,定要严查!”
“我会的。”
“那,县主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薛昔阳抓住机会,自然大肆构陷,“依我看,孟兰溪的嫌疑不小,玉娘为何刚巧在殿中睡着呢?显然她闻到的那阵香烟大有问题,只是他高估了那迷烟的效果,才导致行踪泄露。”
千灯沉吟着,没有回答。
“还有晏蓬莱也不无可能。京中尽知郜国公主对他有恩,他和公主府的关系可比所有人都亲近,洗脱不掉的。
“当然,还有金堂,听说他以前靠着郜国公主的裙带关系进了国子监,才有了成为县主夫婿候选的资格,这不是大恩大德,那什么算是呢?”
“薛郎君不必担心,此事我自有分寸,不必为我忧心。”见他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却闭眼乱泼脏水,千灯只能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仓促处理,还望薛郎君稍安勿躁。”
“是,昔阳确实急躁了,我只是……太担心县主了,也希望能为县主分忧……”
见他一贯妩媚的眼中含满诚挚之意,关切倒映着她的身影面容,千灯心下也不觉感动,轻声道:“好,我知道了,总之多谢薛郎君,此次的案子又承你相帮了。”
告别了薛昔阳,千灯正沉吟着回前院时,忽听到身后动静。
她回头一看,刚出门不久的凌天水竟折返回来,并且大步径直向她走来,显然是回来找她。
而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神情悲怆惶惑的男人——竟是商南流。
正挂心商洛的千灯心下惊惧,立即返身相迎:“凌郎君,你怎么与商别驾一起回来了?”
凌天水示意商南流:“有商洛的踪迹了,县主要与我一起过去吗?”
千灯立即示意侍女们先候在原地,加快脚步走到商南流身边,询问详情。
“县主……”商南流刚刚开口,眼泪先落了下来。
他举起手,将一直紧握在掌心中的几块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几块经过雕琢的石质物事,在火中烧得破裂焦黑,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形状尚存,千灯看着有点眼熟。
“这是……商洛送给我的朱砂佩?”她脱口而出,再定睛一看,却发现并不是那一只。
商洛送给她的那只朱砂佩上,雕刻的朱雀舒展左翼,头朝右边,而这只朱雀展的是右翼,鸟头向左。
“小洛母舅家乡盛产朱砂,小洛满月时,我替他雕刻了一对朱雀佩,这是其中一只。朱砂辟邪驱恶,他自幼经常携带,很少离身……”
所以,商洛是将这对朱砂佩拆开,一只作为生辰礼物送给了她,而另一只,自然是随身携带着。
千灯望着被火烧得焦黑碎裂的朱砂雀鸟佩,心下涌过不祥预感,喉口也有些滞涩:“这是……从哪里发现的?”
商南流哽咽回答:“在务本坊,兵部郎中郑饶安的家中。”
穿过柳枝低垂的巷道,便是郑宅。
此时宅门大开,坊正陪着万年县的衙役上门,里面仆从们正惊慌失措候在庭中,几个老奴则跪在书房门口哭号。
一进书房,一眼便看见打翻于地的一个大熏炉。地上香灰狼藉,旁边一个空箱笼搁在书架下,书架斜后方的窗下有张小榻,上面躺着被白布蒙覆的一具身躯。
凌天水与衙役通报身份,讲明此案或与郜国公主案有关。
千灯拖着沉重的脚步进门,定定盯着那被覆盖的尸身,不敢相信那数日前还活泼泼喊着“县主姐姐”的少年,如今躺在这里,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可能。
她深深吸气,艰难地一步步走到尸身旁边,定了定神抓住白布一角,一把掀开。
白布下赫然是一具老人遗骸,年近六旬,形容枯瘦。他衣上、面容上尽是香灰,一双浑浊的眼睛微微半睁,竟是死不瞑目的模样。
心下提起的那口气略松了松,千灯才感觉自己因为太过挂心,出现了离谱判断。
看现场的情形和家仆的反应,这个死者应该是郑饶安。
只是,商洛的雀鸟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凌天水上前查看死者的情况,万年县的捕快们见零陵县主亲自带人过来,查验尸身的人又凛然迫人,一时都不敢上前,只站在书房外观望。
凌天水在商南流过来后,便已带上了自己验尸的那套箱笼工具,此时将尸身上蒙着的白布一把掀开,当场检验。
“验:死者身长五尺四寸许,体瘦,发疏,四肢健全。手足胸腹无外伤,鬓发及胡须有被火燎后的焦卷状。
“死者颜面肿胀、手指发绀、眼球突出,口鼻间有灰烬淤堵,鼻咽喉管间有烟雾黑迹。
“死亡时间约为亥时初,死因大致为受浓烟熏蒸,失去意识后倒在灰烬间,窒息而死。”
千灯如往常一般,迅速将他的检验结果记录在案。
旁边正在抹泪的老奴听着,连连点头:“正是,我们郎中正是闭了门窗,闷在屋内焚烧物事,以至于酿此惨祸啊!”
千灯却望着死者那双微睁的眼睛,想起了郜国公主死后不肯瞑目的双眼。
她低声问凌天水:“窒息而死,会导致眼睛难以闭上吗?”
他随口道:“不会。但眼皮薄而容易失水,而他死后又面容趴在尚有余热的灰烬之中,眼皮因干燥而皱翻,因此才会出现无法彻底合拢的情况。”
千灯默然点头,自然想到了郜国公主尸身旁那一抹香灰,不由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她走到熏炉边,低头看了看香灰,然后将书架下那个空箱笼提起看了看。
竹篾编织的小箱笼,箱身用竹丝编织出精巧的八瓣莲纹样,虽然轻薄但并不透光。
这样式,和当日晏蓬莱从这里拿走的,一模一样。
她将它翻过来,在不起眼的底沿一角,看到火烙的“郜”字印记。
那边凌天水将郑饶安尸身原样盖好,又问老仆:“尸身是何时发现的,当时是何情形?”
老仆流泪答道:“昨日郎中从衙门回来后,便一直心绪不宁,用过晚膳便独自呆在书房。夜深时老奴见书房还亮着烛火,曾叩门请郎中安歇,郎中当时颇不耐烦,让老奴别多话。老奴便与其他仆从一起关门落锁,熄灯安睡。今晨老奴醒来,见书房门还紧闭着,郎中一直没有出来,心下虽觉不妥,但怕再遭呵斥,因此只再度叩门问郎中是否用膳,没有得到回应,想着许是昨晚睡迟了,或者心绪不佳懒得理会我等,因此也只能罢了。直到商别驾来访,老奴才再去叩门……”
商南流见他说到自己,点头应了一声,语带喑哑:“上次县主问询过我书房的条幅后,我忽然想起,当年我与郑郎中畅谈那场渑池诗会时,小洛在旁边说,京中也有个池子中长满水黾,岂不是也可以叫渑池?那地方很隐蔽,他以后要是学业不好,就躲到那边免被苛责。当时我与郑饶安曾笑他童言有趣,但我忘记他说的是什么地方了,如今病急乱投医,想去那边寻寻看,就来问郑郎中是否还记得……”
看到商南流过来,郑家下人们赶紧跑到书房门口,敲门通报。
谁知敲了半天门又大声禀报,里面一点回应都无。
前堂的商南流见他们在书房前闹腾半晌,过来询问怎么回事后,有点担心:“如此吵嚷还毫无动静,不会是出事了吧?”
老仆想着这情形确实不对,见门窗都从内闩上无法打开,便叫了两个壮仆把门撞开。
屋内紧闭不流通,里面气息憋闷,全是焚烧过东西的焦臭味。
在书房正中的砖地上摆放着熏炉,此时炉盖敞开,里面满是灰烬。
炉边趴着一具身躯,枯瘦蜷缩,正是郑饶安。
老仆吓得手脚发软,趔趄扑进去将郑饶安扶起,可身体已经僵硬,早已死去多时了。
一群人哭天抢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商南流在冀州当别驾时接触过刑名,当下指了两人跑去万年县衙通报,又见郑饶安的尸身已经被翻动,便让他们先将人抬到榻上,用白布蒙好,以便衙门过来检验。
众人惊慌失措,七手八脚抬起尸身之时,不知谁踢翻了香炉,里面的灰烬顿时撒了一地,焦臭烟雾弥漫一室。
商南流捂住口鼻,正要退出,却一眼瞥到了香灰中的一块东西。
那是在香灰中被熏成乌黑的、类似于石块的东西,但那形状他却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他在十三年前,亲手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线条。
他给小洛刻的朱雀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被烧焦在郑饶安的尸身边?
强压下惊惧慌乱,他瞥了周围人一眼,见他们挤在尸体前,不是在哭号就是在害怕,根本无人注意书架后的香炉,便迅速捡拾起香灰中的碎块,将它们塞进了袖口。
但将东西拿到手之后,他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处理,这东西,与商洛的失踪会有关联吗?
如果有关,他又该如何从中寻找线索呢?
一片混乱中,他眼前出现了零陵县主的身影。
他外放冀州时,依旧关注长安的情况,知道零陵县主被称之为“六亲无缘、刑克夫婿”,她的后院曾出现过好几桩命案,人人都说是因为她破损的相格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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