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
兵卒退出帐中,覃珣面无表情地松了剑,也转头出帐。
营寨外,几名莽汉远远打量着赤骊军军中的景象。
他们早听闻赤骊军的大名,只是山高水远,投奔无门,没想到这么巧,竟然遇见了赤骊军主帅的妹妹。
听说创建赤骊军的清河公主非寻常女郎。
百姓都说,这位公主性情仁德,重视民生,赏罚分明,还有谶言预示天命。
要是这次能顺利投军,跟着公主将军建功立业,必定前程远大,还做什么匪贼?
骊珠望着赤骊军的军旗亦是眼泪汪汪。
终于回家了。
她这一丢就丢了快五六日,裴照野该有多担心啊。
很快,触了裴照野霉头的兵卒臭着脸折返回来道:
“去去去,将军说你们是狗屁,再来军营胡闹,别怪我们不客气!”
骊珠:?
几人迅速朝身旁泥人似的小娘子望去。
“好啊,你这油腔滑调的小娘子竟敢骗——”
骊珠动作却比他们更快。
她弯下腰,双手被缚,却仍迅速搓了一个泥球,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怒气重重地冲向营中。
覃珣刚刚出帐,裴照野掀帘追上,冷声道:
“拦住他!等找回公主,就压他去雒阳,覃敬若有不从,就杀他祭赤骊军的军旗……”
“裴照野!你说谁是狗屁!谁准你胡乱杀人的!你放肆!”
一声娇喝在耳畔炸响。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裴照野瞳仁猛然一缩,紧蹙的眉头立刻舒展,他转过头——
被一个结结实实的泥球砸了满脸。
身后的那几名莽汉看傻了眼。
这娇娘子路上连看见一条蛇都吓得连滚带爬, 对面那男子猿臂狼腰,看上去能把她活撕了,她却敢朝人家扔泥巴!
军营里的这些军士兵卒也纷纷投来瞩目。
原本的雁山流民军早已打散编制,与洛北收编的军队重新组建, 因此军中识得骊珠模样的人并不多。
他们比那几个莽汉还要震惊。
裴将军年纪虽轻, 平日也谈笑阔达, 但在军中向来军纪严明,雷厉风行, 并不会让人宽和好欺。
哪儿来的小娘子, 胆子这么大?
眼看着裴照野抹了抹脸上的泥, 大步流星朝她而去, 那几个一路护送骊珠的莽汉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
不会揍她一拳吧!
下一刻, 一双足矣覆住她头颅的手落在了骊珠面庞上。
裴照野动作极轻, 一点点蹭掉她脸上的灰土, 露出一张皎白莹润的怒容。
他弯下腰,浓黑眼瞳不错眼地盯着她。
身上的衣裙已经完全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沾着干泥, 一缕缕打结,就连分别时还柔软丰润的颊肉,此刻也不知所踪——简直瘦成一把骨头。
只剩一双黑润的杏儿眼一如往昔, 小狗似的澄澈明亮。
骊珠迎上他过于灼热的视线, 愣了愣,莫名偃旗息鼓。
“……你怎么都不刮胡子?这么邋遢。”乍一看,骊珠都差点没认出他。
她还嫌别人邋遢呢。
他嗓音喑哑:“公主才是,怎么变成小叫花子了?”
平宁郡已数日没下雨,她是故意没洗掉自己这一身污泥。
明明平日不换寝衣都不许他坐她的榻。
这几日她吃的什么?住在何处?
脸颊旁好像有些许擦伤,那身上呢?
她当日是从断崖边失足跌落, 哪怕福大命大没伤筋动骨,也少不了皮外伤,偏偏又连脸都不敢洗干净……
骊珠瞪眼:“你笑话我?”
裴照野没有如往常那样,说什么似是而非的玩笑话,手背上的筋腱紧绷如弓弦,指腹替她擦拭的力道却很轻。
覃珣远远瞧着,没有上前,转头对旁边的军士道:
“传话给你们的校尉,清河公主已经找到,可以收兵回营了,另外,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物,再请军中的医师来替公主诊治。”
那几名护送骊珠的莽汉上前,刚好听到这一句,面露愕然之色。
……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不是亲征战场的巾帼豪杰?
怎么变成个泥猴子了?
“这几位就是护送公主回来的好汉吧?”
闻讯赶来的顾秉安弄清了情况,对这几位满眼感激,恭敬道:
“诸位立下大功,公主和将军必有重赏,连日奔波,且先随我去帐中修整一番吧。”
几人怔怔随顾秉安离开。
骊珠回过神来,想起正事,忙拨开裴照野在她脸上蹭来蹭去的手,攥着他的手腕道:
“我有要紧事要同你说。”
裴照野定定看她:“正好,我也有桩要紧事——但在这之前,先吃点东西,沐浴修整之后再谈。”
他语气不容置疑,推着她就往军帐内去。
骊珠眉心轻蹙,眼含焦急:
“可我要说的事很重要……”
“放心,我这件事更重要,但再重要也比不过公主的身体。”
骊珠怀里还揣着刻着乌桓记号的树皮。
上面的标记她看不懂,只好用这种方法带回来,她这一路都惦记着这件事,着急想给他辨认。
但当吃食端上食案,骊珠瞬间眼睛都直了。
她把那些树皮往裴照野怀里一塞,火速冲向食案,开始风卷残云。
……这回看着更像小叫花子了。
裴照野从她身上收回视线,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标记上。
看了一会儿,他拢起眉。
“公主是在何处见到这些标记的?”
骊珠吞咽了一下,简单地将来龙去脉和他说了一遍。
说完又继续低头往嘴里塞肉。
几块树皮的记号虽传递不了太多信息,但连起来,就是一套完整的军令。
汇合、驻兵、撤离、向南行进。
这些乌桓兵已经离开温陵,向南方腹地深入。
裴照野将这其中的意思告诉骊珠,神色极冷:
“薛家人还是死得太容易了,这些乌桓兵出现在薛怀芳大营的附近,明摆着就是薛家人占据洛北边境时放进来的。”
骊珠迅速吃光了第一碗饭。
还没等她开口,裴照野已经盛好第二碗,抓着碗沿递给她。
骊珠连说谢谢都顾不上,立刻继续捧起第二碗吃。
“……只不过他们对薛家没有忠诚,见薛家兵败,就立刻抛弃了薛家,所以没有与你们正面对上。”
不对啊。
骊珠风卷残云之中不忘顺着他的话思索。
前世的薛家并未与乌桓有任何牵扯,为何这一世会多出来这样的变数?
想了想,骊珠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前世没有流民军的参与,只有覃戎与薛允相抗。
战事前期,薛允连连大胜,足有一年多的时间,覃戎都在吃败仗,这种情况下,薛允认定自己胜券在握,当然不会寻求外援。
但这一世局势不同,朝廷多了一股流民军,薛允自然也会想到请乌桓兵。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都还没来得及为这一世提前终结薛氏叛乱而高兴,紧接着就要为下一场有可能到来的战事提心吊胆。
骊珠张了张嘴。
“别着急,先等各地的军报。”
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裴照野曲着长腿,俯身一边替她擦嘴,一边道:
“如今整个南雍的大军都压在了洛北三州,他们人越多,行踪暴露得越快,赤骊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歼灭他们并不难。”
骊珠点点头:“可是覃戎那边……”
“骊珠。”
裴照野缓缓将她的身体扳正。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骊珠刚勉强填饱肚子,脑子有些发懵,看上去毫无防备的模样,裴照野眸色很黑地望入她眼底。
“宫里派中书令到温陵传诏,称陛下病重,召你回宫,诏令中还说,封覃戎为大将军,要你将赤骊军交给覃戎。”
骊珠瞳仁缩紧。
父皇多年服用丹药,身体的确不算好。
但距离父皇病重尚有五年时间,这也是她敢离开雒阳的原因——可现在诏令却说,父皇病重!
是覃敬。
雒阳宫中已有宫变!
裴照野握紧她冰凉的手,继续道:
“覃戎过几日就会抵达温陵,如今你手中,加上降兵,共有三十万大军,覃戎有二十万,在他抵达之前,你需要做出抉择,交,还是不交。”
交出赤骊军,沈负继位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不交,这道诏令至少明面上是由明昭帝所下,她若抗旨不遵,顷刻就会被打成拥兵造反的公主,战火很快就会再度掀起。
骊珠的心悠悠沉在黑暗的湖水中。
覃家兄弟二人,一个近在中枢掌控朝局,一个远在地方手握重兵。
明昭帝自南迁至雒阳,利用宦官、地方世族、外戚,取得恐怖平衡,令南雍朝廷在南方站稳脚跟。
但局势没有永恒的平衡。
在赤骊军平定薛氏叛乱,骊珠掌握洛北十四郡之时,平衡不再,局面动摇,棋盘上的棋子将重新排布。
骊珠却只是喃喃道:
“……可霍凌死期将至,北越即将大军压境,南雍怎可再有内斗?”
前世的南雍,并非打不过北越。
只是内斗耗尽了民力,财力,勉强征召而来的军队尽是十几岁的少年和六七十岁的老翁,如何与北越相抗?
也就是这一年,这一败。
南雍不得不开始向北越交纳岁币,太傅阻拦无果,面朝燕都绝食而亡。
她重生至今,努力至今,就是为了改变这场战役的结果,,岂能本末倒置,让自己成为挑起内战的源头?
覃戎不可能交出兵权。
他不会相信北越南下在即,南雍一旦战败,之后数年,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只有她来退让。
只要她肯退让,南雍这一战,或许就不会败。
想到这里,骊珠看向裴照野的眼中顿时盈满眼泪。
她不怕委屈,不怕窝囊,只要能达成目的,让她怎么退让都无妨。
可她怎么能让裴照野跟她一起退?
是她让裴照野弃匪从军,是她告诉他,她会让他做大将军,当大英雄。
他为她衔命死战,为她冒矢石,赴汤火,为她一刀一枪打下洛北十四郡,将三十万大军送到她手中。
如此忠义良将,岂能辜负?
更何况,她不只是他的主公,更是他的妻子。
覃戎覃敬二人与他血海深仇,她心知肚明,要让他将自己的心血交付给仇人,和在他的心口割肉有什么区别?
裴照野迎上她的目光。
那双眼睁得很大,眸子水汪汪的,眼泪却没有一滴是为她自己而流。
裴照野整颗心都像被人攥紧。
他将她手里的碗放下,很自然地岔开话题。
“……这碗吃完就别吃了,你吃得太快,饿极了不知道饱,再吃下去人受不住,缓一缓,要是还饿,待会儿再让人给你送。”
又张开双臂,对骊珠道:
“抱一下。”
骊珠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
此刻帐中无人,阔别大半年的时间,裴照野终于如愿以偿地将她拥入怀中。
她道:“……他们都说我又脏又馊,你忍一忍,等热水烧好我就去沐浴。”
裴照野翘起唇角,大掌捏了捏她的后颈,轻轻抚下背脊:
“谁说馊?公主就算掉进茅房也是香的。”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温柔又缱绻,像在哄小孩子。
骊珠枕在他肩上,忽然道:
“裴照野,原来饿肚子这么难受,难怪你以前要去偷去抢。”
他没吭声,只是抚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温声问:
“那几个人路上可有欺负你?”
“有,”骊珠吸吸鼻子,“他们总说我臭,还想把我踹进水里洗洗。”
“……老实说,是有一点。”
骊珠蓦然涨红脸,气得要去掐他脖子,裴照野噙着笑毫不反抗。
好在热水很快送来,裴照野将他的大帐让给骊珠,准备让人将他的东西搬去另一处大帐。
骊珠却摇摇头,认真道:
“没关系,你留下来,我就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驸马。”
“……”
掀帘出帐时,军中诸多高级军官守在门外,正等候公主召见。
见裴照野掀帘而出,远处的覃珣投来一眼,众军官纷纷观察着裴照野的神色,上前问:
“将军,公主口风如何?”
“不会真交把咱们交出去吧?”
“覃戎那个老匹夫,何足为惧?他若敢来温陵找我们讨兵,不必将军出阵,我先叫阵单挑了他!”
这些军官并非底下的小卒,心里头明镜似的。
眼看着雒阳有变,公主若能登临帝位,他们就是从龙之功,要是公主将赤骊军交了出去,覃戎必定不会让他们担任要职。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粮草兵马俱齐。
只要公主一声令下,覃戎的人头和皇帝的冕服,他们统统给公主拿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然而裴照野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谁啊?站出来给我瞧瞧,谁这么厉害,竟想做公主的主了?”
众军官霎时一片鸦雀无声。
裴照野虎口压在悬在腰间的环首刀上,刀未出鞘,眼风却比刀刃更利。
“公主不在,三军听我号令,公主亲临,以公主之令为尊,上令下从,不从令者,戮——都听明白了吗?”
众军官面面相觑。
“——谨遵公主之命!谨遵将军之命!”
声如浑钟,从帐外轰然传来,震得木桶里的水都荡出涟漪。
骊珠看着那些涟漪出神。
木桶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由浑变清,骊珠才终于换上丹朱送来的一身新衣,坐在炭火边烤干长发。
这期间,骊珠将覃珣传进来单独召见了一次。
帐外的军官对此议论纷纷。
“听说这个覃公子与公主青梅竹马,关系非同寻常……他该不会是来给公主吹枕边风,让她把赤骊军交给覃戎的吧?”
“肯定是,一身不是玉就是珠子,走路叮铃咣当,还带香风,打扮成这样,不是来勾引公主还能是干什么?”
“还世家公子,什么狐媚做派,论样貌,我们将军比他可英俊多了,只可惜将军坦坦荡荡,直来直往,从不耍这种阴谋诡计,哪里学得来这套?”
“就是就是。”
顾秉安从这些人旁边穿过。
“将军。”
他瞥了一眼大帐,问道:
“您就这么放心公主与覃家人单独谈话?”
裴照野:“连你都沉不住气,看来军中的确是人心浮躁起来了。”
顾秉安阴阳怪气道:
“将军反正是铁板钉钉的驸马,自然不急,我等又没有公主靠山,当然得替自己急一急了——不过将军也别得意,公主若是放弃,那便罢了,但若真有大业功成的那一日,什么覃珣季珣,张三李四家的公子,都等着与将军作伴呢。”
“……”
“这些都是玩笑话。”
顾秉安语调一转,压低声音道:
“公主究竟是什么意思,将军跟别人不能说,还不能与我说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她若进,赤骊军提刀开道,她若退,大不了再回虞山做回老本行,我们这一路走得不容易,她又何尝容易过?”
裴照野坐在树下,将水泼在磨好的刀刃上。
雪刃映出他面色沉沉,墨瞳漆漆。
“镇北将军是清河公主的将军,是夺是留,朝廷说了不算,她说了算。”
第89章
覃珣受召入帐一个时辰后, 温陵城内的属官也收到了公主无恙的消息,纷纷朝郊外大营而来。
焦急赶来的长君和玄英,远远望见了冲他们招手的丹朱。
丹朱放声道:“都走慢些,别摔了, 公主没缺胳膊少腿, 吃了三碗饭, 好着呢!”
玄英面色稍缓,但脚步还是没停。
行至营外, 长君打量着阔别大半年的身影, 问:
“那你呢?你在睢南一战不是伤重坠马了吗?身体养好没?”
丹朱笑盈盈摇头。
她道:“行军艰苦, 缺医少药, 医师说我缺了一剂药, 所以总是不好。”
长君顿时面色凝沉:“什么药?待会儿去见公主时, 我替你讨。”
她睁大眼睛道:
“我们将军一个月能收四封家书, 长君,你大半年才给我寄四封,我的相思病怎么好得起来啊?”
清瘦高挑的小宦官猛地后退半步, 脸红成猪肝色。
身后的属官越过他们,匆匆赶向大营。
“公主正与覃主簿会谈,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 还请诸位在外暂候。”
被拦下来的文臣属官面面相觑。
“公主可别被覃主簿说动才是。”
“就是, 覃主簿是尚书令的亲儿子,覃戎的亲侄子,他们覃家多方下注,自是希望公主能全力一搏,输了也有自家人兜底,可公主岂能背上拥兵自重, 造反谋逆的罪名?”
几名武将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话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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