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闻折柳,不过只是有几分相似。
她又何必挂心?
何霁月迅速捏起丝帕,抽开手。
“我不甚通医理,只是我家夫郎也经这样咳,按这两个穴位,会有所缓解,他有了身子,不便按合谷穴,因而我比较注意,你百无禁忌,都可试。”
见闻折柳神情愣怔,何霁月以为他吓傻了,摆摆手离开。
“再会。”
望着何霁月背影渐行渐远,闻折柳埋藏在心底的悸动,又隐约死灰复燃。
他多想趁着心里的冲动,一下扑到何霁月怀里,一五一十告诉她来龙去脉,祈求她的宽恕。
“何大司马。”闻折柳嗓音略颤。
何霁月回了头。
“怎么?”
两人一站一坐,闻折柳微仰头,何霁月低垂首,两道目光交叠,皆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喊住我做什么?”
何霁月踏出马车的脚回旋,踩到马车内铺在地上的毯子。
她身上轻甲随之动,发出叮珰金石相撞之声:“莫不是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个银元宝不够,还想要更多补偿?”
……他在她眼中,是这般斤斤计较之人?
“非也。”
闻折柳心中波涛汹涌,千言万语被搅碎在浪花中。
到头来,从嘴里吐出的,只有四个字。
“一路顺风。”
他眼中有释然,也有莫名的悲戚。
何霁月一怔。
“承你吉言。”她挥了挥手,轻盈自马车跃下,束袖于臂的布带随之绷紧,显出她连月操劳,却依旧不疏于武学的肌肉。
这男子脾性乖顺,嘴还跟抹了蜜一样甜。
哪怕受她欺辱,被卖了还帮她数钱。
他妻主倒也挺有福气。
但她一路顺不顺,未可知。
只是她回京城,难免要面临一场硬战。
她挟持景明帝,将其软禁于宫,这讯息已从京城传了出去。
于此,各路诸侯是何态度。
她们许会为先皇遗旨,继续为景明帝效忠,维护景明帝,许会权衡利弊,倒戈向本就流着皇家血脉,还坐拥上万兵马的她。
若是前者,她还要多费一番功夫。派谋士说服。
后者,只怕没这么容易。
唯愿她们在中原斗,边关莫出什么乱子才好。
不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她领大军在京城镇守不是,带精兵去边关镇压也不是,到头来,还是百姓遭殃。
“轰隆——”
天上积了厚厚几层乌黑的云,隐约见是要下雪,可雪未至,雷声却起。
闻折柳一下用毯子蒙住头。
他幼时可顽皮,虽身体不好,总难出远门,除开忙得很的何霁月,也没有玩伴,但总爱在相府的花草树木里钻来躲去。
又有养母、父亲和哥哥宠爱,当真是无法无天。
偏偏有一日,他精力尚可,手脚并用爬到水池畔的假山头,站在高处赏过风景,要下来之时,却犯了上山容易下山难的毛病,困于假山头,一时半会儿不敢动弹。
这假山位于水池旁,跟着他后头的侍从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相府里千娇百宠的小公子便跌入水中。
原拟定之计,乃搭个梯子过去,让闻折柳缓慢顺梯子爬下来。
可谁知,天落水。
倾盆大雨打湿了梯子,闻折柳鞋袜尽湿,只敢爬到梯子顶端,却不敢伸脚。
雷声还轰隆作响,消磨他的勇气。
虽说那日正赶巧,何霁月在不远之处琢磨武艺,见落了雨,躲入相府来避,脚一点,飞了天,将他整个人稳当抱了下来。
可在假山头孤立无援之景,每每一打雷下雨,他难免忆起,触景,伤情。
打那以后,他最怕的便是打雷。
哪怕雨势再大,积起的水没过膝,他也可以镇定自若将鞋袜换下,只是雷霆声一响,他便止不住发颤。
可这雷声,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
即便闻折柳躲在炉子烧暖的毯内,拿两团细小棉团堵住耳朵,那粗犷的雷声,仍旧穿透马车,跃过棉团,一下一下激荡他的心。
“唔!”
闻折柳咬紧牙关,还是从嘴角露出一声闷哼。
小白在外头候着,不知里头情况如何,只听闻折柳一声接一声啜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撑伞抱猫围着马车团团转。
“公子,你还好么?”
闻折柳耳畔嗡鸣,连小白唤他都不知。
只道脊背不断渗出冷汗,一身清爽干净的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而他这身着衣裳的人,更是遭了老鼻子罪。
他在漫无边际的海岸沉沉浮浮,好不容易自海面仰头,得以喘息。
又被腹部痛楚惹得难受。
“小祖宗,别踹了。”
分明腹部只是微微隆起,压根感受不到胎动,可一阵接一阵的抽痛,总让闻折柳觉得是那祖宗在表达不满。
要不为何总是他一离开何霁月,这肚子就痛得格外厉害?
都是他不争气。
连自己的妻主都留不住。
还要连累这个投胎到他肚中的孩儿,跟他一块儿受罪。
怀胎四五月,他来来回回折腾,才在郡主府里静养没一会儿,又不得已日夜在马车上亡命天涯。
这孩子若就这般去了,也是她的造化。
下一世,可不要找这样不得妻主关照的阿爹了。
“喵!”一团白而毛茸茸的东西,从马车窗外跳进来,直直往闻折柳膝头扑,“啪嗒啪嗒”用厚实的肉垫给他踩奶。
是雪玉,何霁月摸过的雪玉。
前些时段何霁月在外头走动,闻折柳在马车里坐立不安,既期盼何霁月能从蛛丝马迹发现他的身份,又害怕何霁月拆穿他的小伎俩。
猛一抬首,正瞧着何霁月伸手摸雪玉。
她眉眼低垂,敛杀意,徒留满脸柔情。
当真应了书卷上那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雪玉,咳咳,过来。”
闻折柳嗓音有气无力,雪玉倒前肢伸展,甩了甩脑袋,随声而至。
“喵呜~”雪玉主动用脑门蹭他的手,粗细适中的尾巴翘得老高,如同打猎归来的猎手,兴高采烈举起猎物夸耀。
饶是昏昏欲睡的闻折柳,也被它高涨的兴致染得嘴角上扬几分。
他伸出手,往雪玉耳朵尖儿戳。
“她还摸了你头与身子,是不是?”
闻折柳将雪玉紧紧抱了一会儿,再先斩后奏地跟它商量:“我抱抱你,好不好?”
他摸何霁月摸过之处,就好似隔着雪玉的皮毛,与何霁月十指紧握,掌心相贴一般。
雪玉是个体贴猫儿。
它颇通灵性,见闻折柳半阖眼,摸了两回,就缩着身子咳,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没再用脑袋拱闻折柳手,只是乖乖盘在他膝头,从喉间挤出细微呼噜声。
雪玉缓慢眨着湛蓝圆眼,一个劲儿呼噜,比外头雷声悦耳多了。
“乖。”闻折柳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拍着雪玉厚实的猫毛,感受它窝在膝上滚烫的温度。
心稍稍安定,高热带来的眩晕侵袭。
闻折柳全然阖上眼,正要睡过去,又听小白轻问:“公子,传膳否?”
闻折柳略摇一摇头。
“不必,吃不下。”
小白不提膳食,他还没觉得什么,一提“膳”这个字,他嘴里泛酸欲呕。
“独孤长官特意吩咐,在集市买了半斤李脯,酸的,先前给您诊脉的那郎中,道孕期吃酸的身子爽利,或可一试。”
“何不拿甜的?”
一听“酸”,闻折柳就苦脸。
他倒也不是厌恶酸味儿,只是偏爱甜。
“您且先尝尝。”小白避而不答,只是恭恭敬敬奉上一碟李脯。
没闻到食物受热蒸腾出的气息,闻折柳与李脯对视少许,没觉着胃脘难受,他半信半疑,用丝帕隔着,伸手取了块果脯,轻轻放入嘴中。
入口微酸,细品,又尝出砂糖的甜,确实合胃口。
“不错。”
闻折柳一连吃了三块,想起老祖宗规定的“食不过三”,手停在半空片刻,到底没有去拿第四块。
只是手往回收,让小白带丝帕去清理。
“小白,有劳你送这碟李脯过来,替我谢过独孤秋,她有心了。”
“不辛苦不辛苦!”难得见闻折柳咽下食物,小白正呲着大牙乐,听闻折柳一夸,更是喜不胜收,“公子能吃下东西,下属便安心了。”
小白离去,马车内只留闻折柳,与蜷成一团呼噜噜睡觉的雪玉。
凝望乌黑马车顶部片刻,闻折柳摸出方才藏在枕下的平安符,一手攥着,一手轻轻搭在雪玉身上,缓慢下躺。
这平安符穿了条细红绳,只是断了。
他趁着何霁月在外头摸雪玉,用牙生生咬断的。
这断了绳的平安符,不知,可还灵验?
窗外雷声依旧,只是他心定,昏昏沉沉,正要进入梦乡,身下马车却忽地动了。
烛台摇晃,闻折柳眼前一黑,头脑跟着发晕,下一刻,埋在胃脘里的酸气直直往上,充盈鼻腔。
糟,又犯恶心了。
喉结不断滚动,闻折柳试图压抑,可只来得及俯下身子,脸对准铜盆,在食道滚一遭的的李脯,又混着酸液,以惨烈不堪的方式,反了出来。
“呕!”
令人牙酸的簌簌声响起。
“公子?”恰逢打雷间隙,小白听闻折柳在里头吐,登时停住马车。
马车走起来,只是受路上碎石颠簸,略摇晃,忽而启程,又忽而停下,于马车内的人,才是钝刀子砍人,不见血却难受的折磨。
闻折柳手一遍遍顺过雪玉毛发,试图以此减轻肚腹痛楚。
可还是恶心得厉害。
他微微蜷缩身子,忍得额头冒出一层晶莹冷汗,听小白在外头唤了三五声,好不容易可以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无碍。”
短促喘过两声,闻折柳略冰凉的手环住温暖的雪玉,问起在外头驾车的小白。
“为何,忽地启程?”
“公子恕罪,属下听马车里头久未有动静,还以为公子歇下了,想趁此走动,不料,反惊扰了公子,是属下考虑不周。”
“为何走动?”闻折柳揭开帘子,“我不是吩咐过,明日一早再启程?”
小白一五一十禀报。
“公子,启程一事,乃独孤长官吩咐,长官道,据京城探子报,京城动荡,百姓四散,整个中原乱得很,正是我们离开中原的好时机。”
“这动荡是怎么回事?”
闻折柳细眉微蹙:“可与何霁月有关?”
一听闻折柳提到何霁月,小白嘴登时跟上了发条子似的,一个劲儿叭叭。
“您说何大司马么?那真是有关极了,这京城的动乱,正是何大司马一手促成的,您不知道……”
“小白!”
小白正说得起劲儿,独孤秋忽从队伍前头打马而来:“大雪天的,愣在这儿作甚?”
闻折柳略一抬手。
“是我让他停的。”
才发现缩在马车避雪里的闻折柳,不知何时从马车探出了头,独孤秋一怔,忙不迭将伞撑到闻折柳头上。
平常人淋了雪,在入屋前及时掸掉便是。
可闻折柳体弱,吹风都不行。
“公子怎地出来淋雪了?有事您命小白通报属下便是。”她眉眼低垂。
“独孤秋,你违抗我的命令,要连夜赶路,也未尝不可。”
闻折柳微微眯眼,话锋一转:“只是,要付出令我难受的代价,也得走这般急切,总得给我说清楚其中缘由。”
他话音刚落,正碰上一道惊雷,“轰隆”炸开。
又是这乱人心弦的雷声。
下雪天,本少见打雷,怎地今夜就被他碰上了?
这雷声,还如此之大。
偏生总于雷雨天在身畔哄他的那个人,还不在他身旁。
心中发颤,闻折柳却面上不显。
他语速不疾不徐,薄唇拧成条宁折不弯的直线,叫人听了他两三句话,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真真当得上“主子”二字。
“属下擅自行事,该罚,多谢公子大人有大量,宽恕属下。”
按照礼数,独孤秋该跪下谢恩,只是天落雪,往雪堆里一跪,膝头得废。
独孤秋不敢因自个儿耽误回西越的进程,听闻折柳也不像是要立刻怪罪,从马下来,边打伞边恭敬行了个礼。
“京中动乱一事,要从何大司马说起,当初公子离开京城,大司马于城门拦截,无果,又派人往中原各地搜罗,仍得不到消息,便去逼了宫。”
耳尖忽而捕捉到“逼宫”二字,闻折柳讶然。
逼宫?何霁月竟为他的下落,去要挟景明帝?
明面上,他只是何霁月未过门的夫郎。
背地里,他更是她敌国的太子。
他不值得她这般做。
独孤秋的话还在继续,闻折柳却没了兴致听,一抬手打断。
“所以现在,中原有了新皇?”
“尚未。”独孤秋先将结论说了,再回头同他细细解释。
“何大司马幽禁景明帝,却没有立刻篡位,只是来断崖这儿找了您的踪迹,赶回去之时,和各路诸侯打了起来,属下大胆推测,她这是在挟天子以令诸侯。”
闻折柳敛眸。
“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也这般推测。
只是,这景明帝何丰,留也不是,除也不是。
留下来,斩草难除根。
何霁月要用景明帝,恐怕不太够。
先帝将皇位传给次女何丰,何霁月身为先帝长女之女,做到这皇位上,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可他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如何赶在肚子成型前,在西越站稳根基,都是个不知谜底的谜面,又怎可分出闲思,去操心何霁月呢?
可何霁月是他心上人,他心向着她,又怎能不关切?
“晓得了,去罢。”
闻折柳一挥袖要缩回马车,又轻声细语道了个“慢”字。
“独孤秋,派人盯紧中原苑内,有与何大司马相关的讯息,及时通传……若有延误,我唯你是问。”
独孤秋身子一僵:“是。”
回西越路途虽远,可没有沿途关卡阻碍,倒也还算顺利,闻折柳一行人抵达西越,已是一月之后。
“公子,您尚可么?”
闻折柳初来乍到,尚未在东宫安息片刻,以缓过舟车劳顿,便得随独孤秋,拜见生母司徒筠。
总堵在胸口的那阵恶心劲儿,缓和了些,他肚腹却随着年月,胀得越发大。
连带着束腹的带子,也得绑得越发紧。
总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可要见司徒筠,他不得不全副武装。
他空有西越太子的名头,对西越朝政,不过略有耳闻,要想掌握整个西越,难免要司徒筠点拨。
可司徒筠到底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心眼子只多不少。
但凡他有所松懈,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便可能万劫不复。
这微鼓的肚腹,万不可暴露。
“儿臣闻折柳,参见母皇。”
闻折柳掀起衣摆,直直往地上叩去。
司徒筠抬手让他起来,动作和善,话语却不见得这样。
“你既要回来继承西越的皇位,就得姓司徒,还自称闻折柳作甚?”
西越人高鼻浓眉,男子易出美人儿,女子也不逊色,司徒筠即使年近四十,三庭五眼风韵犹存,只是久居高位,相较旁人,多了几分不怒自威。
闻折柳面色如常,盈盈下拜。
“母皇说的是,儿臣自该姓司徒,至于名与字,都听您的。”
他面上未施粉黛,显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又态度乖顺,司徒筠听他轻声细语,如泉水叮铃,心软了大半。
“吾家有儿初长成啊,承欢膝下的滋味,朕此回,可算是见识到了。
“虽说你的姓要改作司徒,名与字照理说,也当改。可你的名与字随你十八年之久,你又身弱,贸然改动,只怕有所冲撞,也不好,便留着,只改姓氏罢。”
闻折柳眸子一
敛:“折柳谢母皇。”
“你年纪也不小了,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家,尽管同母皇说。”
司徒筠挑了下眉,将名册往身边的侍女递,要她传给闻折柳:“虽说她们是高攀,但你作为男子,能选自己的妻主就不错了,这名册上的女子不错,还附了画像,你瞧瞧。”
闻折柳心里一紧。
如她所言,他是男儿身,能破格登上大宝,已是司徒筠不得已的选择,为笼络西越各大家族,司徒筠多半要将他嫁人。
可他芳心暗许,又怎能嫁给他人?
他没伸手去接,“咚”一声跪下。
“母皇恕罪,儿臣一心只为国富民安,暂无心婚嫁。”
司徒筠眯起眼,浑黄瞳仁透出几份打量。
“折柳,或许在中原,你仗着你父亲与你养母的宠爱,自以为在婚姻一事,可以不听母父之言,媒妁之命。
“你若是寻常人家的男子,倒也罢,可你是朕的儿子,你的亲事,由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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