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清开口打破了沉默:“大家不觉得这种处置有些似曾相识吗?”
似曾相识?
除去陆淮和严鹬,其余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唯有林十安,想了一下而后便恍然大悟了。
像,确实很像。
“知清,你是想说,如今的江家便是当年的林家?”林十安开口问。
闻言,林从礼和林从砚齐齐愣住了。
林十安的话像一记重锤捶在了他们心上。
林从戎通敌叛国,被赐死。
江云鹤构陷同僚,被判斩立决。
江云鹤之子江流昀逃过一劫,林从戎之女林知清逃过一劫。
这高度重合的剧情让他们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林知清提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待林从礼二人反应过来以后,她才开口:
“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江流昀被留下来的目的绝不单纯。”
“先前我同堂兄分析过,父亲的冤屈朝堂上下很可能是知道的,他们知道我父亲不可能通敌叛国。”
“但因为父亲触犯到了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选择保持缄默。”
“而上头留着林家,一来是留下了江家的一个把柄,可以凭借我们制衡江家。”
“二来,即使我们对付不了江家,自取灭亡,对皇室也没有任何坏处。”
听到这里,其实已经颠覆了林从砚的想法,他十分不解:
“按你这种说法来看,先前朝廷为何要给林家施压,想坐实我的罪名?”
“如若坐实,林家便没了,还怎么制衡江家?”
林知清那个时候只看到了变相,以为皇室这么多年没有动林家,只是缺少一个由头,或是想留一个宽厚的美名。
但出了堂审的事以后,她才反应过来,四叔的事很可能是林家的转机。
她回想了一下,当初林家还算和平,刚有些一致对外的样子。
但刘邙的出现,瞬间将林家打得四分五裂,互相怀疑和埋怨。
也就是说,任由刘邙发展下去,林家肯定是会散的。
当然,在那之前,林家已经分散得不成样子了。
那样的林家,并不具备制衡江家的条件。
听到这里,林从礼明白了林知清的意思,开口问道:
“知清,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时候的林家没有利用价值,消灭比留着好?”
“不错。”林知清点头:
“制衡之术,关键在于制衡二字。”
“两边的力量差不多,才能叫作制衡。”
“当时的林家深陷泥沼,并没有同镇远侯府抗衡的实力,所以皇室很可能并不打算继续留着林家了。”
林从礼紧皱眉头再次开口:
“你的意思是说,皇室从此事当中看到了林家制衡江家的苗头,所以之后并没有再对林家围追堵截?”
“对,这应当是林家的转机。”林知清点头:
“从这件事开始,皇室觉得我们林家又有了利用价值。”
“恰好,镇远侯府势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想要整治江家,最直接也最师出有名的方式,就是林家之事。”
“这,这有些太过天方夜谭了。”林从礼呼吸有些急促:
“照你这么说,皇上一直都知道从戎是清白的,只是对江家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不确定他们知不知道此事是江家做的,但他们有很大概率知道父亲的冤屈。”林知清的声音还算平静:
“林江二家之事,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而是皇室刻意纵容的结果,也是权力倾轧的牺牲品。”
“这是一个横跨几十年的局。”
从一开始林江二家便占据了天平的两端,而两边的砝码一直是由皇帝来掌控的。
陆南月一边摇头,一边喝酒压惊:
“我本以为小清儿拿捏人心的本领已经很强了,可这么听来,咱们这位皇上的手法还要老练三分!”
谁说不是呢?
林知清先前一直将镇远侯府视作洪水猛兽。
可现在镇远侯府倒了,她发现龙椅上的那位才是操纵这一切的大boss。
他很久以前便推波助澜,在林江二家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许多年后,这枚种子生根发芽,又成了皇室铲除江家的机会。
这种心计,这种手段,便是林知清也觉得背后发凉。
她对大盛这位久病在床的皇帝,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
陆淮将话题拉回了江流昀身上:“圣旨上说留下江流昀,是想将从前的路再走一遍。”
“只要江家和林家还有人活着,那么江家就永远都是仇敌,永远没有握手言和的那一日。”
“这样的话,林家若不受控制了,江流昀又可以转换成林家现在的角色。”
“呵,这种无聊的把戏,他还真是乐此不疲。”方才一直沉默的严鹬冷笑一声:
“因着制衡的目的,便可以将那么多条无辜的生命视作无物吗?”
严鹬没有明说这个“他”是谁,但所有人都知道指的是皇帝。
他在为自己的弟弟、为林从戎、为枉死的将士们鸣不平。
一时之间,众人都静默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尊重和效忠的君主是个冷血无情的政治机器。
林知清轻叹一口气:
“是呀,这么无聊的把戏都能被他玩得这么精彩,关键在于,林家没得选。”
陆淮睫毛轻颤。
林知清说得很清楚了,即便知道真相,他们也不可能对龙椅上的那位做什么。
他们唯一能做的,是不断抬高自己的位置,让林家屹立不倒。
“我不会放过江流昀的。”林知清的语气很淡,仿佛在说今天的菜味道不错一样。
陆淮心中清楚,林知清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不想留下后患,更是不想再让皇室的肆意摆弄。
曾经的林家在战场上声势太盛,如今的林家却又太过薄弱。
林知清必须要找一个平衡点。
随着她的这句话出口,在场的人都知道林江二家的事还没有结束。
见气氛严肃,林知清笑了笑:
“大家吃菜,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林家乘着这股东风翻身了。”
“先不论以后的事,至少未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这话其实是有道理的。
林家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杀出来的。
即便皇室心思不单纯,但林家也借力翻身了。
她看向陆淮,转换了一个话题:
“对了,陆淮,兵部尚书一事乃是户部之功,如今落下帷幕,你可知接任户部的人是谁?”
“暂时不知,不过多半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应当是给皇室的人腾位置。”陆淮张口回答。
只忠于皇帝。
林十安点头:“按情况来看,空下来的位置应当都会由中立派的人顶上去。”
“如此也好,至少不是镇远侯府的人。”
林从礼深吸一口气:“今日是家宴,方才的话过后便忘了吧。”
“过几日从戎的骸骨便可迁回京城了,我们为他寻一处风水宝地,也好叫他重回故土。”
他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林知清点了点头:“到时我们可以一同去祭拜。”
说到这里,林从礼刚想开口提一提将老侯爷从汴梁接回来的事,林知清便率先开口了:
“大伯,我有一事想同你和四叔商议。”
林从礼和林从砚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惊讶,随后林从礼点了点头:
“何事?你说。”
林知清放下了筷子:
“先前祖父离开汴梁去往京城实属无奈,父亲一案结束了,我想祖父应当也会想回来看看。”
“而且,他应当也想去看看父亲。”
林从砚有些惊讶,随后笑着开口:“知清,我同你大伯也想跟你说说这件事。”
“你祖父他为了林家耗费了太多精力,如今事了,确实该回来看看了。”
林十安眉眼间满是喜悦:
“既如此,我快马加鞭修书一封,祖父听到这个好消息一定会高兴的。”
林从砚闻言,面上先是露出了喜色,随后又有些落寞。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张口。
林静雅同江流昀牵扯不清,做下了许多错事。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些事,徒增其他人的烦恼。
“堂兄。”林知清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你莫要忘了,让祖父将四婶他们也带回来。”
“汴梁老家再好,到底也不如从小生活的地方好。”
林从砚闻言,心中知道林知清这是想着自己。
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林知清心思玲珑,的确是能成大事的人。
酒过三巡,林知清撑着下巴,正在听陆南月汇报鉴心堂的事情。
朝颜从外头走了进来,轻轻唤了林知清一声。
“什么事?”林知清看向朝颜。
朝颜弯腰在林知清耳边轻语。
陆淮侧目,见朝颜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眉头紧皱,便知定然是有事。
朝颜退下以后,他看向林知清,轻声开口:
“出了何事?”
林知清揉了揉太阳穴,显然是累了:
“外头来了个不速之客。”
陆淮挑眉:“他?”
林知清盯着陆淮,嘴角弯了弯:“小陆大人这察言观色的本领越来越强了。”
“同你学的。”陆淮身子坐得笔直:“你若不想应付,我出去看看。”
“去吧。”林知清?点点头,又多叮嘱了一句:
“你要防着一些,他如今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放心。”陆淮一边回话,一边起身。
他缓步向外走,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在林家门口瞧见了熟悉的人。
“江世子。”他轻唤一声。
江流昀本以为是林知清出来了,一下子便抬起了头。
听到陆淮的声音以后,他又默默低下了头,嘴角出现了一个嘲讽的笑意:
“你来如何?看我笑话?”
陆淮静静地立于台阶上方,身体笔挺:
“我来确实是有话想同你说。”
江流昀皱眉,抬头看向陆淮。
陆淮心平气和开口:“我从前慢你一步,阿清成了你的未婚妻。”
“可你不但不珍惜,还伤害了她。”
“我想同你说的是,我会求娶她。”
“你凭什么?”江流昀紧紧捏着拳头,青筋暴起。
陆淮挑眉:“江世子……对了,瞧我这记性,你已经不是镇远侯世子了。”
“凭什么?”
陆淮轻笑一声:“这可得好好想想。”
“旁的理由便不提了,我可以助阿清高飞,做任何决定也可以不用受制于我父亲。”
前一句话江流昀尚且还能控制住,但后一句,无疑是在嘲讽他。
江流昀上前一步,控制不住开口了:
“陆淮,你不过就是一个只会躲在背后算计别人的臭虫罢了?”
“旁人唤你一声小陆大人你难不成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林知清她只能是我的!”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从前她将我视作唯一的光,拼命想得到我的垂怜……”
“砰!”
江流昀话音未落,便被一掌打倒在地。
陆淮居高临下看着江流昀:
“她不属于谁,她只是她自己。”
“你,你竟敢……”江流昀想说什么,可一张口却只能感受到嘴里浓厚的血腥味。
他擦掉嘴角的血迹,从地下站了起来。
可一抬头,陆淮已经进了林家。
为何现在能转瞬间便分崩离析。
江云鹤已经被关进了刑部大牢,而且刑部尚书还不允许江流昀去探视。
江流昀已经分不清这是私仇还是上头的人打过招呼。
他深吸一口气。
不行,不能让镇远侯府倒了。
他要救父亲!
他离开林家以后,又辗转于先前同镇远侯府交好的官员府邸。
可所有人都将他拒之门外。
深夜,天色已然黑了。
江流昀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不禁在想,先前林从砚出事之时,林知清是否也是这般无助?
无论威逼还是利诱,始终没有人肯对他伸出援手。
盛京城最容易变幻的,便是风向。
镇远侯府已经被宣告了死罪,中立派的官员不会惹火上身,同镇远侯府交好的官员亦是同他划清界限。
江流昀用尽所有办法,始终找不到任何让事情出现转机的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
他还有一条路!
刑场,对,就是刑场!
父亲处斩的那一天,他可以集结镇远侯府的势力去劫刑场。
想到这里,他脚步移动,迅速回了藏香楼。
瑾娘不在。
江流昀微微皱眉,但没有多想,他翻箱倒柜,将自己放在这里的东西全部找了出来。
就在他翻出自己的玉佩之时,“咔擦”一声,门开了。
“郎君,你在找何物?”瑾娘身上穿的不是平日里的薄纱,而是轻便的常服。
江流昀动作一顿:“你去了何处?”
瑾娘将江流昀拉到了桌旁,给他斟了一杯茶:
“我方才去打听消息了,侯爷身陷大狱,说不准会有转机呢?”
江流昀顺手喝了那杯茶,深深叹了一口气:
“若是父亲知你如此关心他,不知当时还会不会阻拦你嫁给我。”
提到这个,瑾娘不在乎地笑了笑:
“郎君,只是一个名分罢了,侯爷当然有他的考量,你万万不可同他离心。”
“他现在只有你了。”
听到这样一番话,江流昀心中十分熨帖。
他将瑾娘拥进怀中:“瑾娘,我也只有你了。”
“我现在不再是镇远侯世子,也只有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了。”
瑾娘回抱住了江流昀:“郎君,你方才不是去林家了吗?可有见到林小姐了?”
提到这件事,江流昀的心中就十分不舒坦。
瑾娘感受到了这一点,站起身来,轻轻揉着江流昀的太阳穴,随后开口:
“郎君,林小姐确实是个厉害人物,你当日所经历之事,我听着都提心吊胆。”
江流昀想到林知清,心情十分复杂:
“她到底还是弃了我。”
“郎君,你还有我,还有侯爷。”瑾娘轻声开口:
“况且林小姐并不是弃了你,她背叛了你,践踏了你的真心,这样的人,郎君便不要再念着她了。”
江流昀握住了瑾娘的手:“你不懂,她……”
江流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玉佩,开口道:
“瑾娘,先前给你留下的暗卫我需要用一用,待我救出父亲,再补偿你。”
瑾娘笑了笑:“郎君,这本就是你的东西,你想拿去用便用。”
“你要怎么救侯爷?”
“只有一些零碎的想法,还没有成型。”江流昀回答。
瑾娘没有多问,而是坐到了江流昀怀中:
“郎君,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可一定要同我说。”
江流昀抱住了瑾娘,似乎是想从她身上获取一丝温暖:
“你惯是善解人意的,我不会让你涉险的。”
“郎君对我这么好,我当然要好好报答你。”瑾娘轻轻在江流昀胸膛上画着圈。
江流昀轻叹了一口气:
“还好这藏香楼没有挂在镇远侯府的产业上,如若不然,你该去哪里呢?”
“瑾娘,我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瑾娘轻轻一笑,在江流昀嘴上留下了一个吻:
“我当然不会离开你,郎君。”
江流昀的心弦被她拨动,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走向内室。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瑾娘脸上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了。
若是细看,便能看出其中的眷恋与不舍。
轻纱落下,只于一室欢愉。
与此同时,镇远侯江流昀构陷望舒侯林从戎通敌叛国一事,迅速成了盛京城百姓口中的热门话题。
多年前的冤案一朝平反,镇远侯府江家和长宁侯府林家的风评反转。
甚至有不少百姓聚在刑部门口,想看看从前荣耀加身的镇远侯沦为阶下囚的模样。
只不过,众人没能等到江云鹤,却等到了刑部的一纸公告。
江云鹤被处斩的时间定在了一日后!
如此之快!
要知道先前林从砚犯事也得在刑部和大理寺走完流程再问斩。
不过江云鹤的案子特殊,三司会审已经审了一遍。
这样迅疾的问斩速度,分明是已经辩无可辩了。
人群中的江流昀同样看到了这一纸公告。
他不仅看到了公告,还在人群当中看到了林知清的丫鬟朝颜,以及陆淮身边的云枫。
这二人看到消息的时候欢欣鼓舞。
江流昀咬牙,握紧了拳头。
可他最终还是转身朝着藏香楼走去。
瑾娘一如既往的体贴,替江流昀更衣以后,便给他点了一杯安神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