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川嘴唇轻动了动。
“他叫花川。”
瑶歌滞在原地,泪如雨下。
“娘,我叫花川啊,你看看我……”
瑶歌烫手一般飞速收回手,倒退着摇头,口中喃喃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豆大泪珠不断往下掉,而后决绝转身跑出门外。
后方花川轻声带着哭腔道:“娘……晚安……”
瑶歌逃命似地跑着,跑到溪水中,撕心裂肺地嘶吼着,愤怒地砸着细流,往事铺天盖地一齐涌入她的脑海。
“青禾,你骗我,你骗我!!!”
破碎的溪流再次融合,她弯腰捂脸呜咽着,却透过指缝看见月光下水中的倒影,想起的尽是花川的模样。
等到白日,花川鼓起勇气去找瑶歌时,瑶歌却避而不见。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
花川跪在门前不远处的位置,开始低声和他讲起自己的故事。
“我小时候到现在,总能梦见爹娘抱着我,笑着看我,拿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逗我。”
他总梦见一双双眼,可怖地盯着他,叫他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花岛的姑姑待我很好,她们还教会了我如何施法,如何变花。”
花岛结界合上,任他怎样哀求,都叫岛主无情驱逐。
“有人教我厉害法术,我学得可快了,还上了三重试炼,拜了更厉害的先生,认识了许多朋友。”
他想起来了。幼时的他偷看锦华的禁术,锦华死后,他想着为锦华报仇,回想着那些个禁术却不得其路,落了个魂分为二,才换来一根好用却并不厉害的青藤。
再后来,他与人达成约定,换竺溪来教自己,严苛极了,总归是半死不活的学到了些什么。竺溪教他的东西常常令他浑身痛苦难耐,偶尔在天界,他也会各处偷师。
后半句,他想,应该或许算真的吧。
“我有喜欢的人,我想,她也爱我。”
越是回忆,头便越是疼痛难忍。
这个名字一经出现在他脑海,各种各样的场景飞快填充,将他那些空白的记忆全部挤满。
直到,他看到那个怪人的骨刃将他贯穿,高高举起在半空中。
花川摸了一下胸口处,却是笑了。
让他遇见锦华,却又让他亲眼见着锦华死在自己面前。
让他打破羲和的一枷想起了一切,却又没给他为锦华报仇的能力。
让他感受亲朋友爱、爱人之味,却又活生生剥夺一切。
所谓石族的复生之力,不过是重复折磨。
让他不断在爱与恨之间轮回,给他希望却又尽数收回。
娘说过,复生之人再也无法回到这识海之中。
不离开识海,他日日饱受折磨。
离开识海,面对的却是六重地狱。
识海之内,有仅现在能见到的爹娘,他或许还会是被爱着的小孩。
识海之外,有他的爱人、朋友,他要做的事,他未复完的仇。
他怎么也没法选。
他再次麻木地走向瑶歌住处时,迎面擦肩而过撞了个人。
花川没去看那人是谁,低声抱歉,背后却传来一声轻笑。
花川回头,那人却说了句——
“小子,论辈分你是不是该管我叫一声爹了?”
山初将酒壶放在他们二人中间,大喇喇坐下,一边给他倒酒一边笑着说:“没想到我在这识海之中有七八个儿子,到头来,还混进来个真的。”
花川别过头去:“我不喝。”
“你喝一个,喝一个。”
他越拒绝,山初便越把那酒盏往他嘴边推,花川生怕溢出的酒弄脏了衣衫,无奈接下。
“这就对嘛。”
花川不解:“你就不伤心?”
山初疑惑:“我伤心什么?”
“你儿子死了诶!”
“就因为这个?”山初笑着饮尽自己盏中酒,“我倒是挺开心的,天道眷顾我,还能让我与儿子再见上一面,让我看到他长大是个什么样子。”
“自私。只顾你自己。”
面对他没好气的这么句话,山初杵他:“你这是对我有偏见,那我干什么都是错的。”
“你就一点也不伤心难过?”
“伤心啊,难过啊,可是木已成舟,难过又有什么用?而且呀,你还可以回去,应该替你开心才是,所以也就不难过了。”
花川垂头:“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和娘吗?”
“当然能啊。”山初饮尽盏中酒。
“当你看到山川、焰火、大江、河流,奔腾不息,每一处都是我们来见你了。”
切。“骗小孩子呢。”
“你看,你知道的,你也只是舍不得罢了。”
山初望向远方叹息:“石族复生,依仗的都是一粒石子的本体与他人之真心,可石族灭族时,烈火燃尽,应该一粒石子都留不下了。”
回不来了,再见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花川不由得想到一个人。“能否详细说与我听?”
“行啊,叫声爹听听。”
“老不正经。”
见半天没动静,这老东西竟还真的没有要讲的意思,优哉游哉地喝酒,花川只好十分不情愿地喊了声“爹。”
山初没想象般地大笑,反而更显悲伤起来,是花川未曾见过的严肃模样。
“我本不想与你说,这皆是前人的恩怨,与你一个小孩儿有何干系?我只想你什么也不知,快快乐乐的,平安一世,幸福一世。可你还是来到了这里,或许,你是该知道真相的。”
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花川久久不能回神。
只听山初平静的说出:“石族,是被羲和上神灭的。”
羲和。又是羲和。
“至于原因,我们不知为何。不过我认为,是有人盯上了石族的复生之能,想据为己有,至于如何得到,那人也无从得知,所以一气之下灭了石族。”
讲到一半,山初听到“砰”的一声回过头去。
回头望去,见是花川捏碎了酒盏,狠毒的眼神也在山初回头之时恢复往常神色,他轻描淡写地擦拭着手上血迹,拔出刺在掌心的碎片。
“没事,你继续说。”
“说个屁呀!”山初撕下内衬,为他包扎。
“说这些是因为你是石族唯一的生还者,有必要让你知道真相,不是叫你去螳臂挡车去复仇的。”
“为何不能复仇?”
“就凭你?”
“就凭我。”
“羲和一人灭石族全族,单凭你一人又能如何?”
花川笃定道:“我可以。”
“你可以个屁!再死了,就是真的陨灭了,况且羲和强大无比,是你这种能动动小法术就能杀死的神吗?”
“我就是可以。”花川同他平静解释道:“再强大的神也会有弱点,她是裂相神,自然会惧另一个自己所创的月华。”
山初却变得一脸迷惑的样子:“啥是裂相?”
算了,和这个死了太久的人说不清,中间有好多无法互通的信息。
花川只好摆了摆手:“你接着说你的。”
“越川。”
“嗯?”
“越川。这是你原本的名字。”山初看着远方山川连绵不断,指给他看。“你看下面,天下悠悠,你我不过尔尔,等你多去见见世间广袤天地,所有烦恼都会成过往云烟。”
“你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他仰头将酒饮尽。“心有山川与海阔,何惧天下寥寥事。”
山初看着花川如今的模样,不禁回想起当时,他还是那么小小的一个,别人家的孩子一出生总是哭哭啼啼的,他却几乎是不哭,吮着手指好奇地眨巴着眼看着这个陌生又新奇的世界。
瑶歌不知道给他取什么名字好,山初便说了“越川”二字。
瑶歌欣喜应下:“那就叫越川。越过山川,无畏险阻。”
山初却是一愣,打趣她:“我还以为你要说,越过山川,踏平沧海。”
“我哪有那个野心?就算有,也没有那个本事的呀。”
山初摇了摇头,看着眼下的小人儿:“万一他有呢?”
“不行不行,我的小川儿呀,祥和安稳快乐的度过一生便好。”
一切还要从六万年前说起。
“神礼——降福——”
随着一声愉悦声调,数不清的黄豆落下,被砸的人多少会有些心烦,可顾及是天界习俗,却也只好勉强笑笑。
福豆神边跑着,边向四周撒着豆子。
山初广结友人,其中大多都是闲散的碌碌无为之人,福豆神便是其中典型的典型。
旁人大多不喜欢福豆神,不仅是因为被洒豆子的心烦,更是因为他这个张扬的傻性子,平日乐呵呵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本就是个异类。
叫人这样看待福豆神却不在意,起初山初正是看中他这个海纳百川的心胸,可真当朋友了便发现,这不是海纳百川,这就是脑子缺根筋。
怪不得福豆神这种天界最不重要的职位,他还能当的乐此不疲。
上古神族有三,福豆神本是目族人,通晓窥天之能,族人各个聪明,独他一个什么也窥不到,什么命数,什么未来,眼前有什么,他便能看到什么。
山初最后一次见到福豆神时,他是一副诡异的癫狂状态,口中大喊着“快逃,快逃”,被天界将士们抓走。旁人都笑他胡言乱语,终是疯了,他也像个提线木偶,再不挣扎。
可福豆神被抓走的路上无意间一瞥,见到刚好从青禾处出来的瑶歌,便突然发了疯地挣脱,跑到瑶歌面前,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石族要灭了,要全灭了!!”
将士们再次扑上来将他抓走,他还是不死心地吼着。
旁人看着害怕的站在原地不动的瑶歌,纷纷过来劝道:“这个疯子,你不必害怕,竟是些胡言乱语罢了。”
瑶歌却心有余悸。
天妖大战持续多年,直到青禾伏诛妖王,终于宣告结束。众人欢庆之时,却传来灼族灭族的消息。
天界众神沉浸于喜悦之中,几乎是无人在意这无用的古族。
他们这些个石族自是在意的,瑶歌本就惶惶不安,忽然想到,越川刚刚登上名册落入石族谱。
翌日,瑶歌去见青禾时,求青禾保她儿子,青禾也是一口答应下来。
等她匆匆回去寻找名册之时,名册却不见了,询问一圈后得知,名册被羲和上神调阅走了。
“她一介上神,看我们石族名册干什么?”
话一说出口,瑶歌心道不好,赶忙跑回家中,将自己不好的预感讲给山初,二人带着越川一起逃亡。
方一出门,无数燃着烈火的巨石便从天而落。
落下的火石砸在他们身旁,他们只能在火雨之中拼命奔逃着。逃着,后方传来羲和的声音。
“石族祸藏妖族,该诛。”
妖族?哪里有妖族?不重要。
不过是欲加之罪,找个借口。
混乱之中,有人被这诡异烈火吸引而来,山初却看到了救星,大喊一声:“鹤红子!”
那红衣身影踏火海而来,耳坠红珠绚烂夺目。
没等问出是怎么回事,山初便将年幼的花川塞到他怀中:“带他走。”
眼下情形顾不得耽搁,作为挚友,鹤红子同山初这号人脾性一样,平日总是无所事事的闲散小仙,关键时刻却是重情重义极了,哪怕面对的是什么狗屁上神。
脑海之中一枷逐渐碎裂开,花川头痛难耐。
一点一点,毁灭的拼图渐渐黏出大火的形状,他看见了。
鹤红子将他塞入天隧之中,任由天隧将他带去一重哪里。
那一只小小红鹤张开双翼,抵挡着追杀而来的烈火,烈火滔天席卷,他始终挡在天隧前,任凭可怖烈火将他通红的羽毛烧成焦黑。
亦将他烧成焦黑。
鹤红子碎裂开的一缕魂魄飘落人间,落下的一枚耳铛掉下天隧,叫越川抓在手心。
记忆中的大火,将爹娘模样也清晰显现,瑶歌与山初不舍地抱着他,又哭又笑地递给鹤红子。
绝不能成为名册上的越川。
“以后就叫花川吧,去满是鲜花的地方,在娘看不见的地方,好好长大吧。”
可惜啊,可惜,再也看不到你长大了。
还好啊,还好,你会活下去。
有些对得上名册,有些还没来得核对便陨灭了,眼见只剩下最后一个,却被那个讨人厌的红鹤给塞进了天隧。
还不知死活地笑着。
羲和发狠的将他焚寂,活活将他烧死,可即便这样,他也拦在天隧前。
图什么呢?
羲和不敢叫那位大人知道她办事不力,回复使命便答她已将石族尽数灭族,而后只得私下找寻那只流落在外的小老鼠。
他全都想起来了。
花川流落至花岛,被岛主藏了起来,对于石族的惨事,岛主没过多久便有耳闻。
她将花川好好保护在花岛,直到有一日,羲和敲响了花岛的门。
岛主说着:“这没有你要找的人。”将羲和拦在岛外。
羲和却也是笑着,不恼,只是堵在花岛前。不让她进?她便每过一日,灭一花种,每见一人,便杀一人。
岛主想尽了办法周旋,却依旧无法阻止羲和无法无天滥杀无辜,最后属实无奈,只好将花川驱赶,偷偷将他隐蔽送走,而后开门迎接羲和进来搜查。
流落在外的花川落到衍界,受尽欺负。
不知怎么,费力的爬到一重之时,遇见了……九渊?
花川一直屏息回想着,终于得以喘一口气。
那个流霜谷下的人,是他?
原来他那么早,便与阿渊相识了。
他还在他们的秘密地方等阿渊时,遇见了锦华。
锦华是花岛一员,深知石族惨遇,也知岛主无奈,所以便自作主张跑出来。见到花川时,她给花川下了一枷,封印了所有过往的记忆,自己以娘自居,真心的盼着这个小孩儿能忘记痛苦,重新生活下去。
可还是……还是被羲和找了上来。
滚烫热泪滑下。
他曾经那么恨着,恨羲和的残暴,恨她杀了娘亲。
不止锦华,不止鹤红子,不止花岛与石族的每一个。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我啊……”
“你在看什么?”
身侧凌空出现一面长镜,千叶自镜中走出,顺着他目光的方向,垂眸看地上的人。
祁乌歪头,很是疑惑的样子。满身白骨似软泥顷刻瓦解,泥中站起一个红发少年。
他扭着脖子,不解问道:“神死身陨,他都这般模样了,不可能没死,可他也没消失,而且,他会妖术。”
直指天空的白骨,沦为眼下这么一小截钉在他的胸口。
“我看见了,真有趣。”
千叶笑了,手猛地刺入祁乌胸口之中,猛烈的疼痛使他浑身抽搐,祁乌瞪大眼睛,口中涌血不断。
自他胸口处,千叶抽出一根白骨。
祁乌如释重负般颓下身,跪坐在地。
白骨被千叶扔至半空,化为五根长钉,刺入地上花川的手腕,脚腕,与额间。
“派人轮流看着,我有预感,他同天上的那些傻子们不大一样。”
山初说,娘答应明天见他了。
花川早早的准备了水洗澡,褪下衣服才发现自己的伤痕累累,好像,比之前还多了些。
山初敲了敲门,没人应,便索性推门而入,一打开门,眼前的景象便把他震惊在原地。
他看着,花川胸口的空洞,手腕处的贯穿伤,以及现在多了的额上的贯穿伤。
这分明是之前没有的。
这样看来,是还有人在对他的尸体动手?
“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这般阴狠。”
花川没听他的话,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帮帮我,娘明天就要见我了,不能叫她看到我这样子……我还有哪里有异常吗?”
唉,山初叹了口气,转身出门了。
第二天,他带来了一套新衣裳,水蓝色的纹样,流光刺在袖间,一同拿来的,还有一个月白色的抹额与一对银色护腕。
看着那清淡的颜色,花川不免又想起了那个人,她倔强的,从不求饶,从不服软的小殿下。
清冷似月,又皎皎如月。
高贵的悬在他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你笑啥?”山初上下打量他,“你有情况!”
花川笑,“那是自然。”
他拿过抹额戴在头上,“我爱的那个人,最爱穿月白色的衣裳。如松如月,如霜如雪。”
山初欣慰道:“那你要快些回去了,莫叫她伤心。”
花川怔住。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是个孤单的存在,他不在意任何人,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更不会有人为他伤心。
但是他现在好像真的拥有了一个会为他伤心的人,一个天天在他梦里哭的人,只是,怎么这么令人难过啊。
爱是软肋,是叫人轻而易举喜哀,又轻而易举的投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