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川垂头,“好。”
瑶歌尽量不哭,可一见了他,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花川托起她的手,上前一步道:“娘。谢谢娘愿意见我。”
“傻孩子,哪有娘不愿意见自己孩子的。”她怜惜地抚摸花川的头,泪珠大颗大颗掉落,“我们川儿,辛苦了。”
九渊算着日子,有些心不在焉。
一众天将不知为何,有些细心的女将发现了,“这是又快到百年了。”
“百年?什么百年?”
“傻呀,就是六重试炼的百年。”
不必说全,单是六重二字一出,大家便心领神会了。这小殿下不禁是个武痴,还是个情痴。
“神活千万年,爱恨嗔痴,生老病死多了去了,这才哪到哪啊,还是太年轻。”
“你小点声,别叫她听了去了。”女将怼一旁将士。
“为何不能听?”九渊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冷不丁给他们吓了一跳。
“他说的不错,只是同我想法略有差异罢了。”
“神活千万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庸庸碌碌,不过是不断重复光阴。于我而言,神也好,人也好,活的只有那么几个瞬间。”
“快乐的瞬间,难过的瞬间,相聚的瞬间……别离的瞬间。”
“相信前辈您在我这个年纪,也是这样想的。我是年轻,所以做事一向这样倔强,若有南墙,我便给他撞烂。或许我碰壁几次也会改变想法,但至少不是现在。”
说罢,九渊便要走。
“有意义吗!”那天将喊住他,“六重试炼有死无生,你明明也知道的吧?为何还……”
“有意义。”九渊回头,“会回来的,多久我都会等。”
不然……现在的我,撑不住的。
花川认真听着,听娘讲他们当年的故事,听来只觉神奇。
娘说,天妖原本是亲密无间的,那时候的天界热闹多了,她还有很多妖怪朋友,个个都有趣极了。
“那妖族为何会屠戮神族?”
瑶歌:“我也不知道,我至今仍觉奇怪。”
看着娘开始认真思考,生怕她再想起什么痛苦的过去,花川赶忙转移话题道:“多亏了青禾武神,结束了这场浩劫。”
“是啊。”她忽然想起什么,神情严肃道:“不过,你千万不要和青禾的孩子有来往。”
“为何?”
听罢,花川的眼睛缓缓睁大,久久不能回神。等到山初将一颗葡萄塞到他嘴里,他才浅浅笑了。
“多谢爹,我最喜欢吃葡萄了。”
“可能因为你娘爱吃吧,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是吃葡萄生的孩子会有双漂亮眼睛,于是有你的时候成日吃葡萄,等等,你刚刚叫我啥?”
“爹呀,不对吗?”花川歪头笑着,一副人畜无害模样。
前几日他还是不这样的!还对着自己没大没小的!突然转变的如此乖巧,一时叫山初也措手不及。
“对,对,好呀,好。”山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没办法不与她有来往啦。”
瑶歌和山初一齐看他。
“青禾武神的孩子是个女儿,并且,我很爱她。”
他将一粒葡萄塞进嘴中,继续道:“是个顶顶好的人,漂亮极了,善良极了,温柔极了,你们若是见了,一定也会喜欢她。”
“你说的,我听进去了,方才我就在想,如果真如娘所说,又该如何?后来我想到了,该如何,便如何。”
“她是我爱的人,无论她是什么,我都爱。她亦是喜欢我的,她并不知道我是个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可她还是喜欢我了,还为我没完没了的流泪。”
“所以,爹娘,不要为我担心,我可以……”花川抬头时,却见他们二人齐齐拭泪,“你们哭什么呀?”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开心罢了。”
“开心?”
换成是山初,花川一定会说“儿子死了还开心”这种没良心的话,可换成是瑶歌,他就开不了口了。
“是,娘为你而开心。”
瑶歌卸下自己的手链,塞进花川手中。“我们石族向来被誉为‘胆小鬼一族’,旁人都说我们躲在桃园之中不问世事,像缩在壳的乌龟,石族是最没有勇气的,没有勇气面对艰难险阻,没有勇气坦然说爱。”
“但是,不是这样的哦。”
“我们一族必须要爱人,也要被爱。我们在爱里野蛮生长,我们因为爱所向披靡,我们因为爱一往无前。”
“石族是最有勇气的胆小鬼。我们川儿,一定要去好好的爱人。”
因为被爱着,与这世间才有最密切的联系,才能用真心换来复生。
她抚上花川的手,“你爹说的对,我应该感谢天道,让我再次见到你才是,让我看到如今你的模样,已经在娘看不见的地方,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娘……”声音一出口,却是带了满满哭腔。
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不断添加的伤口,他知道是何人所为,一直留在这里,总有一天会被娘发现,徒增伤心。
他该去做正确的事了。
只是他,无法开口。
“回去吧。”山初抬头看向他,“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去。”
他无措地看向山初,又转头看向瑶歌,瑶歌只是笑着拭泪,点了点头。
花川叹了一口气:“娘,我还想听你讲讲以前的事。”
瑶歌笑着,给他讲了六万年前的天界。
那时候,天妖相处和睦,漫天繁华,天隧无论去哪皆是畅通无阻,有无尽的绚烂之景。
天界盛宴多,福豆神总会身着一身红衣穿梭其中,撒上一把豆子,说着“神礼降福。”
鹤红子是天界最奇葩的存在,红鹤为天地之神,鹤仙之中千万年来都不得出一个,每每红鹤降生,都是带着福祉,带着最为优质的天资,而鹤红子呢,一不修行,二不做神官,成日不见个踪影,游历天下各处,久而久之,鹤仙一族也不再拘束他,任他怎样。每次天神们想寻他,劝他修行做官,没有一次能找得到他。
古树生长到天的尽头,树中是无尽古籍,沉泽那时还不是天尊,只是个跟在天尊后面的神官,成日因为排不好古籍挨骂。
花川听着,笑着。
而当瑶歌兴致勃勃问起:“沉泽呢?他现在怎么样了?应该也当上守书神官了吧?”
花川抬眸:“不,他现在不问世事,不再操心那些书籍,反而收了个弟子。”
“弟子?是哪家的小孩?”
“是风神的儿子。”
“不错嘛,那个成日挨骂的小神,居然当起了先生。”
花川想起那时触目惊心的天雷,低声道:“是啊,他是顶顶好的先生。”
吃完这顿饭,他就要走了。
他来时,苏醒在一片河流之中,石族说,那是生命之河。顺着河流走到尽头,便是现世。
走到尽头,是一片瀑布,宛如流霜谷白栀子落下,虽高千丈,却缓和至极,没有瀑布那股子湍急劲儿。
花川停下脚步,回头,这次山初与瑶歌看着他,却是笑着,一滴眼泪都没有落。
反而是他,声音哽咽,眼泪落下。
山初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先一步抢答。
“川儿,我们终有一天还会相逢。”
花川释然笑道。
“好。”
而后便走入瀑布之中。
花川知道,他们不会再见了。
第113章
南海边界偶有异动,惹得人心惶惶,九渊同一众天将们苦苦守了好些时日,眼下,总归是风平浪静了几日。
算着日子,是百年了。
那个曾与他争执过的天将瞧着她沉思模样,挥手道:“去吧,这些日子都安生着呢,没有你也一样能守住。”
话说的难听了些,但是九渊也算是了解他一点,这人心是好的,只是压根不说好听的话。
九渊垂手道别:“多谢前辈。”而后加快脚步赶回天上。
那群天将们都觉得殿下等的人不会回来了,有时候,甚至九渊自己都快要这么觉得了,可心中仍有最后一丝侥幸,万一呢?
万一他们回来了,自己却没有第一时间迎接,岂不是令他们心寒了。
走出不过几步,却听后方巨响。九渊回头,见沉寂许久的南海忽的掀起滔天巨浪,猛地袭击他们所安置的地方。
九渊折返,鸣霜先行,一击迸出寒霜抵着巨浪。
“快撤,去高处。”
九渊掐诀袭向鸣霜,鸣霜迸发出更猛烈的神力,足矣拦住海浪片刻。
海中暗影若现,一击对上鸣霜,顷刻间将这方结界撕裂。
海浪扑下,浓郁黑雾弥漫,海中一并出来许多水鬼,游于海浪之中忽隐忽现,见人就杀。
天将们还在撤离,那位前辈击出一掌,化为结界抵抗着海浪侵袭,九渊得出空来,为他杀着那些个缠人的水鬼。
更高的海浪涌起,直直拍下,轻而易举击溃他们的防御,将他们冲散。
在这席卷的浪潮之中,九渊空挥着手脚,发觉一点灵力也用不出,只能任由自己溺于水中,这感觉就像是……深潭?
九渊屏息,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她狼狈地被浪甩在地,起身时,却发现四周静谧安详,繁花似锦,像是未青上神的幻境一样,透着不真切的祥和。
凡是幻境,皆需破点。
九渊向前走着,伸手探着,所谓破点,就是找到连接现实之处。她不断回想着南海边的地形,忽地停步。
眼前是悬崖。
南海边确实有一处断崖。
不多想,九渊跳下去,却听到后方传来一声急切呼喊。
“阿渊——”
是幻境也好,她本想召出鸣霜刺入断壁,爬回那个虚幻的世界里去,可是有人先她一步,她尚未来得及召出鸣霜,手腕便被握住。
场景飞速轮转变幻,一派祥和美景变为晦暗无比的南海边,下方汹涌海浪趋近平缓,她抬头向上望去。
谁会这样唤她?
银色的护腕,着急的面庞,月白的抹额。
抓住她的一瞬间,他放宽心的笑了。
“殿下不是一直想向上爬吗?怎么还会有往下跳的时候了?”
他将她向上拉去,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阿渊可不要掉进悬崖深渊里,应该要踏云梯登高坛才是。”
九渊看的痴了,这个身影与无名山时不断重合,美好的像是第二个幻境。
破点,寻找破点。
她赶忙掏出怀中小石,那时是这样乱石寻石,可她拿出来才发现,一直宝贝着的小石已是碎裂不堪,她看了看面前的人,又低头看了看掌心,拼命摇着头后退。
“不是的,不是的,不可以碎。”
她施法凝着,却怎么也凝不起来。
九渊慌张地施着法术,可每一种都无济于事,那双大手覆上她颤抖的手,温热的触感传来。
幻境里的人,也有温度吗?
“阿渊,是我。”
“我回来了。”
花川回来的那天,南海的浪平息,九渊更是事事不管,将沿岸作乱的水鬼们交由天将们处置,自己成日粘在花川身边。
为首的前辈见了,恨铁不成钢地告到赤霄战神处,哪知,皓跟随他,仅是看了一眼,确认了是花川而不是鬼假扮的,便任由着九渊任性了。
“阿渊,我胳膊都叫你抱酸了。”
花川嗔怪,可九渊仍不撒手,也不答他的话,生怕一松手,一开口,人就不见了。
他们回到槐园,槐园中却空无一人。
正要走时,迎面柳枢跑来:“有人进了槐园,我就知道是你们会来。”
“我们?”九渊喜道,“先生,你已经知道啦?”
九渊本想着带他来给先生一个惊喜,哪成想柳枢全无惊喜之意。
原是花川回来便赶来槐园,见槐园无人,向里走,清净居里还立起了三个牌子,他的、阿汀的、樾乔的。
花川见了,笑着将自己那枚击碎。
柳枢赶来时,花川已经走了。
九渊问着:“先生,修竹近来如何?”
于是,柳枢便带着他们来了木屿。
一路上,柳枢讲了许多关于修竹腿的问题,总而言之,便是现在没有治好的法子了。
见了花川,修竹欣喜地坐起身,左看右看,在他身后却不见他想见到的那个身影,眸光暗下。
不过,瞧见花川没有受伤的回来,也是极好的。
修竹不死心地问了句:“你有见到阿汀吗?她怎么样?”
花川笑答:“生龙活虎,好得很。”说罢转向九渊,“樾乔也好好的。”
修竹看向自己的腿,低声喃喃着:“那样的炼狱,如何能好……”
“一定会好的。”九渊安慰着他,“阿汀与樾乔只是落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我曾亲眼看到花川被那骨刃贯穿胸膛,你看如今,他不也是好好的回来了?”
修竹看着九渊,她虽然是笑着说的,可他太清楚她了,她这样说,心里自己也是不信的。
不然,怎么会握着花川的手抓的那样紧?
听罢这话,栾华天尊想找花川单独一叙,可九渊攥得紧,花川无奈笑道:“圣尊无妨,有话直说罢,在场的皆是我的亲人。”
栾华圣尊屏退所有侍卫,花川笑着先开口:“圣尊想问的,是有关石族的事吧?”
“不错。”栾华圣尊点头,“她既是亲眼所见你死,而又见你好端端的出现,我想,便只有这一种可能。”
“上古神族有三,目族可窥天机,如今束之高阁;灼族可救万物,天妖大战尽数死尽;石族可死而复生,如今已不知下落。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石族后生。”
花川与九渊、修竹相视,他们皆心知,灼族尚未死绝。
栾华圣尊递上一杯茶水继续道:“不知石族,现在尚在何处?”
花川持杯的手一顿:“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圣尊捋着胡子:“如此,便好。”
“倒是圣尊,打听这个做什么?”
栾华圣尊叹气:“上古神虽是无罪,终究是怀璧之罪。有些话我今日在这里说了,也望你们心里记住,守口如瓶。天妖大战是用灼族的灭族换来的胜利,究其根本便是天界欠他们的,若有可能,老夫希望这三族人生活安乐,隐于世间,不为任何人所用,自由自在的活着。”
望着沉默的柳枢,栾华又是叹了一口气。
九渊与修竹略显震惊,可花川并不意外。娘说天妖大战后传来灼族灭族的消息,灼族有救世之能,他们怎样死的,似乎并不难想。
当初,天下四杰雄心壮志进入六重试炼,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有桂休。
目族可窥天机,可参未来,他们依仗着“有桂休在,什么都不用怕。”
桂休则嗤笑:“尽人事,听天命,我是不会看的。”
可他食言,临试前一晚,他看到的尽是他们狼狈不堪、苦苦支撑的惨相,六重残忍至极,他说了,却没人信。
只有银炎看出了他的忧愁,可依天界之规,应试了,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前往。
桂休便心想:若天命真的可改呢?
而结果,便是眼下这般。
柳枢看向花川。
他这个令人生厌的弟子好像变了些,虽然还是像原来那样,总是把笑挂在脸上,可他心中,确是有什么变了的。
好像那个肆意任性的小孩,忽然变成了一个坚毅的大人。
他们好像都活在天命的戏弄里,任由怎样的痛苦过,最终还是被裹挟着,不断前行。
拜别木屿,花川与九渊回到了那座小院,花川将那手链戴到九渊手上,给他讲他见到爹娘的经历,在那片识海之中,自己是被爱着的小孩。
九渊试探性的触摸他的胸口:“还疼吗?”
手叫他握住:“不疼,一点也不。”
她等了花川两百年,可真等来时,却又用了好久接受他真的回来的事实。
他们日日粘在一处,夜夜粘在一处。九渊在她身边,指尖轻轻描过他的眉,他好看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他的唇,脸庞的轮廓。
花川轻笑:“阿渊,你弄得我好痒。”
毫无征兆的,九渊吻上。青涩的,却极具诱惑的咬在他唇上,而后快速溜走。
花川呼吸一滞,看着她眨巴着眼,似乎是还要确认他的存在,再次靠近时,花川覆身压上,紧拥着,深深吻下,似要将她嵌入在身体里,浓重的喘息声与破碎的轻哼缠绵。
九渊望着他,知晓他确实是回来了,满腔的喜悦与身体快意填满,竟叫她一时喜极而泣。
那人看见却笑了:“小殿下,怎么还哭起来了。”
语气温柔,十分宠溺,可动作确实更用力起来。
花川常常望着应试殿发呆,即使他不说,九渊好像也懂了他在想什么。
马上就是七重试炼报名时了,应了七重试炼的神们都要谋个官来做,而七重,也是羲和的昭阳宫与望舒的十五镜所在之处,两位上神颇有龃龉,而花川在中间,自然是两个都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