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渊看着他们的背影，樾乔方才说的字字句句再次浮现在脑海。
为什么……
“为什么……”
“嗯？”为首的审判官驻足回头，不解地看向九渊。
真的是她享受着特殊的待遇，就连罪神这么大的事情，也犯不上审她一二吗？
“为什么不审判我？”她木然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三三两两的审判官们，声音中带着一丝委屈地哀求，“为什么不问问我？”
为首那审判官抬手一拜，口中轻道：“不必。”
不必。不必。
仅是两个字，霎时击溃她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过去种种情形疯狂涌入她的脑海，她想起幼时自己拿着一柄小木剑，披着披风，学着娘亲小像的模样，扮演一个风光无限的武神，那些个仙女们在她旁边拍手夸奖着。
再仔细看，她们脸上都是在嘲讽地笑着，一个两个，全都变成了樾乔的模样。
快问问我啊……快审我啊……
九渊看着他们渐渐模糊的背影大喊道：“回来！回来！是我放走了鬼王归羽，是我放走了罪神，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
当然，在她话说完前，花川察觉到她的异常，侧掌敲在她的颈后。
审判官们疑惑地回头，看见花川扶着九渊，笑着摆了摆手，便又放心的走了。
审判官们并不审她，其实另有原因。
在他们来这五重时，在南天门便被一人拦下。
看着抱着臂倚在南天门旁的钧辞，审判官们停下了脚步，有礼一拜。
钧辞开门见山：“殿下那边，不必问了。”
没等审判官们开口问个缘由，钧辞抻了个懒腰直起身：“我一直都在监视她。至于缘由，我想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说罢，他耸肩一笑。
听他这么一说，审判官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再追问下去。和天界武神沾边的事，还是少了解为妙。
“啊对了。”钧辞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煞有介事地回头补充道。“我在暗中监视她的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殿下哦。”
他一双眼睛弯成月牙，脸上是笑的，可叫那群审判官见了，甚是胆寒。
言外之意，不就是“若是其他人知道，我就杀了你们”这般赤裸裸的威胁吗。
看着他们一个两个低下头，连连道：“不敢不敢。”钧辞这才放心离去。
只是，这些个中缘由，九渊无法知晓。
“您尽情享用着这份窃喜与愧疚，好好地看着沉泽天尊是如何陨灭的罢。”
梦中樾乔的话回响，九渊猛地惊醒，止不住的大口呼吸着。
由于惊惧心跳不断加速，可她脑海中却止不住的浮现着“窃喜”二字，樾乔字字句句不断萦绕在耳边。
“阿渊。”
九渊转头，看向坐在床边的花川，他的手一直握着自己的，握到两个人手心都沁出汗来。
“阿渊，不是你的错。”
不等九渊说些什么，不等她乱七八糟的思绪再次翻涌而来，那温暖的怀抱先行而至，紧紧地将她包裹其中。
九渊轻叹口气，回抱着。
可是那些将士们的命谁能偿还呢。
她也是想成为武将的人。
一只散发着点点微光，近乎透明的蝴蝶飞进屋中，飞到她眼前。
蝴蝶忽地化为一阵幽光，“砰”的炸开，面前传来未青的声音。
“来见我。”
听到她的声音，九渊二话没说整理了衣襟，抬腿便要走。花川抓住她的袖子，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笑着放开了手：“一路小心。”
他知道，未青上神对她而言好像是特别的，说什么都是无用。
丹青坊前重兵把守，森严至极，好像这里才是天狱一般。
只不过，来的人既然是殿下，谁也没法阻拦，一面禀报着雷霆战神，一面犹犹豫豫地将她放了进去。
因为是她，所以没人阻拦。这种想法一生，便让九渊自心底里反胃。
进了丹青坊，里面没有各种画像的玄虚，未青上神径直跑向她，焦急道：“小九，帮帮我，帮帮我。”
出了丹青坊，一切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九渊仅仅是抱走了一副山水图，而那图也经天将们审查了七八遍，确认好没有什么问题，殿下身上也没多什么少什么能藏人的神器，这才给她放走。
去天狱一路上九渊都很忐忑，紧紧抱着怀中那副山水图，一路忍不住偷瞄旁边嬉戏打闹的浮云，仿佛万事万物都长了一双眼睛，盯着她这般鬼鬼祟祟的样子。
到了天狱门前，果不其然，看守的天将们横起武器拦着。
既然是答应了，九渊硬着头皮也要帮到底，可她生来就不怎么会扯谎，一个谎言没撒成，再说几个，也只会是漏洞百出。
面前天将们忽地齐齐低头道：“是。”
九渊疑惑着回头，看见后面桃云拼出的“让他进去”以及伫立在一旁的赤霄战神。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捏紧怀中山水图，庆幸有赤霄战神的帮助，又开始自心底厌恶起来自己所谓“殿下”这个身份。
怀中抱着的是何物，她不会不知，她若是踏入这里了，便是对这些个恪尽职守的天将们、对赤霄战神的欺瞒。
脑海中两种声音不断争吵，最终，她还是低着头，垂头丧气地进了天狱。
寒冷刺骨，满壁冰霜。
若是些无足轻重的罪神便会在审判官审完后，扔去无间任由处置，若是一些个凶恶至极或者是曾经有些地位的仙神们，才会关押在这天狱。
天狱寒冷至极，封口处的门与所有铁链皆是万年玄铁所制，其中分为两半，标着弯月图腾的关着的皆是凶暴危险的仙神、凶兽及恶鬼，标着金乌图腾的关着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金乌一方鲜少有天将看管，甚是说常有些其他仙神前来探望也不足为奇。
有了赤霄战神的口令，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天狱金乌深处，看见了面前在大石上闭目打坐的沉泽天尊。
他满头白发垂下，眉间尽显疲态，可嘴角却是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颇有些疯疯癫癫。
“见过天尊。”九渊先是一拜，面前天尊丝毫不为动容，她从怀中展开那副山水图，沉泽天尊这才睁开了眼。
未青从画中一跃而出，直接闪身至九渊身后一掌打下，看着她晕倒在地，未青抬眼坚定地看着沉泽：“跟我走！”
沉泽天尊笑着摇了摇头：“小丫头，你这是何必呢，这是青禾的孩子。”
“我知道。”未青垂眸看了一眼九渊，“正因为是青禾的孩子，所以没那么娇气。天尊，和我走！”
未青伸出手，背后依旧是那副展开的山水图，只要沉泽握上她的手，她便能将他拉进画卷之中，随便逃到哪里去。
“胡闹！”他少见的愠怒，“小青儿，你可记得你是牺牲了什么才苟活在天上？你自己都没有自由了，还妄想救我？”
这话显然是刺中未青软肋。青云登上帝位，肃清一切政见不同者，而她，则因为是自己能力的特殊而被留下一命，代价是牺牲自由，自己永远无法走出丹青坊一步。
她想过反抗，可为了现下的和平，每每那些高位武将召见，哪怕心中不愿，她依旧会随军而行，绘制出八方地图。
除那之外，她再也没出过丹青坊。直到现在九渊愿意冒险将她带出。
她有些愧疚，却不得不这么做。
“天尊，未青不过贱命一条。可你不一样，”
沉泽苦笑着摇了摇头：“命就一条，何分贵贱。”
“我这一生已经看过太多事了，我也想安享晚年归隐，可偏偏风神家那个臭小子找到了我，成日在我耳边叽叽喳喳。”
“未青，我何尝不是和你一样，明知自己一错再错，却也依旧想逃避了这一生。”
“天妖大战后我焚了许多史卷，辞退史官之职，那都是骗人的。”
沉泽想到那时，他大步走过焚烧的书堆，袖中紧攥着一本小册子，用力得发颤。
“我骗不了自己。”
“我留了一秉烛火，掩藏至今，竟意外叫那个臭小子翻出，这何尝不是天意呢？”
未青：“天意都是狗屁。我只知道，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干不了大事，您不一样，您是天界的历史，您的存在比任何人都重要的多。”
沉泽呵呵笑了笑，转头看向地上的九渊：“我是历史，可天界需要的是未来。未来就在这一个个年轻的神们之中。”
一束光自外照进阴暗地牢，未青霎时反应过来，抓起九渊拦在自己身前当挡箭牌。
刺眼光亮伴随着最后一丝血雾消散，赤霄剑已停在九渊喉前，险险收住。
皓反手收起赤霄剑，声音森冷：“放开她。”
方才是他将殿下放进去的，见殿下迟迟未出来，这才心中生疑进来看看，果不其然出了意外。
未青凝出一柄匕首，一手扶着九渊，一手将匕首架在她喉前，厉声喝道：“你先放开他！”
皓歪头瞥了一眼束在沉泽天尊腕上的铁索，一道血雾打过，竟真的解开了他的锁链，痛快到连未青都诧异万分。
“天尊，您先走。”
“未青。”沉泽厉声呵斥起来，“胡闹！”
“你若不走，我便要叫你看看什么是真的胡闹。”
未青警惕地盯着面前的赤霄战神，方才他出手之迅捷她已领教，更是丝毫不能放松。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鬼魅的声音。
“人家不想走，你强迫人家干嘛。”
语气甚是带着一丝笑意，说话的吐息都快要近至耳畔。
没等她反应过来，来人两下敲在她手腕上，一下敲开她桎梏着九渊的手，一下砸掉她手中的匕首，震颤得她周身发麻。
钧辞潇洒地转了个圈，环着九渊停在了皓旁边。
未青痛得跪坐在地，他分明是轻点了两下，却如千万均重，震得她骨头皆欲碎裂般，只好咬着牙哀求着：“天尊，快走，快走……”
沉泽置若罔闻，走过那副展开的山水图，径直来到她身边。
钧辞“哦？”了一声，伸出手指再一指去，便见那副山水图渐渐燃烧起来。
火光倒映在未青眼里，她疯狂地想上去扑，拉着沉泽的衣袖：“别……快走，快走啊……”
直到山水图化为一小撮灰烬，飘散于黑暗里。
她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睥睨着的钧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却也明白，自己没那个本事，也没法走出这里了。
沉泽一甩衣摆，跪在地上，为未青求情。未青听了，更是扭头吼着：“天尊你别求他！未青不怕死。”
钧辞：“你把他带走了，这事怎么结？”
皓看了一眼钧辞，不作声地接过九渊。
钧辞指着沉泽，看向未青：“实话和你说了，雷霆战神看他可是看得死死的，今日他要是走了，雷霆定会咬着殿下不放。先有捉拿罪神之事，殿下与他已有嫌隙，再有便是殿下是唯一一个进来探望的，雷霆那厮心眼小且耳目众多，现在没准就在赶来的路上，二日后站在处刑台的不是他就是殿下。”
未青望着九渊，心中歉疚：“不会的，她怎么说也是青云的女儿。”
钧辞天真地眨了眨眼，语气中带着嘲讽笑意：“那不好说，我们男人向来薄情寡义。”
“男人向来薄情寡义！”
思绪飞快闪回到很久之前，那时未青深受情伤，成日赖在青禾身边，有一阵子这句话都快要成为了她的口头禅。
未青直愣愣地看着钧辞：“你到底是谁……”
钧辞不理会她的问题，继续说着：“再向你透露一点，你去了东海，知道东海目渊情况多么糟糕，那个腾空出世的新鬼王势头如此之猛，天界不敢说，就连赤霄战神亦败在他阵下过，险些丧命。”
他说着，在皓肩上一拍，皓侧过头不愿搭理他这个话茬。
“天帝陛下安排的是叫我与皓带队一同镇压那鬼王，雷霆负责沉泽天尊的行刑之事，还有便是，命执月去追杀鬼王归羽，夺回罪神。”
钧辞：“这样说你能明白了吗？战神加武神，此事在天帝眼里与目渊之乱一样重要，甚是比混乱不堪的目渊还要重要。他可是派出了执月。”
听到执月名字时，沉泽天尊与未青皆是陷入一阵沉默。
沉泽冷笑：“好个青云，都要叫心腹去抓了。”
未青则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眸光暗下。
“他向来不与我站在一边。”
未青忘记了那天后来具体的情形了，只记得一出来时，金甲在身的雷霆战神看样子已是等候已久，她听着钧辞武神的安排飞快隐匿，没叫雷霆发现。
她谁也救不了，六百年前一样，六百年后亦是一样。
钟响六声。
漫天仙神应了雷霆战神的“邀约，”自愿或不自愿地来见证这一场盛大的处刑，尤其是年轻些的仙神们，为以儆效尤，皆要全部到场，其中不乏许多稚嫩幼仙，被神女抱着，眨巴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周围这么多的人。
审判台上还是空荡荡时，四周已经挤满了乌泱泱的仙神们。
九渊站在人群之中，不知何时，樾乔浅笑着迈近一步，来到了她的身边。
见了樾乔，她心中更是烦躁。
樾乔轻声道：“殿下不想救救沉泽天尊吗？没准行刑前您冲进去，天尊还能有条活路。”
她自然想过，所以答应了未青的请求，可她昏着进去，昏着出来，中间事情一概不知，再去见未青上神时，便被她拒之门外，并说了句：“小九，这是沉泽天尊自己选择的，你要尊重他。”
如果可以选择生，那大概没人会想选择死。但沉泽天尊不想苟活，九渊一瞬间便理解了他。
“樾乔。”
“嗯？”樾乔笑着转回头，听到她的下一句，笑意僵在脸上，缓缓消失。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无数个打叶子牌的夏夜，无数次练武中的配合，明明她们一齐有过那么多快乐日子，明明黑雾之中她们也是彼此交付后背的挚友。
樾乔没有回答她，转身离去，消失于茫茫人海中。
处刑台四角亮起璀璨金光时，九渊手心忽然适宜地叫人握住。花川悄声走到了她身侧。
雷霆战神背着两柄阔斧，手中拿着天帝的引雷令，大步走上处刑台上方的阶梯，甩过金色斗篷，坐在高台之上。
看着沉泽天尊犹如枯槁、蓬头垢面的被两名天将押上处刑台中央时，九渊心中怎么也不是滋味。
印象中的沉泽天尊仪态端方，学识渊博，不论有什么麻烦似乎最后都能找他来解决。
现下他宽大的衣袖下是遍布血痕的臂，料是雷霆战神为逼问出萤璃的下落，动用了些私刑。
花川轻声在她耳边说：“他们成功了，都好好的活着呢。”
九渊点了下头，而后二人再无言语。
侧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沿着声音看去，是风神与风神夫人二人，风神夫人正掩面落泪，止不住地抽噎着。
周围有旁人疑惑着：“风神他们还与这个要被处刑的罪神有什么渊源不成？”
亦有人在旁边解释着：“是他们那个儿子，为了帮抓罪神，陨灭了……”说罢还啧啧几声，为这个英年早逝的小风师感叹。
花川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风神夫人，心有不忍，很想把实情告知他们，心中正纠结时，引雷令直飞上空。
要行刑了。
万丈高中之上黑云卷成汹涌漩涡，不少蠢蠢欲动的闪电透过黑云的间隙窜出头来，狰狞地看着下方孤苦伶仃的老神仙。
沉泽眼中清明，忽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如洪钟，直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无数仙神的子民们，你们的安宁是以上古之神族灼族血肉之躯换来的！你们以为你们和平的活着是谁在庇佑你们？是你们的祖辈，你们自己食神肉、啖神血活下来的！”
“你们活在古神族的庇佑之中，如今竟有束缚神族取血为己用的道理，你们一个个才是真正的恶鬼！”
雷霆怒而起身：“住口！事到如今你还敢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
黑云不断膨胀，几欲下压而来，沉泽却笑的愈发猖狂。
“青云！你枉顾天理，我如今只恨妖王为何没能杀了你，终有报应轮到你头上！”
高空之上传来一声冷笑，幽远深邃，仅是听了一声，便叫人因这股子莫名的威压而动弹不能。
那个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一丝波澜，很是平静说着。
“肆言如狂。”
九渊很是努力的仰着头，似乎在找那声音来源的方向，终于在重重云雾后，看到父帝离去的背影。如同每次她见到的那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庄严肃穆，像是永远触碰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