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修竹气急,他从不想对友人刀剑相向,可眼下那短剑真在他颈上割出血痕。
“修竹,你疯了不成。”九渊握住他的手腕,狠向一边推开。
“心疼了是吧?我不心疼阿汀吗!”
“盛九渊我还没说你呢,你是殿下,自然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可你自己知道,满天只有阿汀是真心待你!她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你呢?你算什么朋友!”
“你们和鬼王沆瀣一气是吧?”修竹指着他们二人,慢慢后退。“你们不帮,我自己找。”
九渊沉默着,看着修竹走远的背影,深叹了口气。
坦白讲,她觉得又枝并不会伤害阿汀,反倒是阿汀,火雀明灭间,似乎像是……自己冲上去的一样。
回头时,花川神情哀伤,双手捧着一个微弱的光点。
“阿渊,给你。”
修竹说的对,他确是如此。
那光点悬空轻轻飘动着,他捧得是如此小心翼翼,若不是发觉他指尖轻颤那么一小下,九渊还真的以为,他并不在意修竹说的那些话。
阿汀昏睡又醒来时,又枝正坐在她旁边拨着火堆。似是察觉到她醒了,他也不向旁边看。
“抱歉,我能力有限,只能抓你了。”他顿了一下。“我不会伤害你的,等我走出这里,我就放你回去。”
阿汀觉得有苦说不出,槐园这几个人里,唯独自己弱小。
她干脆向后躺去:“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他们一定会找来的。”
“我知道。”
“我可以帮你。”
“我……啊?”又枝惊诧抬头。
“你救过我一次,黑水玄地,不是你我就掉暗河里了。”
又枝嗤笑一声,喃喃道:“我当天界都是没心没肺的呢。”
阿汀坐起身,伸手烤着火,目光熠熠:“不是,天界不是,哪里都不会是。”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怀中的同族,阿汀沉默。
又枝沉默片刻后开口:“抱歉。”
阿汀回头看他,又回想起九渊大致讲的萤璃之事。眼前这个人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却也是帮忙救走萤璃的人。如若不是恰到好处的鬼气捣乱,很可能萤璃就逃不出去,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暴露身份,跑也跑不出去。
太难懂了。她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接着自在烤火。
“不过……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阿汀转过头诧异看他。
“你是故意扑上来的吧?你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我。”
又枝说这话时神情依旧冷漠刻薄,只是脸侧的黑羽稍微消散了一些,露出原本瘦削青涩的面庞,又像愿愿,又不像。
“是呀。”阿汀托着下巴,目光之中竟有一丝纯真的狡黠。
“你是想问蛇帝的事吗?”
“是呀。我想知道伏御帝与鬼界在勾结什么事情,还有日月乡的千灵石又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若换了平常,他一定是先说一通:凭什么你问我就要告诉你云云的废话。可现在又枝身上依旧剧痛难耐,而且并不是很讨厌眼前这个小神女,便也懒得和她兜圈子。
“没有你想的那么大阵仗,蛇帝也并非与鬼界勾结,仅仅是与我一人勾结罢了,此事与你们这群小辈无关,更不会牵连你那小情人,而我也是鬼界追杀的对象,所以你无须在意。至于后面那个,我未曾听过。”
阿汀还想问些什么,又枝便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翻身躺下:“好了,我要睡了,要杀要剐随便吧,你那朋友们一会便会找过来,你就和他们回去吧。”
就这么把后背露给敌人了?阿汀正讶异着,便听到一句话伴随着轻轻的叹息自那黑色背影传出,又像是梦中呓语。
“今春短,来年又一枝。”
他说的也不错,不出一个时辰,便见九渊与花川一同找来。
一见面,九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煞有介事的对着阿汀道歉,郑重说着:“抱歉,我要给他放走。”
阿汀起先愣了一瞬,随后恢复往常盈盈笑眼,脆声应道:“好呀。”
反而是花川,震惊地看着九渊许久,却依旧站在他身后不发一语,似乎对他来说,殿下想放走鬼王是很离奇的事。
还是说,是因为这是他所想……
这个更为离奇的想法一经出现,便被花川狠狠扼杀在摇篮里。他在心底嗤笑着自己,痴人说梦,怎么可能呢。
天还没亮的时候,修竹便在一片暗处发现了阿汀的踪影。
遥看见一抹光亮,阿汀一手提着一盏灯,另一边扶着摇摇欲坠的九渊。见了修竹,便开始撒娇呢喃起来:“小蛇蛋……阿汀为了救我,和鬼王打起来,受伤了,叫鬼王跑了。”
九渊深垂着头,折服于阿汀这临场发挥的演技,又恐自己露馅,只能紧捂着腹部一片血迹,装作一副要昏不昏的模样。
和九渊预想的一般,修竹看了看九渊,一副厌恶至极的模样。
不过也从阿汀手中接过她盛九渊,飞快的向着五重槐园赶回去。
才刚到了三重,九渊便直直坠倒在地,脸色苍白如纸,这可真真的吓到了阿汀。
“阿渊……阿渊……”她惊慌地摇着地上的阿汀,无措地看向修竹,修竹依旧一副黑脸不满的样子。
“天水。对了,天水。”阿汀灵光一现,“先把阿渊送去天水,暂且能挺过一阵,我们再去五重也不迟。”
修竹刚要从阿汀手中接过烂泥一样的九渊,便被阿汀拒绝。
“小蛇蛋你在这里等我哦,女孩子嘛,非礼勿视。”
她笑着说完这句话,反而是修竹那一副要死不活的脸色忽地涨红,扭头去看向别处,点头应下。
离开了修竹的视线之后,九渊很自然的从阿汀身上离开,抻了个懒腰快步向前走去。
阿汀终于松下一口气:“刚刚真是吓到我了!你怎么一下子脸色就不对了。”
九渊耸了耸肩,轻松道:“我也想演一下嘛。”
阿汀心中佩服,朝着她竖起了拇指:“果然是阿渊,演戏也这么好!”
行至天水门前,花川正等在那里。
阿汀知趣的退后两步:“人我送到咯,天亮之后你可要好好的把我们阿渊带回槐园。”
花川点头应下,阿汀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往常总是一副笑着的模样,怎么这几天就跟吃了黄连一样苦巴巴个脸。
阿汀走后,九渊与花川一齐向无名山赶去,借着浓郁夜色,站在崖边,将手中的风师囊掷了下去。
碰巧落到半空时,这个假风师囊便丧失了效用,又枝凭空落下。
潜伏在山间的重耳似有所感,迈着沉重的步子跑来,赶在又枝摔落在地前,稳稳地接住了他,口中发出难听至极的呜咽声。
又枝费力睁开双眼,摸了摸重耳乱成一团的鬃毛:“别哭了,我又不是死了。”
重耳张开嘴,撒娇一般舔着又枝的脸,又枝皱起眉,很想说它的口水太臭了,可是浑身疼就懒得说了,舔就舔吧。
如此,便能悄悄回去了。
他抬头看向上方,花川依旧站在崖边,久久地注视着他。
他摆了摆手:“回去吧,花川。再见了。”
我承载着无数的仇恨与恶意而生,压在我身上的是蜉蝣撼大树的重任,一入夜便有无数双眼睛死盯着我不放,叫我记住,记住。
花川。你也是一样的吧。
我一直不知道我活着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偏偏是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果这种生是没意义的,那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的活着。
为了远方族人呼唤的声音,我要复仇,我要复仇,我要杀尽天上人。
为什么你和我不一样呢?
他每每这么想,越想越恨,越想越怨。
可不知在什么时候想通了,可能是槐园细雨绵绵,花川将他推出檐外的时候,他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的鬼,好久不知道雨落下是什么样的触感了。
也可能是午夜惊醒时,看到眼前轻薄结界流下的安神香。
可能……他并不是恨,而是妒忌吧。
“回去吧。”他再次招手,坐在重耳背上扬长而去,消失在密密麻麻树林之中。
回到你光彩的人生中去吧。
他声音不大,也不知道花川能不能听到,能听到就听到,听不到也,算了。
等了许久,修竹无聊地踢着脚下石头,阿汀这才慢悠悠的回来。
他有些置气:“你们可以告诉我实话的。”
“噫。”阿汀并不意外,“你都知道啦?”
“我没有那么小气,你们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们的。”
阿汀扯着修竹手臂轻晃着撒娇:“你也帮我们很大忙了!若不是你,我可没办法扶着阿渊走一路。”
计划那时,九渊本想着告知修竹实情,却叫阿汀拦下。
“小蛇蛋心有芥蒂,未必会帮我们。”
九渊不解,“修竹与我们相识多年,看在你的请求上不会不帮的,而且……我们在他面前演戏,岂不是很容易识破。”
阿汀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怎么会!我可是很会演的!”
然后,就发展成了这样。
不知道哪里出了破绽,修竹什么时候发现的,好在配合着她们,完成了放走又枝一事。
眼见修竹还是生着闷气,阿汀果断的出卖起了九渊:“我发誓,我没想骗你的,我还和她们说,小蛇蛋很大度很善解人意很重义气的!他不会不帮我们的,可是阿渊不让我说……”说罢,还眨巴着眼睛,装着一副委屈模样。
好在,修竹心情明朗了几分。阿汀见好就收,牵起他的手,和他一起快乐的回去。
修竹瞥向她手里的那盏莲花灯,轻哼道:“还不扔了。”
几乎是同时,一方亮起,照亮前方的路。
九渊没有着急回五重,反而是真去了天水。
花川站在崖边没过一会儿,也沉默着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天水,看到她缓缓走入天水池中,他却背过了身子,在不近又不远处木头桩子似的站着。
看着他的背影,九渊莫名发笑。他们刚开始遇见时候可不是这样。
刚开始的时候呀,他们可谁也看不上谁,可时间久了,怎么看到的尽是好了。
九渊有些庆幸花川没转回头,她不想让花川看见天水中一会红一会绿的颜色。她才没那么好的演技,不过是恰巧许久没打架的日月之力,不合时宜的又冲撞了。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样想着,九渊闭上双眼,没入天水之中。
猛地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想法:曾经她神力低微,所以跌入深潭。而如今她已经过了五重境界,是不是深潭如今无法奈何她了。
这个荒唐的念想一出,她便不受控制地向着天水中心走去。天水中心漆黑的旋涡好似有魔力一般,散发着令人想要探索的欲望。
等她再次跌落深潭之中,她便迟来的有些后悔。
深潭依旧刺骨的寒冷,与上次不同的是,她在深潭之中好像听到了许多刺耳的尖叫声,像是在祈求,在呼救,绝望至极。
九渊想要听清他们说些什么,更是放松下来身体,任由刺骨潭水将她向下带去。
可不过多时,上方白影愈渐清晰。像迅捷而精确射穿一片树叶的利矢,第一缕刺破黑暗的晨曦。
他拉着九渊的手腕因愠怒而有些用力,等到浮出水面,九渊才看清他一双怒气的眸子。
这么好看的一双桃花眼,怎么还能生气成这样呢。
九渊不禁发笑,他目光却更加凌厉了几分,好似再说:笑什么!
“花川。”她环上他的脖颈,身体靠得更近了些。
花川生怕她再次跌落深潭之中,亦或是出于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私心,紧揽着她的腰不肯放手。
深潭水刺骨,可她的腰透过冰凉的湿透的衣衫,传递出滚烫的温度。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她眸中满是水雾,潮湿而氤氲,天水水珠挂在她的睫毛上,看起来都晶莹可爱极了。
花川沉思许久,半天憋出来了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许久未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又枝。没劲。
九渊放开手的同时,花川也松开了桎梏,目送着她爬上一旁的大石,借着天际的月光做被,侧起身蜷缩着便睡着。
他站在深潭之上,面前月色温柔,脚下深潭汹涌。站在其中挣扎着,想说的话有万语千言,到喉咙时却什么也说不出了。正当他鼓足勇气靠近开口,却见九渊已经熟睡的模样。
他不免心中有些懊恼,一边脱下外衣给她盖上,一边在心里埋怨着,堂堂一介天神,一个殿下,怎么一点防备心也没有。
许是奔波许久累了,她倒是大大方方躺下就睡,留下花川在一旁局促着,坐立难安。
花川只好坐在不远处,闭眼假寐。
可即便是闭上眼,花川亦是觉得她在看他,眼神灼热,心尖烈火焚烧,又烫又痒。
花川有些丧气,也有些懊恼,即便闭上眼睛,脑海中依旧不断出现她的音容笑貌,她白玉般的肌肤,满是水汽的眸子,纤细白嫩的脖颈,葱白的指尖,杨柳般的腰,盈盈一握,好像能轻而易举将她紧紧困在怀中,用力地嵌入身体里。
他好像是疯了,耳边传来她的轻笑。
他心中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神女,嗤笑着他的肮脏、不堪与怯懦。
第二天蒙蒙亮时,九渊抻了个懒腰起身,可方一有动静,不远处的花川便睁开了眼睛,看起来疲累不堪。
九渊在心底叹了口气:坐着怎么能睡好呢。哪有这么笨的神君。
九渊:“走了。”
花川赶忙正了正衣襟跟上。
路过宣武大街,宣阳天尊处好像很热闹的样子。
为了三重试炼,不少跃跃欲试的仙神们想着先演习一番,探探路,摸清彼此的路数。
宣阳天尊本不想管这档子破事,奈何那几个仙神联名上书与他,一打开,满卷都写着天界之未来,字字恳切,架得他不得不同意。
一同意,费心费神又费府,居然比试地点就设在了宣武门,他本就无心管,几个仙神还不知轻重,出手的招数坏了他好几株仙草。
宣阳天尊心疼极了,只好亲自上阵,盯着自己府上的各种天材地宝。
九渊挤在人群中伸头去看,瞧见天尊苦大愁深模样不禁发笑。
见他一笑,花川只觉自己心中猛地被揪住一下,又是痛苦,又是惬意至极。
不时,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竟是三五成群的仙女聚在一起,讲着三重武选如何如何。讲着讲着,却讲到了一些耳熟的剧情。
“那殿下与花川可谓是针锋相对,据说当年就是在宣武府上,打到最后竟互相扯起头发来。”
“怎么可能!我姐姐可说了,花川神君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笑如春风,温柔极了!”
“你还不信!当年可多人都看到了!至今殿下与他还不和着呢!两个人见面就打的不可开交!像宣武大街这种宽阔大街都劈碎了好几十个!”
九渊在背后噗嗤一笑,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回头无奈委屈地看了一眼花川,心想:我们有那么不和吗?
花川罕见地弯了眼角,笑着摇了摇头。
见他这般笑着,时间仿佛一下将九渊拉回初见他的那天。
日暮西沉,那场闪着金光的花瓣雨,那个站在对面的白衣神君,一切都好不漂亮。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来围观的仙神多数是看个热闹,可场上比试的人却是一头热血,出手毫不客气。只见比试场上那小神君掷出暗器,不受控制向围观处袭来。
电光火石间,鸣霜出鞘,倒映出面前小神君仓皇惊恐的眸子,拦下了那枚暗器。
吓傻的小神君呆呆地顺着剑来的方向看过去,连带着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声。
“哇!?殿下!”
“哇啊啊啊??花川!!?”
叫喊着后者的自然是神女居多。
九渊轻叹了一口气。他一出现,还真是抢尽风头,明明是自己出手救人的。
宣阳见是这两位大佛来了,赶忙请上座。
九渊收起鸣霜:“上座就不必了。”转头看着颇为狼藉的宣阳府,“改天我请人来帮忙修缮宣阳府,谢天尊好意了。本想出来散心,可眼下好像打扰了诸位,我还是走罢。”
方才的神女们本来捂住口噤声,听了这句便又嘀咕起来:“你看我就说他们关系不好,是仇家!但是花川神君果然如传闻一般风度翩翩啊啊!”
在这一片嘁嘁声中,花川愣神:她这是,在吃醋?
九渊听到她们的话莞尔一笑,走向高台,向天空打出一道术法,竟落下许多金色光华与白色花瓣。
“我们的关系应该不是你们说的那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