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点头告辞,转身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再晚一些,她怕止不住地哭出来。
“她……可有留下什么东西给我?”
走出没两步,郎万生犹疑着开口,双双回头,望着他期盼的神色,终究是摇了摇头。
赤乌境前那座不知名的山脚下,澜姬连一具全尸都没能留下。
郎万生眼中难掩的失落,双双再也没法看下去,仓皇而逃。
达蒙族的女人,手腕上要刻她男人的姓氏。在达蒙部落那昏暗不见光的日子里,澜姬一手腕的姓氏,她本想遮,又忘记自己是何时自暴自弃的,每天就大大方方地亮着手腕。
双双看见压在她身上不着寸缕的男人,正拿着刀在她腕上刺字。澜姬没有挣扎,没有呼救,甚至是闭上了双眼,心里期盼这漫长的折磨早点结束。
双双不知道达蒙族这狗屁规矩,她学到的东西有限,除了杀人就是那灵泽小太子教得不能欺负他人。她跃上那人身上,利刃出鞘一把割下他的舌头,紧接着砍断他的双手,木然地看着伏在地上不断呛血的男人。
澜姬第一次觉得被拯救了,好像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终于渗出一丝光来。
双双放了灵泽太子,澜姬烧了达蒙部落,她们那天都开心极了,从未觉得如此自由过。
也是那次出逃以后,澜姬学下了驭蛇,手腕上的达蒙字变为一圈蛇的纹样缠在她手上。
这天夜里,双双梦到澜姬了。
澜姬一直一直在哭,边哭边和自己说着:“他竟同我求亲,我配不上……配不上他啊……”
梦里的澜姬拼命擦着自己的手腕,可是那些丑陋的纹样却怎么也擦不掉。她越擦越焦急,他读书那么多,生怕他哪天知道了这是些什么东西。
纵是在以前那般境况下,双双也从未见澜姬哭,澜姬一生也未哭过几次,似是把所有的眼泪都留给这个人。
赤乌境前,黑蛇锁紧她的手腕,她痴痴地望向前方,满地的红,天空好似飘落着红色碎屑。
她好像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人一身喜服,兴致冲冲地奔向她。
澜姬看着,笑了出来。
“还好,还好我成为英雄了……”
一笔一划,细细临摹,末了停下笔,卫明宽那张脸已跃然纸上。
丹先生心情极好的样子,自己看着这些年来他一点点的长大,一落笔,便能给他勾勒得十之有九的相似。
彼时他卫明宽身形摇晃,立于熊熊火海之中,大笑着,说此仇必报。
如今,他倒也真有这个本事,大殿四十三具焦尸,唯独少了他的。
一想到那小殿下不一定什么时候会横刀来到自己面前,他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乔儿始终垂头不语,在一旁为他细细研墨,不去看他。
丹先生碾起画像,递给一旁的内侍:“满赤乌贴上吧,就写上,‘旧帝无能,纵火于宫中,遂叛逃,现昭告天下,捉之必赏。’”
内侍不解,却也不敢忤逆,只好小声提醒:“陛下……这……和之前发得昭告不一样。”
“那又如何?”声音鬼魅,却又威严至极。
内侍不敢再答,连忙双手奉起画像,匆匆退下。
王相接到陛下传讯之时便飞快赶来大殿,等他到时,看到乔儿正为陛下换上新衣——一身金袍,红丝勾线,是为赤乌赤鸟图样。
他弓下身子,道:“陛下。”
丹先生垂眸,见他来了,不屑笑道:“我当王相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必王相已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如此大喜的日子,王相不要扫了朕的兴致才是。”
今天,是原定新帝巡游的日子。
而如今,卫明宽不知所踪,丹先生即刻篡上了位,这游行,竟如期举行。
如期举行,只不过上面坐着的,换了一个人罢了。
王相并未起身,依旧弓着身,将头压得更低了:“回陛下,您说得兵符,臣真的不知。”
丹先生嘴角笑意未褪,抓起身边的砚台朝着堂下的他头上狠丢,墨汁四溅,脏了他一身官服。
他向旁边一摊手,乔儿默默为他拭去指尖沾染的墨水。
“王相年纪大了,忘事难免正常。”说着,他走下台阶,未等王相琢磨出来该如何反应,他竟是径直走过,完全略过了他。
“哦,对了。”丹先生走到门边,望着天上赤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道。“灵泽如今占据了大半无主之地,王相不会不明白他们意图为何罢?若他们真率兵打过来,朕拦不住的呀,到时候,不如将城门大开,欢迎他们来赤乌游玩罢了。”
“毕竟,那灵泽小殿下来玩过这么多次,应是很喜爱我赤乌子民。”
“陛下!!”王相声音颤抖,转向他,依旧弓着身子不敢抬头,而后,颤着双手,解下来腰间玉佩,双手呈上。
丹先生示意,乔儿便拿起那玉佩,递到了他手上。
他看着那刻着“相”字的玉佩,手上发力握紧,笑道:“王相还是糊涂,朕看,你还是再想想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三五青衣持剑堵在了殿门口,将王相囿于大殿。
鲜红色礼花碎屑扬了漫天,前方打头的乐师队伍中,猛地吹响唢呐,凄凄切切,宛如哀乐,可他坐在轿上,眯起眼,听的很是惬意。
两侧道路百姓臣服跪下,无人敢直视那轿上之人威仪。
人群之中,有个无知幼童睁大眼睛,好奇地抬头一瞥,下一瞬,冰冷的刃器锋芒直指他的颈间。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握住了那刀尖,幼童懵懂看着脸上带着血痕的陛下,他温柔笑着:“如今天下清明,朕定不许有人对百姓如此无礼。”
话听起来是没错,下一瞬间,他却松开那刃尖,满是鲜血的手掌一挥,霎时割断了那名士兵的喉咙。
一切发生的太快,幼童瞪大了双眼,连惊呼也忘记了发出。
看着面前温柔笑着的陛下,心底也不断警示着,此人是何等危险,千万不要惹怒他,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幼童很机灵地飞快叩首,直到百余座金车驶过,他也久久没敢再抬起头。
而离他咫尺,那名士兵的双眼未阖,沾在他额头的鲜血温热。
乔儿依旧是一言不发,拿着帕子,细细擦拭着他满手的血,轻轻为他包扎。
自那日败露以来,丹先生并未曾追究其过,她却开始变成了个提线木偶一样,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心的人,就不怕心跑去别人那里了。
小巷之中,一个黑袍身影飞快隐匿,乔儿脚步微顿,而后双眸垂下,依旧默默跟上了巡礼队伍。
整座赤乌像是一座死寂的城。
她依稀记得,在她小时见过帝王游行的景象,百姓振臂高呼,鲜花飘落满天。而不是如此,万人俯首,寂静无声,只有阵阵车辙声与哀乐回响其中。
先生,他错了。
不起眼的一座破茅屋里,看着行车渐渐走远,刘山等人这才松开抓着齐昴的手,拔出了塞在他口中的破布。
就在方才,看到那金车车头上干涸的血,他们所有人心底都无尽的绝望。
齐昴更是冲动,一个向来主张温和变革的书生,提起屋后的锄头就要上去拼命,好在被他们及时阻拦,扑倒在地上。
双眼通红,如困兽嘶鸣。
刘山:“你别发疯,老师不在了,当务之急我们当与王相联络上才是。”
旁边一学士哀恸痛哭:“新帝篡位,王相是第一个倒戈之人,赤乌没救了,真的没救了……”
“我们这么久的努力算什么……到头来还不是成了一场空。”
书院被焚,同窗被害,先生被杀,余下他们这么寥寥学子,如无头苍蝇一般,一时没了前路。
若是没见过世间为何,他们倒也可以像那群无知农夫一样,管他天王老子是那个,只种好手中的一亩三分地便可以。
可他们读了书,见了世,又怎能甘心囿于寥寥方寸之间。
唯有叹息。
他们几人,隐与偏远村庄中,借了身粗布麻衣,脸涂尘灰,尽力扮成乡野间村夫才能偶尔出村探探情况。
游行驶过的路满是鲜红碎屑,像流淌的冥河。
齐昴走着,忽地警觉,向后跑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昭示。
刘山极力压低声音,却也掩饰不住语气中的讶异:“陛下……还活着?”
齐昴面无表情,撕下那告示,示意刘山等人快走。
不出几步,层层官兵围上,冲着他们三个怪异农夫厉声吼道:“站住!”
他们顿下脚步,讪笑着回头。
为首官兵抢过齐昴手中告示,在他眼前抖了抖:“我可没听过,农夫还认字的。”
身旁另一名同窗机灵,操着一口地道口音:“不认得,不认得呀,但是这画这个人头,下面数字是钱的呀,那就是抓到这个坏蛋就给我们钱的呀。”
看他笑得憨厚,话也有些道理,那官兵冷哼一声,松开了手,任由那告示飘落在地。
齐昴去捡,却叫他狠踩住手,甚是碾了碾。
“做农活的手,竟还能如此白嫩。”说着,官兵抽出了腰间刀。
于此同时,不远处一抹诡异黑影开始奔逃,那人回头望见官兵,像见了鬼似地飞快跑走。
官兵头子指挥着身边兵:“快追。”
一时间官兵们哗啦啦追向那个黑影,官兵头子手中刀飞快挥下。
“叮——”
一枚小石子砸向那刀,猛地震颤,官兵手中刀脱落。
刘山飞快夺刀,不等那官兵反应过来,直刺他胸口,霎时断了气。左半边碎裂的骨头叫他使不上力,仅是这么一击,他已满头大汗。
齐昴爬起身,对着一旁出手相救的希伊道:“多谢。”
希伊看了他一眼,没回话,兀自向前走着。
齐昴:“你去哪?”
希伊回头,指着满地的红屑。
“你要跟着这个走,去杀了他?”
希伊点了点头。
齐昴叹了口气:“你跟着我们走吧,你一个人做不到的。”
“他杀了我弟弟。”希伊想起,逃出那窟时,走着走着没找到那灵泽太子,却找到了希格尔的坟墓。
不过他知道,齐昴说得对,若他自己真能杀了那大巫,也不至于叫他丢去那万人窟。
他提到弟弟,齐昴忽地灵光一闪,神秘兮兮地拉着希伊一起回了他们的窝藏点。
“灵泽!”
话即一出,满屋同窗门生皆是震惊。
“当今赤乌,不破不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刘山道:“你疯了!”
想起与那灵泽太子分别之时,他确说过攻打赤乌一话,叫人羞辱至此,不攻才是荒唐。
可若战火起,无辜的是百姓。
往日刘山向来是主张不破不立的激进派,齐昴更像是先生,想着温和变革。如今二人却像调转了一样,甚是比之前更疯了些。
齐昴激动道:“我也在赌。”他将告示砸在桌面上,“灵泽太子不是不通事理之人,我们拿他去交换,换百姓安乐。到时你我想办法撞开城门,引敌军入皇城,一举诛杀那狗皇帝!”
一旁同门深深担忧:“若真像你说的这般顺利,那灵泽太子杀了新帝,之后呢……之后他若是……”他停了停,压低声音道:“那你我等人就是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
齐昴沉默一会,冷静道:“王相手中,有先帝兵符。”
“可王相已经……”
齐昴望着天边:“王相与先生相识三十载,我不相信他没有一点风骨。”
“若王相真的倒戈……”他指着天边红影,一只小小赤霭鸟正向着他们飞来。
齐昴脸上浮现了自信的微笑。
“那赤霭鸟就不会来。”
“你可知,朕叫你来所为何事?”
双双觉得自己不该来这,面前天子不怒自威,身边玄武营列阵排在两侧,营中气氛凝至冰点,叫她想飞快逃离。
可偏偏,是他的父亲、灵泽陛下宣见。
她照着这些日子见过的场景那样,有模有样地跪拜在地,垂头不去看他。
“回陛下,我不知道。”
平澜帝一笑:“太子巡游不到一半,人却不见了,甚至是跑了这么老远,这些,和你没有关系吗?”
“赤乌与灵泽本就有梁子在前,我没记错的话,十年前吾儿回皇城那日,皇城门前,我见过你的吧。”
那日城外,平澜帝接过瘦弱的北侯川,忽地瞥见人群中一个小小人影,目光灼灼,穿过人群,定定望着他怀中的孩子。关了城门,他下令满街寻找那小孩,可那小孩却跟个老鼠似的,一溜烟窜不见了,怎么寻也没等寻到。
说破天,也不过就是一小孩而已,时间久了,平澜帝便再没放在心上。
直至来了南胡这日,望着躲在北侯川身后的人影,思绪顿时回到十年前的那一瞬,那个小孩隔着人群目送着北侯川进了皇城的目光。
无以名状的仰望、不舍,无比滚烫。
很难形容,但平澜帝确定,就是这个人。
双双垂头不语,而后妥协般地一叩首,答:“十年前与我无关,如今,应是与我有关,但请陛下相信,我今生今世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太子殿下之事。”
平澜帝睥睨座下之人,心想:倒是坦诚。他眯起眼,坐着向前探着:“你?你是何人。”
双双正欲开口,身后传来脚步声。
来人一身官服,端庄方雅,仪态不凡,走得每一步都稳健有力。
正是姜子圭。
姜子圭这厮,在皇城之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泡在他那天师府里,可每当平澜帝去找人时,却都是空门。
更别说其他大事小情了,北侯川出生那日,他一身白衣,真有几分仙人模样进了朝堂,可那之后,这灵泽朝堂他是一步也没踏过,更别提那身金丝云纹官服了,不用想也知道,应是早就被他丢在哪里了。
而如今,这厮人模狗样的打扮着,一脸严肃,平澜帝心中愈发有不好的预感,挥了挥手打发走了列阵在侧的将士们。
姜子圭走近,对着跪在地上的双双有礼一拜,语气恭敬道:“拜见殿下。”而后才转向平澜帝。“陛下。”
这葫芦里又是卖的哪门子药?
双双不解,这位传闻中的天师她有所耳闻,如今却是第一次见,他认错人了不成?
平澜帝皱眉:“天师这是何意?”
姜子圭搀起双双,双双不解他举动为何,瞟了一眼高座之上的平澜帝,愣是没敢起身,叫他费了一番力气才拔起来。
“北侯川是吾灵泽殿下,而这位,是天上的殿下。”
双双小声抗议:“天师大人,您应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
姜子圭无视她这一番话,继而同平澜帝道:“神仙一生何其漫长,而凡人一生也不过须臾数十载,天上的神仙为承担天下苍生之大能,必要经历苍生疾苦。陛下,这位即是天上尊贵的殿下。”
双双听得云里雾里,忘记了是怎么同他从营帐中走出来,只记得陛下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直至走出一段距离,她对身旁人道谢道:“多……多谢天师解围。”
姜子圭扬了扬手,摘下头戴的官帽,理了理鬓角汗水打湿的碎发,随口道:“殿下不必言谢,吾方才所言,并无假话,虽说您现在不可能相信,但日后若是遇上了,记得我一份好便行。”
她听说过几次,这位天师大人神通广大,能窥见未知,可如今这番胡话落到她身上,她是一个字儿也不相信的。
今生便是今生,死后过了奈何桥,孟婆汤一喝,凡尘皆了,谁也不记得谁。
与她而言,她只有今生。什么神仙啊天上的,太过虚妄。
若非今日算到陛下会召见她为难,姜子圭是断然不想见她的,先前叫顾言送黑刃的时候他便躲在一旁,为的就是避免同她的相见。
他叹口气,不信就不信罢,换谁谁都不信。不过凡尘一遭,过了,便还是天上的快活仙。
忽地目光瞥到远处出了帐子的顾言,姜子圭见到救星似的,匆匆对身旁“殿下”告别,一溜烟似地跑没影,背影像一朵飘走的云。
地牢潮湿阴寒,光线昏暗。
牢中那人眼蒙黑布,不见天日,手脚被束得又酸又麻,浑身发痒。牢中静谧,只能听到他动弹时细微的锁链响动,还有水滴声,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来人一把扯下了他眼上黑布,即便是昏暗的光线,也一瞬刺的他睁不开眼,加之许久未进食进水,更是头昏眼花。
他身形晃荡,在看清面前来人时,扑腾挣扎着挪到他身边:“殿下,殿下我是被冤枉的,殿下你相信我……”
话语苍白,嘶哑的声音宛如破风箱。
北侯川垂眸看他,眼中一丝情绪都窥探不见,静静地看着他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