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相以为,一种太过梦幻,一种太过鲁莽。
许也垂头小声反抗:“若是胜了,就不算无谓牺牲,若是我等就此罢手,不仅是无谓,且是对先行者牺牲的蔑视。”
王相无奈摇头,望这么个侄子平安一世,给他送去了尚文轩读书,为的就是远离这朝野纷争,没想到依旧要面对这乱世旋涡。
谁都没法全身而退。
卫明宽一夜未眠。
房中压抑憋得他喘不上来气,他起身去推窗,见窗边落下来个小纸条,展开看来,自嘲笑了。
大到宫内无数,小到这么个宫外江湖人士,皆是知晓自己的可怜。
可怜,笼中之鸟,不见天日。
推窗,天边明月挂上,万里无星,夜里无风,依旧是喘不过来气。
他开始细细回想那老者说的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烧尽书院开始,还是叫举国上下学习写他名字开始,还是更早,更早的时候。
那时候他不过五六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成日黏在母后身边,一日,宫中来了个先生,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温润如玉,脸上始终带着个冷冰的面具。
初见时,先生察觉了他的目光,轻轻侧过头,对他温柔笑着。
母妃昭仪对着父亲说着:“卫郎还没有字,既然陛下请了个先生,不如叫先生取一个如何?”
见陛下笑着默许,丹先生思考许久,笑道:“明宽如何。心如明镜,宽以待世。”
此后,渐渐长大了,父亲母妃成日无暇,身边的宫女侍卫也渐渐疏远了自己,只有这位温柔的先生一直陪在自己左右,教书习字,还给他偷偷带小食。
再后来,几位兄长接连意外亡故,母妃本就不怎么好的身体每况愈下,父亲也一夕间白了满头的发。
他不知道母妃是什么病,只知晓谁都不许自己去见母妃,直到最后母妃故去,亦是没能见上一面。
他白日郁郁,夜里经常躲在被子里哭。也是先生偶来看望他,坐在他床边,轻轻抚着自己的发,安慰着,母妃只是去了遥远的地方。
有那么几次在梦里,握着床边先生的手,似是觉得母妃还在身边。
再后来,偌大宫中,亲眷死尽,要他去坐那父亲高位,承担一切责任。他做不到,他也没法做到,丹先生依旧温和而坚定的说:“殿下,我会助你。”
因自己无意妙想画在赤乌地图上的河道线,大兴水路建设,驱赶所有渔民船夫,让他们无生计可谋。
因自己一句无心之言,焚寂天下千万所书院,杀戮无数,灾祸横生。
还有数不清的罪业,草菅人命,荒唐至极。
他低声轻笑:“先生,你就是这样帮我的吗?”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均是因自己而起,正如那老臣说的:“陛下,我们全是为你而来。”
都是因为他,都怪他。
“陛下。”门外传来个小太监声音。“臣打来洗脚水了。”
他无心理会,闷声道:“退下吧。”
约莫过了一会,门外似是没听到的样子,仍是端着水盆静默在原地。
一个想法忽地从他脑中闪过:我什么时候说要打洗脚水了?
他僵直地转回身,浑身汗毛直立,窗边走到门口竟是如此漫长,长的忘记了呼吸。
打开门,那小太监抬头,撞入他目光中的是一双清澈的眼。
是许也。
“我说过了,你这是握笔的手。”
挖坑的剑断了半截,北侯川手握着剑柄,断剑垂着地,另一只手握住刘山袭来的手腕,转头看向他,沉沉道了后半句:“不适合杀人。”
而后将他向后一推,刘山险些摔了个跟头。
他本可以直接折断刘山手腕,想到刘山只有一边的手能用,遂作罢。
刘山也觉得奇怪,若是在往常,他定会与齐昴争论,所谓不破不立,势必要掀翻了赤乌这陈旧腐朽的大旗。可眼下那灵泽太子说了攻打赤乌之话,他竟下意识的出了手。
北侯川不去看他,抚平坟堆。
“又觉得赤乌烂透了,又想要保护烂透了的赤乌,你们真是矛盾。”
是啊……真是……矛盾。
北侯川一转头,笑眯眯问:“请问灵泽该往何处走?”
似是料定了自己于他并未有威胁,一副笑模样和刚才那般简直判若两人。
方叫他握紧的手使不上力,刘山颤颤巍巍的指了一个方向,偏头不去看他。
对面北侯川一笑:“谢了。”遂顺着他指着相反的方向,提着断剑走了。
走出了越远,北侯川心中的预感便是越正确,那赤乌人方才果然指的是相反的路,顺着他指的方向会到哪里,他们的皇城?金都?他也说不准。
浑身发烫,再这样走下去,别说回灵泽了,能不能活着出赤乌都是个问题。
他找去个河边,一把将裹在膝上的绷带撕开,洗干净了剑,剜去溃烂腐肉,草草捆好,再次前行。
天色欲晚,四周山群环绕,叫人辨不清地形,险迷路了数次。
而又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沙沙声,是那群阴魂不散的青衣又追来了。
索性如此,北侯川杵着断剑驻足大笑,冲着上方喝道:“来啊!”
纵是死,他也绝不会死在这里!
上方青衣果真毫不客气,劈头盖脸地直直从旁边山坡跃下,一时间从两边将他包围起来。
北侯川环视一圈,十余人。
提起断剑,便毫不犹豫迎那包围而上,每砍过一个,心中默默算着人数。
“一个,两个……”
天色欲晚,视线也渐渐模糊,他本就是强撑着力气,硬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杀了半数人。
不能……倒在这里。要回去,要回去。
一声哨音清冽,撕破这片喧嚣,几个青衣皆是一愣,抬头望向四周,皆是静谧无人。忽地,一个身影从坡上跃下,宛若天降。
与之同降的是三发暗器,霎时刺入三名青衣天灵盖。
来人落地无声,右拳捶向左臂,从袖中抽出一把长链,玄铁链条哗啦啦的拼成一把长剑,锋利无比。
空中乌鸦掠过,晚霞似血。空中之下的修罗恶鬼,朝着他们大开杀戒。
细小的声音低声传开:“是洛伊尔……”
为首一个死盯着她,言辞立正吼道:“怕什么!身上穿了那么多刀,就是废人一个,还能动弹多久……”
话未说完,那柄黑剑便刺穿他的喉咙。
庞大的背影缓慢倒下,渐渐露出她嗜血双眼,洛伊尔冷冰看着面前的尸体:“你说谁是废人?”
转瞬间,跃进青衣群中。
也有几个仓皇而逃的,她捡起地上散落的剑,慢悠悠地走着,一柄、两柄,狠地刺穿逃跑青衣的胸膛。
她眯起眼睛:还有最后一个。抬起手中剑,刚欲掷去,却听道后方一声轻唤。
“双双。”
举起的手僵在半空。
“双双、双双。”
一声一声,轻轻的把她从一场噩梦中唤回来。
手中剑脱落,黑剑变回锁链环回她臂上,回过头,身后那人拄着断剑,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方朝她走向一步,身形却是一晃。
就在要再次栽倒之时,一个温暖的怀抱抵住他欲坠身躯。
“殿下……殿下。”
尽管她看不到,北侯川还是费力笑着,抬起手抚上她的头,轻声安慰:“没事了。”
“殿下。”怀中人声音忽地发抖,双肩也止不住颤起来。“我真的要疯了。”
她再来晚一点,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们扎进了一隐蔽山洞,地处密林之中,位置还算是高,视野宽阔,若有人来,一览无余,能第一时间发现。
借着火光,双双揭了那包得极丑的绷带,瞧见其下的血肉,她偷偷垂下两滴泪来。
山洞内极暗,可这两滴泪也叫他瞧的一清二楚。
北侯川笑着轻哄道:“几日不见,双双怎地变成小哭包了。我不在,是叫谁欺负了?日后我定当十倍百倍让人偿还。”
她细细撒着药,小心翼翼地给他重新包好。
“谁能欺负我,欺负我的人都被我杀了。”
在皇城中时,每日都送来一堆又一堆药来给她,她本想着反正这么多,随身带着些总是有用的,可如今用在他身上,她心里怎么也不好受。
北侯川:“你伤到了吗?”
双双垂眸看着自己身上,摇了摇头:“都是他们的血。你疼不疼啊?”
看着她怯懦目光,北侯川心中一软,也飞快地摇了摇头:“这点小伤,一点都不疼。”
她松松垮垮外衣之下隐隐显露出许多绷带的踪迹,喉下,臂上,还有方才杀人时隐隐见到的腰间。
“你身上怎么搞的?”
双双看看自己臂上绷带,意识到瞒不住,随便扯了个谎:“从台阶上下楼一个不小心摔的。”
看着她那张清秀动人的脸,北侯川脑海中不断浮现方才那青衣说的话。
“双双,过来。”
她疑惑凑近了些,却叫他一手揽进了怀中。
不知怎地,今日一在他怀中,就忍不住想哭。
“疼不疼啊?”
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他轻轻用下巴蹭着她的头,一下一下,哄小孩似地轻拍着她。
双双眼尾泛红,依旧是摇摇头回他:“不疼,早不疼了。”
北侯川轻轻将她再搂紧了些。
熄了那枯枝燃的火,袅袅余烟飘向上方,穿过能洞中能望见月亮。
北侯川垂眸看着怀中的人,生怕是在做梦,无意中又轻念了声她的名字。
“嗯?”双双抬头望着她,唇无意擦上他的下巴。
二人隔的极近,双双脸上一热,想向后再挪一些,未等行动,北侯川却忽地垂头吻下。
轻柔的,温热的。不是梦。
胸腔之中一颗心脏剧烈跳动,一片喧嚣,分不清是谁的。
方才冲动,北侯川这才猛然回神,耳根泛红,迟来的羞愧。他将双双再次向怀里揽,避免叫她看到自己的窘迫,竭力遏制说话声音的微颤。
“等……等这一切结束了,我带你回家。”
双双很久都没有作声,好半晌才沉闷的“嗯”了一声。
家?她没有家,思考了许久许久这个字的含义。
这夜,北侯川梦到皇城内,梦到游着金鲤的瑶光池,听闻自己幼时抓周,国主国后在他面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什,有书籍、玩具、珠宝、铁甲、刀剑……而他被包围在其中,看了半天,随后咿咿呀呀的爬了出去,爬去外面的瑶光池旁,指了一朵莲花。
生于淤泥,洁白无瑕。
他对这回事没有印象,可侍奉的老公公说完后,每走过那里,他都会看一眼那朵白莲。
天亮了。
北侯川迷迷糊糊睁开眼,身边放上了些许小野果,双双背对着他,还在研究臂上的黑剑。
顾将军真是给她了个稀奇玩意,而且也正如她所说,用起来十分顺手。
眼下在他身边,双双这才意识到那时的问题,顾将军如何得知自己用剑?在灵泽以来,她分明一次剑都没有使过。
更何况,不论是重量,还是提剑的感觉,都叫她无比熟悉。
这种熟悉感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察觉身后有动静,双双飞快起身走去他身边:“殿下。”
北侯川说过几次不要让她在“殿下、殿下”的叫,可于她而言殿下就是殿下,且眼下也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隐瞒什么,她偏要这样叫着。
没与他重逢的时候,她日日夜夜也是对着那太子像这样叫的。
草草吃上些东西,便开始了新一轮的逃亡。他们一直向山外走,双双记不清路,全凭北侯川无比清晰的方向感引领,她只记得他们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山,迷宫一样给他们层层围绕着。
有几次,她眼尖看见前来搜寻的青衣,拉着他便伏在一旁,惊险躲过几次的追杀。
一切也算是顺利躲过,可越是顺利,双双越觉得有些奇怪。照大巫那个睚眦必报的脾性,哪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她看着离去的黑衣,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澜姬回来了?”
“是呀。”千面观扭捏晃着身体,脚尖在地上划了又划,赌气似地说:“大巫,我真不明白那两个叛徒你留着干嘛,一个澜姬本就有二心,另一个,杀了我青衣乌多少青衣。”
大巫坐在石椅上,听她说完这话轻声笑了:“蚂蚁死再多,也不过是蚂蚁罢了。可能杀蚂蚁的人又有几个,谁不想要呢?”
“您都一而再再而三给她机会了,那小浪蹄子不还是和那没用的花蝴蝶跑了。”
说罢,意识到自己失言,她飞快噤声,余光瞟到大巫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求救似的看向薛无白,薛无白一脸冷漠,她便把目光转向挽江。
挽江会意,上前解围道:“大巫,您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大巫心情似乎颇好了一点,抬眉道:“无白,你和挽江一起去,也别让澜姬闲着。”
千面观道:“可……”话即一出,千面观登时想到,澜姬生的妖媚貌美,大巫留她,莫不是也叫她那副皮囊勾了魂去。
唉,可那澜姬分明……千面观一时也不知如何劝好。
大巫支颐,倒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她的名字不是随便取的,在万人窟底看见她时,他想起了家乡的一种鸟,以落叶为形,唤作螺叶尔。如她,分明拘于窟底,却还是那样的轻盈、自由。
可惜啊,可惜。留在他身边不好吗?
他转了转指上扳指。
不管是鸟儿,还是蝴蝶,都飞不出去了。
亭内,曲音袅袅。亭外,长桥两侧站满了青衣,面无表情肃穆而立,活像送丧一样。
乔儿今日似乎很有兴致,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抚弦时头上流苏坠子泠泠作响,脆声如铃。
不似往日那般恬淡,她今日,更美了。
如琢如磨,如痴如醉。
见他起身欲走,乔儿起身拉住他的袖子,怯生生道:“先生,再听一曲如何?”
她直勾勾的仰头望着,眼底独属少女的羞涩与风情全盘托出。
丹先生垂头看她,心生一抹冷嘲,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拇指停留在她的唇上摩挲。
他看着指尖的嫣红笑道:“也罢,那就再听一曲。”
阮曲湍急虚浮,拨弦之人心神不定。
在一旁闭目的丹先生嘴角却渐渐显现出笑容。
他想到了有趣的事情。
十年前,本与那鲜戎大首谈判好了合作事宜,哪成想,上一秒刚达成共识,下一秒洛伊尔就来了个火烧达蒙部落。
他不是做事没有准备的人,打从一开始,若达蒙不同意,他就做好了杀尽达蒙人的准备。
大巫一人单枪匹马冲出了大首营,一声长哨,埋伏着的青衣即刻突袭。
那场大火与厮杀几乎是将他们一族灭尽,也是再后来,他发现,那场火之中,逃出了个美丽女子。
对于美丽的事物,他向来有点印象,这个女人是出现在在洛伊尔身边的,叫什么来着,澜姬。
看着她满是字符的手腕,柔弱不堪一折,却在这短短时间学会了点御蛇本事自保,着实有意思。
他好心收留下来了无处可归的澜姬,也想看看,她究竟能成长到什么地步,某些方面来讲,她确实是出落的愈发明艳动人,一颦一笑,眼底风情胜却人间无数,是一把媚人的刀。
可惜,刀柄不在他手里。
昨日,潮湿的数桶硝石被薛无白抬上来,一同押上来的还有个澜姬。
他眯起眼睛,笑着看向澜姬:“我收留你十年了,你心还向着洛伊尔?”
澜姬摇摇头,矢口否认。
大巫最爱她这点,分明长着一副狐狸精相,在他面前,却是一次软都没服过,骨子里透着他们那族人愚昧的倔强。
最硬的骨,折起来才有最动听的声响。
澜姬怕他,准确说是怕任何强大的男人,当距离近了,感知到威胁,她便会不由自主的慌乱。他也最清楚的知晓这点,因此每每与她交谈,都会隔上一定的距离。
可对于叛徒,尊重或是怜悯都不值得被拥有。
屏退了周遭旁人,闭塞的石室之中只有他们二人,他冷笑着从高座之上走下来。
看着澜姬被囿于此间方寸之中,眼底沁出泪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叫蛇不来,慌乱无助的四处逃着,哭喊着,求饶着。
他缓慢地步步逼近,心底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撕碎她,碾碎她。
她的手腕真如他想得那般,盈盈一握,稍一用力,便能捏碎。轻一扯,便将她狠狠压在身下。
大巫手腕渐渐握上她的脖颈,就连看着她眼底的恐惧都动人极了。
“澜姬,澜姬,你不会忘了的吧。”低低笑声如魔鬼呓语。
他抽出怀中那把达蒙古刀,这么些年他一直带在身上,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