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澜不敢生火,又去附近的农户家中买来热水吃食,还特意讨了一个热鸡蛋。
回来的时候,宋观澜见姜时雪正蹲在溪边清洗野果。
宋观澜三两步走过去,拧起眉:“侧妃,这些事我来做就好。’”
姜时雪见他怀里兜着东西,弯眼笑着:“昨天劳烦小宋大人照顾我一夜,我寻到了一些野果,尝着很甜。”
宋观澜见她面色无异,看上去已经大好,稍稍松了口气。
他语气温柔,将东西放下,不由分说道:“你烧刚退,就在一旁歇着吧,我来就好。”
“鸡蛋凉了就腥了,侧妃先去吃吧。”
他已经蹲在溪边,拿起姜时雪放在芭蕉叶上的野果。
姜时雪见状只好净了手,退到一旁。
鸡蛋还热,想必是他一路捂在怀中。
她看着溪水边弯腰清洗野果的宋观澜,微微有些分神。
宋观澜拿着野果回来时,发现芭蕉叶上放着一半鸡蛋。
姜时雪对他笑了笑:“还温热的,快吃吧。”
宋观澜沉默片刻,将野果递给她,轻声说:“谢谢。”
就着清甜的野果,两人匆匆吃了一顿早饭,又继续赶路。
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距离漠州还有半天脚程的一个小村落。
原本想像昨天晚上勉强应付一下,没想到两人绕了一圈,不仅没寻到山洞,反而听到了狼嚎。
更糟糕的是,姜时雪又发起热来。
赶路并不现实,漠州地广人稀,夜间野兽出没,并不安全。
思来想去,两人决定在农户家中借宿。
进入村落前,宋观澜犹豫片刻,对姜时雪说:“侧妃,我有几句话要说。”
姜时雪回过头,看着眼前青年。
两人风尘仆仆,衣裳脏了,头发也乱了,但他眸光柔和,不显狼狈。
宋观澜道:“当下境地,未免惹人生疑,一会儿我们要扮作一对有情人。”
姜时雪眼角轻跳。
“一对私奔的有情人。”
他言尽于此。
姜时雪明白,这是眼下最合理的选择。
她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宋观澜又说:“侧妃还请放心,你我若是能活,回去之后定不会有人敢风言风语。”
他声音很轻:“太子殿下……定会护你。”
姜时雪呼吸凝固了一瞬,她探究般看着他。
她本就烧得昏昏沉沉,此刻更是思绪一片混乱。
世风严苛。
就是寻常女子,流落在外这么一遭,名声也尽毁了。
更何况是嫁入皇家之人。
他又为何会如此笃定……阿昀定会护她?
更何况,从一开始,他又为什么要跟上来救她?
因为那一面之缘,甘愿以身犯险?
此前仓皇,许多事情来不及细想。
此时却是处处都咂摸出不对味来。
姜时雪想到什么,心脏一滞。
宋观澜说完,略微一颔首,牵着马往前走。
清浅月色从树荫中漏下,一片斑驳。
姜时雪忽然对着前面的人唤:“顾行之!”
宋观澜牵着马踩断枯枝,片刻后,他才回过头来,面上带着三分疑惑:“侧妃方才是在唤谁吗?”
姜时雪死死盯着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表情。
可惜他的表情是那么天衣无缝,叫人看不出半分端倪。
姜时雪走上前,摇头道:“小宋大人听错了,我们走吧。”
宋观澜见她脸色苍白得厉害,伸出手:“侧妃,我扶你上马吧。”
姜时雪此时身子绵软得厉害,也并未勉强,借力上了马。
两人本想寻一家处于村落边缘农户,不料刚刚牵着马进村,忽然有几个精壮青年闪出来,满脸戒备:“什么人!”
见是一对年轻人,他们的表情稍缓,却依然没有放松戒备。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我们村子?”
宋观澜带着笑,上前说明来意。
姜时雪坐在马上,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
几个年轻人显然是信了,但还是有几分犹豫。
宋观澜摸出一锭雪白的银子递过去:“我们就借宿一晚,天亮就走,绝不会打扰你们的清净。”
为首青年唤作周强,摆摆手:“去我家住吧,不收你们银子。”
宋观澜硬是将银子塞过去,道了谢。
周强引着他们回了自己家。
一路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周强道:“最近盗匪猖獗,大家一入夜都不敢出来,村长安排了青壮在外值守。”
周强推开门,道:“我家只有我和我娘,我娘睡了,你们就住我屋,我去我二叔家睡。”
宋观澜喊住他,又道:“小兄弟,能不能劳烦你寻一身女子的干净衣裙来,另外村里有没有大夫,阿雪前日淋了雨,这两日有些发热。”
姜时雪听见“阿雪”两字,心中蓦地一跳。
周强打量了姜时雪一眼,“大夫没有,但二叔公会配些简单的草药,我去给你讨一贴药回来。”
宋观澜道谢,又塞了一锭银子过去,周强却不肯接了。
他转身去办事。
宋观澜搀扶着姜时雪进了屋,才掩上门,宋观澜表情凝重下来。
“我们恐怕入了陷阱。”
姜时雪面色一变。
宋观澜:“漠州气候恶劣,土壤沙化严重,这边收成不好,百姓生活贫苦,方才我那么大一锭银子递过去,他们却没什么反应……”
姜时雪心惊肉跳:“难道是劫走我的人将消息递到此处了,要悬赏抓我们?”
宋观澜的眉头几乎拧成结:“很有可能。”
姜时雪沉默片刻,道:“小宋大人,他们要抓的是我,我留在这里,你逃吧。”
宋观澜看着她:“正因为要抓的是你,所以你留在此处更危险。”
“他们没想留你性命,更何况若是你落在他们手中……便是太子殿下的掣肘。”
姜时雪张了张唇,却无法反驳。
宋观澜像是哄一个孩子,轻声说:“眼下一切都不确定,也许是我猜错了,但是侧妃,我们得做两手准备。”
“山上有野兽,现在赶路并不安全,你先上去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呆好,待到天色亮起来,再往漠州方向走。”
“若我们猜错了,这村子没陷阱,我会骑马追上来,好吗?”
姜时雪不同意:“若是有陷阱呢?小宋大人要留在这里送死吗?”
青年的眼睛透着几丝坚定,他说:“我是新科探花,当朝为官,轻易死在外面,莫说我爹不会放过他们,圣上也定然会彻查。”
“侧妃,唯有如此,方能最大程度保证你我安全。”
姜时雪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
皇家死了一个侧妃,远可以轻描淡写揭过,甚至于皇帝都要帮忙掩藏真相。
但是他不一样。
他是皇帝钦点、万人瞻仰过的新科探花。
姜时雪的眼圈还是一点点红了。
她嗓子有些哑:“小宋大人,对不住,是我拖累你了。”
宋观澜温柔地看着她:“侧妃曾将我错认为故人,便说明你我乃是有缘人。”
“侧妃,熬过去,熬过这一遭,便能活下去。”
“宋观澜。”姜时雪忽然喊他。
“我欠你一条命,你得等着我报答。”
冷月如霜,青年唇角带着柔和的笑:“好。”
周强不仅带来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还带来了煎好的药。
他说懒得生火,索性自作主张帮他们把药煎了。
药他们自然不敢喝,凉了之后倒在了床角。
夜色深了,屋外一片静谧。
祁昀装作起夜,弄出不小的动静来。
隔壁屋中,有人压低声音道:“他们起来了。”
另一人说:“我盯着呢,男的起夜。”
姜时雪已经趁机爬上了背后的矮坡。
她换掉了显眼的浅杏色衣裳,穿着周强送来的一套灰麻布衣,悄无声息融入夜色中。
姜时雪在一块岩石后躲了一夜。
天色蒙蒙亮时,她撑着虚软的身子开始往漠州方向赶。
她不敢停下,不住掐着掌心,强迫自己清醒。
她频频回头,身后都没有人追上来。
姜时雪难掩失落,握住宋观澜交给她的银子,咬着牙往前走。
一个时辰后,姜时雪遇到了一个骑着骡子的老伯。
老伯原本是要去隔壁村子拉木材,见姜时雪捧出一枚白花花的银子,二话不说,愿意送她一程。
姜时雪险些晕在骡车上,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唇边溢出血腥味。
她快要撑不住了。
若是晕在此处,若是这老伯起了歹心,恐怕她只能落得一个无比凄惨的下场。
姜时雪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常,问老伯:“老伯可听说过忠义将军?”
“忠义将军名气大着咧!哪个不知道!”
姜时雪说:“我乃将军的侄媳,肚子里怀着他的侄孙,此行正是前来探望他的,只是途中遇到盗匪,我与夫君走散,不得已才沦落至此。”
“老伯,你将我送到之后,将军那边定然会有重谢。”
那老伯心底哟了一声,心想果然是个得罪不起的贵人。
他就说呢,这女子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却生得细皮嫩肉,天仙模样。
他方才还动了心思,自家二儿子一直没讨着媳妇,这不现成就有一个!
好在没冲动,忠义将军的侄媳妇,还怀了崽的!
忠义将军可是大好人,这些年有他坐镇,胡人不敢来犯,他们也算是过上了安生日子。
忠义将军的亲人,动不得!
老伯瞄了姜时雪几眼,老老实实赶起骡车来。
姜时雪见他终于不再用打量的眼神偷偷瞥她,心中稍安,勉强放松下来,养精蓄锐。
姜时雪从未来过漠州,不知道忠义将军驻扎于何处,只让老伯将她送到最近的烽火台。
只要联系上此处驻扎的军队,她就有把握联系上忠义将军。
正午烈日当空,姜时雪本就在发热,更是眼前一片昏花。
好在骡车总是比脚快,临近傍晚,远处的烽火台终于现了个边。
正是落日昏黄时分,将士们赤裸着上半身围在一起,汗水热油般缀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对面的年轻人剑眉星目,双手横抱,俨然是一个意气风发小将军的模样。
季琅挑眉:“服不服?不服就再来!”
将士们正咬牙要上,忽然有人急匆匆赶来:“廖校尉!有人说是来寻将军,要我们将此物递给将军。”
他呈上一张纸来。
廖校尉扫了一眼,上面似乎画着一枚令牌。
他立刻骂道:“胡闹!什么人递消息都敢传!”
将士缩了缩脖子:“是个姑娘……瞧着太可怜了。”
“胡闹!万一对方是细作呢?”
也不知为何,季琅心脏忽然重重跳了一下。
眼见廖校尉还要发火,他上前拍拍他的肩:“廖校尉消消气,不若一起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烽火台下搭着营帐,此时驴车就停在外面。
将士们不敢轻易将人放进去,但有人心软,送来了水。
军营里又能讲究到哪里去,那将士已经尽量挑了一只看上去相对干净的水囊。
姜时雪也顾不得其他,谢过之后仰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她实在是渴坏了。
老伯眯着眼盯着她,似乎在盘算她之前说的话有几分真。
怎么瞧着这些将士对她提防着呢,根本不像是对待忠义将军的亲人!
这丫头怕不是在骗他吧?
他也不怕,若是她的身份是假的,这些将士也不敢收留她,还不是要落到自己手里!
他正想着要如何将她哄回去,再绑给自家儿子做媳妇,忽然来了一堆人。
老伯回过头去,第一眼就看见了为首的年轻人。
分明都是同一身军装,偏偏这年轻人就是比旁人多出几分洒脱清贵的风姿。
老伯腆出一个笑来,正要凑上前去。
那年轻人忽然三步并两步冲过来。
他在颤抖。
旋即长臂一展,将姜时雪结结实实抱到了怀里。
老伯傻了眼。
周边将士也傻了眼。
老伯有些懵,难不成这年轻人就是忠义将军的侄子?
不是说走散了吗?
旁边的将士们也在心中嘀咕。
这季小将军什么时候还有了个相好的?
姜时雪被他抱到怀中的时候,脑子里晕乎乎一片。
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可是阿琅哽咽着在她耳边唤:“阿雪。”
那一刻,一路上的恐惧,难熬都尽数崩塌。
她到了安全的地方。
姜时雪晕了过去。
廖校尉腾出了自己的营帐,将姜时雪安置在此处,还命军医来瞧过。
季琅就如同护崽一般,守在旁边寸步不离。
刚开始军医以为姜时雪发热是因为受惊过度,外邪入体,仔细检查才发现,除了被她掐得鲜血淋漓的手掌以外,她身上还有伤。
军医是个中年男子,将季琅叫到一旁,隐晦道:“这位姑娘腿上有伤,如今已经感染了,既然她同季小将军已经定了亲,不若由季小将军来给她处理吧。”
军医将一应药物递给他:“清创,涂药,再包扎,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出来问我。”
军医离开,将帐子遮得严严实实。
季琅捏着那些伤药,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卷起了姜时雪的裤腿,试探着寻找伤处。
伤在大腿内侧,裤腿往上卷起,已然碰到她的伤处,她痛得轻哼了一声。
季琅额角青筋直跳,尽量忽略那白得晃眼的皮肤,用刀挑破了她的裤腿。
伤口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
狰狞的一道,边缘红肿发脓,如同蜈蚣横在腿上。
季琅心口一跳,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待到帮她处理好伤口,季琅已是满身大汗淋漓。
他掀开帐子,直直走到驴车旁。
老伯就在这等着他呢,见人来了,忙腆着脸笑:“将军,说好的报酬能给了吗?”
季琅不动声色:“劳烦您一路送她过来,有几句话想问问您。”
不久后,老伯拿着季琅给他的五十两银子乐颠颠的走了。
季琅不仅给了他一笔银子,还亲自派了两个人送他回去。
这人哪享受过这么大排场,又是个生性爱炫耀的,回了村就四处向人说自己发了横财。
二儿子忍不住问他爹哪来那么多钱。
老伯喝醉了一般,乐得不住笑:“别管那么多,只要知道你爹好日子要来了。”
那小将军瞧着就是个有钱的主!等这次的银子花光了,他就再去要!
不给?不给他就到军营嚷嚷,说这小将军的夫人被他看了个光!
有钱人,他知道的,宁愿花钱堵人嘴!
但他没想到,当晚村里的地痞就翻进他家中,杀了人,抢了银子逃之夭夭。
季琅派去的两个人等在村子附近,得知后患已除,才回去复命。
尤贵妃派人查探时,姜时雪的线索断在此处。
老伯村子里的人说没见过姜时雪,再往后,却是什么都查不到了。
自然没有人想到,横死家中的老者竟会和太子侧妃有关。
季琅一直守着姜时雪。
直到第二日早晨,她才有了苏醒的迹象。
季琅忙起身去叫军医,军医来时,她已经撑着身子半坐了起来,脸色依然苍白得厉害,面上却带着笑:“阿琅。”
季琅一夜未睡,眼睛里都是血丝,唇边亦冒了一圈青色的胡茬。
姜时雪瞧他这般狼狈,知道他定然是守了自己一夜,鼻头有些酸。
季琅有千万句话想问她,但还是先忍住,让军医先看她。
军医替姜时雪把了脉,默默退到一旁:“姑娘高热已退,只是受惊过度,还需仔细静养。”
季琅松了一口气,上前问:“饿不饿?这里不比别处,我叫人熬了些白粥,先端上来吃点,之后我再寻你爱吃的东西送过来。”
姜时雪哽咽:“我想吃藕花糕。”
远在漠州,哪里来南边的藕花糕?
军医默默看了一眼这姑娘,退了出去。
放下垂帘时,听见季琅哄孩子般说:“你不许嫌药苦,把药都喝了,我去给你弄。”
军医笑着摇了摇头,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营帐内,姜时雪破涕为笑:“我开玩笑呢!你还真信。”
季琅抿唇,脸色也变得郑重起来:“阿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时雪也收敛了神色,她垂眸,将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个一遍。
唯独隐藏了宋观澜就是顾行之的事。
阿琅很讨厌顾行之。
曾经是,如今也不会变,况且现在不是纠结他身份的时候,所以姜时雪选择了先瞒下。
季琅的脸色难看不已。
“若真是端王府和尤贵妃勾结,事情恐怕就棘手了。”
季琅起身:“我现在就去通知将军。”
姜时雪想同他一起去,季琅不允:“你这样了还想跟着我跑,义父义母知道了不得骂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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