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时雪沉默了片刻,“祁昀将我护得很好,我还交到了一个好友,便是如今的四公主,我还没同你说过吧?”
“宫里吃的很好,住的也不错,我那个院子里,有好多漂亮的海棠花……”
“阿雪,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姜时雪的声音戛然而止。
季琅声音里微微有哽咽:“你从前有数不尽的朋友,可以一起陪你玩乐,你不需要日复一日欣赏几棵同样的花。”
“……你还记得那年我带你去看樱吹雪吗?”
“我们躺在小舟上,以花为被,与天地同眠……”
姜时雪眼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记得,怎么不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喝酒,沾了一点,便醉倒在小舟之上。
季琅笑她一杯就倒,自己也不知不觉间喝醉了。
两人顺着河水飘了一路,搁浅在岸边,直到被晨起打渔的渔夫叫醒,才发现都已经离余州几十里远了。
“还有那一次在花满楼。”
他摇头笑道:“那时荒唐,竟带着你一起混进去。”
“若是被义父义母知道,该把我腿都打断。”
姜时雪也笑起来,的确荒唐。
听说花满楼出了一道可称天下至美的佳肴,众人提起来都回味无穷,又支支吾吾。
花满楼不同于其他歌舞坊,里面养了雅妓,只接待及冠的客人,更毋论当时还未及笄的她。
两人好奇得紧,像是被猫儿挠了心肝,想去尝一尝这道“天下至美”的菜。
季琅花钱找到一个人,带着扮作小厮的两人混进了花满楼。
最后两人乃是落荒而逃。
那道“天下至美”的菜,压根不是什么正经菜!
而是以美人锁骨为盏,在里面盛了雪梨汤,上缀一颗殷红的枸杞。
清汤如许,雪肤含红,吓得季琅推开那人,抓着姜时雪跌跌撞撞便跑。
姜时雪陷在回忆中,一时发笑,一时怀念。
季琅也怅然道:“阿雪,那样的日子,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他停顿片刻,忽然道:“你若是愿意,我们和义父义母一起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阿琅。”
姜时雪抬头看他。
她声音很温和,眼神也很平静。
好像她不是妹妹,而是他的长姐。
“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阿琅,在上京的时候……你已经错过一回,别再走错了。”
季琅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若是当初你没有因为我爹去找秦家,如今也不会变成这样。”
姜时雪反驳:“阿琅,你若要较真,那这一切的缘由……是我,不是你。”
她一字一句道:“当初我不该在余州遇见秦鹤年,是因为他,秦家才会对季伯伯和姜家出手。”
她眼眶红了:“你我没有任何错,季琅,我不许你怨你自己。”
季琅微笑着答应她:“你说得对,这一切的伊始,是秦家。”
而这一次姜时雪受了伤,被迫逃到这里,还是因为秦家。
秦家……该死。
当一切支离破碎时,总要找一个对象来恨。
太子根本没从靖河走,为他设下的陷阱全无用处!
二皇子当真是想不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如何逃脱出去的?
还有那宋观澜,分明已经万无一失加以布置,要他和他爹双双赴死……居然被人救了?
一切谋划都落空了。
反倒是他们折兵损将,叫人平白耻笑!
二皇子面皮紧绷,片刻之后,忽然想到什么:“母妃,太子既没从靖河走,也没回上京,那您说他会不会是去找他的侧妃去了?”
尤贵妃冷笑:“不然呢?”
二皇子神色一亮:“母妃!此乃我们的机会啊!”
“一个被掳走数日的侧妃,太子偏偏要将人接回来,定会惹得父皇生气……”
尤贵妃忽然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叫他看不懂,但二皇子不知不觉闭了嘴。
尤贵妃揉着额角,像是苍老了数十岁。
羡儿懂什么?
太子越是表现出一副情深的模样,嘉明帝只会越觉得子肖其父,越发垂怜这对鸳鸯!
被掳走又如何?
他心上的女人,为旁人诞下一儿一女,还不是照样得他怜爱!
尤贵妃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一老一小,都是猪油蒙了心的蠢货!
尤贵妃疲倦不已,如今端王妃在嘉明帝心中的分量已经不如从前。
他们的筹码在变少。
若他日端王妃彻底失了圣心,太子羽翼又彻底丰满,她的羡儿,还能有机会?
尤贵妃心底焦躁,长甲不由得在黄花梨木扶手上抓挠。
刺耳的声响中,她忽然阴恻测开口:“太子这条路,走不通了。”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草惊蛇,太子如今便如一条狡猾的泥鳅,并非轻易能抓住的。
二皇子心中一震,下意识抬头看向尤贵妃。
母子俩对视一眼,尤贵妃忽然说:“你父皇,今年也有四十有二了吧。”
二皇子手心冒了汗,但背脊却一阵发冷一阵发热,他小心翼翼说:“到十月,便四十有三了。”
尤贵妃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抬手拨弄着一旁的香炉:“登基也快有二十年了……你说够久了吧?”
二皇子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低头,听到自己说:“母妃说得是。”
御花园。
几个宫女凑在一起嘀咕:“诶,你们听说没,东宫那位侧妃好像是出了事。”
“什么事?她一向病恹恹的,不是说这段时间一直在卧榻养病吗?”
“什么养病啊,那天我听主子谈起此事,说是那日清河郡主生辰宴,太子侧妃也被人掳走了……”
“当真?不是说被掳走的是小王爷的几个小妾吗?听说歹人手段残忍,那几个小妾死状极惨,端王府可是出了一大笔银子来安抚她们的家人呢!”
“若那侧妃当真落在歹人手里,还有命活着回来?”
“东宫日日有药味飘出来,我看过不了多久,便要传出侧妃殁了的消息……”
“宫规明令禁止在背后谈论主子,你们几个,自去领罚!”
忽有一道含着怒气的声音在她们背后响起。
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忙跪了一地:“奴婢参见四公主!”
四公主提着食盒的手在微微发颤。
她扫了众人一眼,声音冷厉:“妄议主子乃是大罪,念你们今日是触犯,本公主便暂不禀报你们的管事,若再让我听到这些话,本公主绝不轻饶!”
她唤身边的宫女在此监督:“看着她们,一人掌自己十巴掌!”
宫女们纷纷磕头谢恩,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四公主一路走到东宫,直到进了春和殿,才泄气般晃了晃,无力地扶住院里的石桌。
银烛听到动静,忙跑出来,见是四公主,着急道:“殿下怎的忽然来了,可是有什么新消息?”
四公主颔首。
那日她与阿雪宿在一个院子,不知不觉中了迷药。
待到醒来,才知道阿雪失踪,还死了几个小妾。
她到底是皇家的公主,嘉明帝就是再不喜欢她,也不会让她名声有损。
四公主被悄无声息接回了宫中,随之传出的消息便是太子侧妃又病倒的消息。
四公主心中煎熬不已,可又不知阿雪的下落。
为了配合“侧妃养病”,她时不时便会来东宫探望。
就在今日,她终于收到了皇兄送来的信。
或许是怕人多眼杂,信上只说阿雪一切安好,皇兄会亲自接她回宫,让她在宫中安心等待。
一切安好。
可是阿雪有没有受伤?又遭遇了什么?
这些她一概不知。
四公主这些时日常常夜半惊醒。
小妾的尸身被送回来时,她看到了一眼。
于是在梦里她常梦见死去的人成了阿雪,阿雪哭着对她说:“阿楚,我好疼。”
短短数日,四公主便瘦了一圈。
她甚至想,若是当时被掳走的人是她就好了,她毕竟是皇室的公主,父皇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被掳走的人……是阿雪。
妃嫔被掳走,历来还有活着回来的先例吗?
银烛见四公主面色不好,忍着性子倒了杯热茶给她,一碰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寒凉如冰,银烛吓了一大跳,心也重重沉下去。
她声音有些发颤:“四公主,侧妃她……”
四公主忙摇头:“银烛,我刚收到皇兄的信,说阿雪安然无恙。”
银烛松了一口气,但见四公主眉头紧锁,不由得开口问:“殿下,侧妃可是还有什么事?”
宫女的议论萦绕在耳边,四公主心里难受,忽然拉住银烛的手:“银烛,你还有没有办法联系上你们侧妃?”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荒唐,若是联系得上,她们会一直能空候在宫里吗?
哪知银烛犹豫了片刻,说:“殿下,我们侧妃一直有按时和老爷夫人通信的习惯。”
“我们不知道侧妃在哪里,但若是侧妃安定下来,说不定会和老爷夫人写信联系,你若有事,说不定可以先告诉他们,在让他们代为转达给侧妃。”
四公主眼眸一亮:“好!我们就试试这个法子!”
银烛找来纸笔,落笔时,四公主忽然不确定道:“皇兄会看你们老爷夫人同阿雪的信吗?”
银烛摇头:“太子殿下从不干涉他们。”
四公主稍稍放心,提笔疾书。
墨迹未干,银烛便匆匆拿着信去送了。
四公主看着屋檐上振翅而飞的鸟,心中默默祈求。
如何可以,希望阿雪能听进她的话。
既然已经离开,便别回来了。
别回这座……会吃人的牢笼来。
营帐条件艰苦,姜时雪的腿伤稍稍愈合后,便搬到了徐辰毅的府上。
徐辰毅不喜奢华,将军府内外都十分简朴,加之西北之地风沙大,这府邸自然比不得上京鲜亮。
徐辰毅命人打扫了从未有人住过的垂松庭,还早早叫人添置了几盆色彩鲜艳的花以作点缀。
将军府上下都觉得稀奇,将军多年以来独身一人,起居从简,何时会想着搬些花来点缀?
一时间众人都在猜测,是有什么人要来?
忠义将军鳏居多年,对故去的将军夫人情深义重,从未有人会往他要新娶或纳妾方面想。
姜时雪踏进将军府的时候,下人们都是又好奇又迟疑。
将军不会纳妾,但这姑娘的年纪……瞧着也就只比将军小个十来岁,难道是将军家里的晚辈?
又见季小将军也跟在她身后,一副鞍前马后的模样,就更是好奇了。
徐辰毅笑着对姜时雪说:“西北之地苦寒,比不得上京,若还差什么东西,便同我说。”
徐辰毅得知祁昀正往此处赶来后,便离开了营帐,回了驻军大营。
今日也是抽空前来迎她,匆匆用过一顿饭后,又赶回了大营。
府里的管事姓王,是个上了岁数的中年人,引着姜时雪在府里走了一圈,特地交代姜时雪:“姑娘,将军说您在府里行可以随意行动,但老奴还是想提醒您一句,东边的落梧阁,姑娘莫要踏足为好。”
姜时雪仔细应下,随口问了一句:“王伯,那边是住着什么人吗?”
旁边的季琅忽然开口:“是供奉着将军妻儿的牌匾吗?”
王伯叹气:“季小将军说得对,正是供奉着夫人和小公子的牌匾。”
姜时雪只知忠义将军多年前丧妻,此后再未续弦,但不知缘由。
王伯也像是被勾起伤心往事:“那时将军和三公子一同领兵出征,三公子战死沙场,传回来的军报有误,说是将军和三公子都没了……”
“夫人受到刺激难产,诞下来的小公子还未睁眼,便随夫人去了……”
姜时雪怔在原地。
王伯抹了把泪,连连致歉。
王伯走后,季琅沉声说:“那场战役原本能赢,是圣上临时撤走左骑将军的增援令,才导致忠义将军被敌军围困,九死一生。”
姜时雪想到什么,问:“那是哪一年?”
“天元六年。”
天元六年。
若是姜时雪没记错,宣德皇后也是那一年薨的。
所以在同一年,阿昀接连失去了三个亲人?
许是白日里听闻此事,入夜之后,姜时雪做了一个混乱冗长的梦。
梦中兵戈相交,狼烟四起,一派混战。
她在战场上翻找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声音都已经哭哑。
她不知道自己在找谁,只是用手刨开那些泥土,抹掉已经干涸的血液。
直到最后。
她看到了祁昀。
姜时雪是被痒意弄醒的。
她感觉到自己满面湿痕,有人在用温热的手指帮她拭去眼泪。
似梦非梦间,姜时雪猛然惊醒。
月色如霜,映在榻边人的眉眼之上。
他眼角低垂,黢黑的瞳像藏着一团冷渊。
姜时雪惊疑不定,抬手摸向他的脸。
是冰凉而柔软的,不似梦中了无生气。
姜时雪红了眼,一把抱住他的腰,将整个人都埋在他怀中。
祁昀轻轻回抱住她。
片刻后,他的手掌抚到她脑后,强迫她抬起头来。
两人对视许久,祁昀倾身,吻住她的唇。
年轻的恋人,唇齿交缠,没有一方甘心示弱,似要将那些惊惶痛苦,思念牵挂都宣泄。
姜时雪忽然轻哼一声。
唇角破了,有腥甜的血珠冒出。
她有几分羞恼,推开他。
祁昀不让,相反,他托着她的下巴,舌尖轻轻吮上去。
如同一只……吸人血魄的妖鬼。
第二日中午,徐辰毅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
祁昀早早等候,徐辰毅刚从马上翻身而下,便见一个冷如冰霜,清隽非凡的年轻人立在门口。
西北的风带着几分凛冽,鼓动得他袖袍如鹤翅,整个人便好似遗落凡尘的谪仙。
舅甥俩也不知是谁先迈出步伐,两人在台阶上紧紧相拥。
一身甲胄未来得及卸下的徐辰毅此时竟如懵懂孩童,潸然泪下。
祁昀紧紧拥着这个他自小最喜欢的二舅舅,惊觉他居然已经比他高了。
毕竟……已经十年未见。
祁昀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已经沙哑:“舅舅,别来无恙。”
徐辰毅放开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比我都高了!只是还跟小时候一样干瘦干瘦的!”
祁昀微微露出些笑:“小辈们争气,堂兄如今也比舅舅高了,他能吃,长得也比我胖些。”
徐辰毅离开上京时,两个孩子都还未满十岁,如今再见,方觉时光匆匆。
徐辰毅又红了眼,扶住他的肩,笑道:“好好好,你也要多吃些,别跟小时候一样爱挑食。”
王管事见状,忙说:“厨房已经备下一桌好菜,还请殿下移步。”
这是一对十年未见的舅甥,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打扰他们。
王管事将酒备足,门掩上,抹着眼泪出来了。
阿碧候在一旁,听到屋里传来的阵阵笑声,情绪黯然:“已经许久没见过将军那么高兴了。”
姜时雪眼睫微动。
这些时日同阿碧朝夕相处,她早已察觉出来阿碧对忠义将军的情愫。
可惜忠义将军爱妻如命,甘愿为亡妻鳏居十年,谁人又不知?
阿碧的一腔柔情,恐怕只能是错付。
姜时雪轻轻拉住她的手:“今日他们二人恐怕要不醉不休,我们先去准备些解酒汤吧。”
姜时雪正在厨房里忙,季琅忽然进来了。
不知为何,从早晨起他便是一副臭脸,也不知谁得罪他了。
姜时雪见他进来,随口说:“阿琅,给你留了饭,在那边热着呢。”
季琅将一枚白瓷小瓶放下,又递来一封信:“义父义母送来的。”
说完他转头便出去了。
姜时雪愣了下,先拿起白瓷瓶,她打开闻了下,像是药。
姜时雪便唤阿碧:“阿碧,你帮我瞧瞧这是什么药?”
阿碧放下手中活,走过来辨认,片刻后,她说:“愈合伤疤,清凉滋润之用。”
可是阿雪腿上的伤疤已经结痂了,现在在用的是祛疤膏呢。
她疑惑看去,忽然发现姜时雪唇角破了,还泛着点肿。
阿碧下意识说:“阿雪,你的嘴唇……”
话音落,她猛然反应过来,脸都燥红了,将药递给她,结结巴巴说:“每日涂三回,很快就能好。”
姜时雪也羞得耳尖发热,她将药瓶随意收入袖中,这才开始看爹娘送来的信。
她才安定下来,便给爹娘寄过信,可是爹娘不是前几日才给她写过信吗?
姜时雪看完信,沉默不语,趁着阿碧不注意,她将信塞到火膛里烧掉。
信其实是阿楚写的。
她知道阿楚是一片好意,但她不能让祁昀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劝她别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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