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口中的几人一路冒雨前行,直到行至长安街,才各自分散开来。
雨渐渐大了,牵机卫厚重的衣摆浸透了雨水,显得愈发压抑沉重。
韩茂忽然停下脚步,侧目看向一旁的年轻人:“怕吗?”
黢黑的帽檐下露出一张青隽的脸。
只是昔日充斥着少年意气的一双眼,如今却多了几分阴郁。
此人正是季琅。
韩茂问罢,忽又叹了一口气。
方才在孙家,季琅提剑刺去的狠厉模样依然历历在目,他又何必问一句怕不怕呢?
他与季琅的爹爹少时乃是好友,后来他几番科考不中,投身牵机卫,一晃多年过去,手上已是染了数不尽的罪孽与鲜血。
而季琅的爹爹嫉恶如仇,两袖清风,最是看不惯他们这群专为皇帝做事的走狗,因而两人已是多年不联系。
季兄数月之前蒙冤入狱,此事他也有所耳闻,亦想过从中替他周旋一二。
只是可惜,他是牵机卫,牵机卫只听从于皇帝命令,剑下忠奸不辨。
加之他职衔不高,在嘉明帝前说不上话,故而只能作罢。
一个月前,季琅找上门来,说想在牵机卫谋个差事,韩茂十分惊诧。
要知道他与季兄年少时乃是两肋插刀的弟兄,如今时过境迁,世事难料,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从季琅口中,他得知季兄当日乃是为人暗害,季兄从狱中走了一遭,受尽折磨,一腔热血也被彻底磨灭。
虽然后来嘉明帝替他翻案,官复原职,但季兄自己心灰意冷,辞官告老,如今只愿做个不问世事的闲散之人。
韩茂听完,倒也渐渐理解了几分他的心思。
牵机卫是独立于各个机构之外,也的确是皇帝的走狗……但正因如此,皇帝才最放得下心来信赖。
譬如如今牵机卫统领李厌,便是嘉明帝身边的大红人。
皇亲贵胄,亦或秦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在他面前都需要给几分薄面。
季琅来找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
他看着那双野望暗藏的眼,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再度落榜的他一路北上时暗自许下的誓言。
可惜他这一辈子,到底是个庸才。
无论在哪,终究做不到人之上。
季琅听他发问,眉眼果然微微动了下。
然而下一刻,他却说:“怕的。”
怎能不怕?
听闻孙大人身为谏官,刚直不阿,只是当年一心拥护端王上位,后来嘉明帝登基之后,便被视为眼中钉。
哪知他性子倔强,这些年以来挑了嘉明帝不少错处,这一次竟不知为何,惹得嘉明帝要将他暗自处理。
剑柄没入孙大人腹部的触感依然历历在目,他死前瞪圆眼睛,唇中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定然是不堪入耳的谩骂。
血溅了季琅满身,但他们着急回宫复命,没有时间给他处理。
他只好穿着这一身血衣,在雨夜中暗行。
雨水并未冲淡这些血,反而让鲜血渗入他衣裳的每一个角落,叫他周身都散发着血腥味。
他曾想当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如今却成为一柄见不得光的刀。
甚至是一柄……滥杀好人,枉顾正义的刀。
怎能不怕?
可他没有退路了。
阿雪来上京数十日不到,他终究是放不下心,一路来到上京。
可他打听到的却是秦家那二公子依然住在寺庙里,秦家最近根本没有纳妾,只有一个从余州新娶的少夫人。
季琅最开始怀疑秦家是不是将阿雪藏在外面当成外室,可他蛰伏观察了许久,却并未查探到半分异常。
阿雪根本不在秦家。
那一刻他慌乱到极点,可他明白,阿雪不可能故意欺瞒他们,她在信上说的必然都是真的。
他不死心,继续顺着蛛丝马迹查探,终于发现了端倪。
秦家数月前确实从余州接过来一个女子,藏在明佛寺下的一处宅院中,可后来看管宅院的下人被莫名其妙遣散,那宅院又成了一处荒宅。
他费了一番功夫,最终找到一个在宅院中做过事的下人。
那下人告诉他,数月前,宅院中所有人都被下了迷药,再都醒来后,他们伺候的那位姑娘便消失不见了。
主家为此发了很大的火,后来又不知道为何,偃旗息鼓,遣散了他们这群下人,还警告他们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在季琅又给了他一根金条之后,那下人才肯告诉他,那姑娘藏得严实,他也没见过脸,只是听嬷嬷唤她姜姑娘,身边有个叫银珠还是什么的侍女。
季琅就此确认,此人便是阿雪。
可是后来呢?
阿雪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季琅不死心,不肯放过每一丝线索,终于在庞杂的信息中发觉一丝古怪。
阿雪失踪后不久,太子纳侧妃入宫。
而那侧妃据说自幼长在庙宇中并无几人见过她的相貌。
更巧合的是,侧妃姓江,唤作江雪。
季琅在得知此事时,心尖一跳。
阿雪,江雪?
哪有那么巧的事。
可他无论如何进不了皇宫。
进不了皇宫,又如何查证那侧妃到底是不是阿雪?
季琅在皇城外徘徊了一夜,霜寒露重,日光渐亮时,他拖着一身湿衣,突然看见了匆匆入宫的牵机卫。
那一刹,季琅眼眸一亮。
牵机卫不仅是皇帝身边之人,更能游走于旁人所不能及的地方……
不是更便于查探阿雪的下落么?
故而他百般辗转,寻上了韩茂的门。
韩茂听他说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声音低沉道:“好好回去睡一觉。”
雨水进了眼,涩意叫季琅眨了下眼,顺势掩去眸中别样的思绪。
他拱手行礼,道:“属下告退。”
今日朝堂上争执不休。
孙家昨夜走水,年过六旬的直臣孙为立葬身火海,找到时人已经烧成了焦炭。
孙家人哀恸大哭,京西的天色被这场大火映亮了一夜。
不少官员就住在京西,听着孙家人的哀嚎辗转了一夜。
第二日上朝,有人请嘉明帝严查孙家失火一事。
近来上京多雨,什么样的火能烧上一夜?
又有人道孙家老宅年久失修,杂物堆积,碰倒火烛便能轻易燃起来。
不过是一场意外。
吵嚷了一早,最后嘉明帝盖棺定论,大手一挥赐给孙家一座新宅,还命人厚葬孙为立,此事就此揭过。
下朝的时候,二皇子走在祁昀身后,冷不丁忽然开口道:“皇弟,孙大人遭难,怎么看着皇弟却无半分伤心?”
二皇子因为春闱舞弊一直被禁足,今日乃是他第一次上朝。
祁昀停下脚步。
二皇子与祁昀到底是两兄弟,轮廓生得有几分相似。
只是二皇子那双眼狭长上挑,叫整个人舒朗的气质中藏了一丝精明算计。
他这个皇兄深得父皇喜爱,哪怕祁昀是正宫皇后所出的太子,这么多年来却也只能避其锋芒。
他先唤了一句:“皇兄。”
才说:“人各有命数,孤虽为孙大人惋惜,却也无力回天。”
二皇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我记得孙大人在时,没少关照皇弟,此番皇弟定要好好前去吊唁一番,才对得起孙大人地下亡魂。”
祁昀目光落在他戴着的那枚祥龙纹扳指上。
二皇子眼角一跳,迅速挪开手,用袖掩住那枚扳指:“我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
祁昀沉沉盯着他的背影。
龙纹扳指,按照宫规,乃是天子所佩。
父皇此人,极度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可他依然张扬地戴着它上朝了。
祁昀明白,二皇子根本不在意被他看见。
因为二皇子清楚,哪怕自己在父皇面前挑破此事,父皇也只会第一时间怀疑是不是他有意攻讦长兄,挑拨他们父子情分。
祁昀垂下眼眸,面无表情沿着白玉阶梯往下走。
前方二皇子双手负在身后,步伐雀跃,似乎心情极好的模样。
祁昀注视着他的背影,眉梢忽地一动。
二皇子为何这般开心?
是因为他终于解了禁足,得以上朝?还是因为……孙大人之死?
祁昀忽然想起,孙大人曾在父皇面前上书称二皇子身世有异。
那封折子被父皇默不作声压了下来,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祁昀得知此事,乃是因为在父皇身边安插的暗线禀报。
今日朝堂之上,父皇对孙宅失火一事态度实在反常,他早猜到其中缘由。
昨夜牵机卫夜半时分出现在宫里,定然与孙大人之死脱不了干系。
他知道孙大人得罪父皇已久,手起刀落乃是迟早的事,可为何眼下孙大人之死会如此仓促?
昔日被忽略的细枝末节在这一刻忽地浮现在眼前。
祁昀眸色变得一片幽深。
他要去孙宅一趟。
姜时雪百无聊赖站在树下数着花苞。
上京春日迟来,这个时候余州已经姹紫嫣红,芳菲一片了,这里的花才迟迟开放。
姜时雪数完了一遍又一遍,见门口还是没什么动静,叹了一口气,兀自往石凳上一坐。
距离花灯节落水已过去数日,余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祁昀也好几日没来了。
她被困在这处别院中,不敢轻易出门,也收不到外界消息,心中实在是惶恐不安。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外面有车马声靠近。
姜时雪顿时从石凳上跳起来,往外冲去。
临到门口,她又将脚步压下来。
这般着急,被祁昀看见岂不是会误以为她在盼着他来。
姜时雪故意在院落中磨蹭了片刻,忽然听到两道熟悉的声音唤:“雪儿!”
姜时雪僵了片刻,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冲了出去:“爹!娘!”
暗卫来禀报的时候,祁昀正垂着眉眼,看鎏银八宝灯上青烟缥缈。
孙大人死前,并未给家里人留下过只言片语。
他吊唁完之后,派遣暗卫偷偷去查验孙大人的尸身。
经查探,孙大人腹部有剑伤,左手扭曲,呈抓握状。
因为尸体烧得太厉害,无法确认那道剑伤是不是致死原因。
但他们在失火的书房内发现了一方砚台,对比了砚台大小,正是孙大人死前抓握在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不知是孙大人遭人袭击时,是不是想用这方端砚对抗来人。
但据暗卫禀报,桌案旁就放着一柄短剑,若是做防御之用,这柄短剑要比那方砚台更合适。
祁昀莫名想起自己流落余州时,冷渊他们发现的端王府箭矢。
当年皇祖父垂危,端王蠢蠢欲动,后来幸得徐家相助,父皇才有惊无险登上帝位。
父皇早些年对端王甚是忌惮,这些年端王身子渐渐不利索,也放下了夺权之心,故而父皇才对他有所放松。
目前的线索都在指向端王。
但出于谨慎,祁昀还是开口:“端王妃秦氏,端王的两个子女,也仔细查。”
暗卫埋首称是。
祁昀抬了下眼帘,又道:“另外留意贵妃入宫之前,和端王可有交集。”
暗卫心中一惊,将头埋得更低:“是。”
“退下吧。”
暗卫告退之后,冷渊进来了:“殿下,侧……姜姑娘想见您。”
祁昀问:“姜家二老到了?”
“正是,姜姑娘已经知道事情始末,说是想当面感谢您。”
冷渊又说:“宫门已经快要落钥了,属下替您安排明日……”
祁昀已经起身:“不必,现在就过去。”
上京别院。
一家人阔别数日,有聊不完的话。
姜时雪知道秦家人无耻,却没料到秦家人连信义都不守!在她离开后竟会派人回去搜府。
好在姜柏也留了心眼,在姜时雪离开后便开始着手转移家产,秦家人折回来的时候,姜府已是一座空宅。
姜时雪对了对日子,大抵明白秦家人为何会回余州搜查。
那时她已经入了东宫,秦家乍一发现姜时雪失踪,自然要寻人,只是后来可能猜到了她的踪迹,又偃旗息鼓。
这也侧面印证了她入东宫一事,秦家的确没掺和。
姜时雪这就想不通了,既然不是秦家,她到底是怎么阴差阳错冒充江雪嫁入东宫的?
薛尽与姜家二老的说辞是姜时雪从秦家逃出来之后,便一直躲在此处,直到风声过去,才敢派人去余州接二老。
姜柏原先不信,哪有那么巧的事?
偏偏就叫薛尽遇见姜时雪,协助她逃了出来。
但如今见到自己的宝贝闺女好端端站在面前,也不想寻根问底了。
只要雪儿安好,一切都不重要。
祁昀到的时候,一家人还在聊。
他在外面候了一刻钟,直到姜时雪察觉到外面有人,一家人才止住话头。
姜柏和姜夫人自是一番道谢,姜夫人甚至红了眼圈,对祁昀说:“好孩子,你于姜家有大恩,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姜家定会倾其所有。”
祁昀将姜夫人扶起,客气道:“伯母哪里的话,若非当初姜姑娘救我一命,我又岂能有今日。”
一番寒暄,姜柏使了个眼色,拉着夫人先休息去了。
花厅倏然安静下来。
月色朦胧,竹影灯的光晕在姜时雪面上笼下一层柔和的光,也叫她眸子越发清亮。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祁昀,眼睫绒绒,轻眨间,叫祁昀笼在袖中的手指莫名有些发痒。
姜时雪红唇微启,语气认真:“薛尽,谢谢。”
她声音轻柔,尾调带着一丝娇,祁昀只觉手指上的痒意如同行蚁,顺着手臂一路攀爬而上。
昔日心中怀恨,与她相处时总是思绪万千。
如今知道一切都是误会,又难免生出几分悔意。
院中的花已经含苞欲放,暗夜中有幽香浮动,缠绕在两人衣袖上。
祁昀忽然开口:“出去走走?”
姜时雪也怕在此谈话打扰爹娘休息,欣然应允。
别院往西不远,有一条浅溪,春日溪水清冽,汩汩流动,月色晃动成碎影。
两人一前一后,祁昀落后半步,看姜时雪发梢流苏簪轻摇。
姜时雪忽然回眸:“薛尽,你都知道,对不对。”
融融月色落在少女侧脸,她面颊上细小的绒毛如同春日新桃。
祁昀似乎嗅到了清甜的桃香。
他挪开视线,看向远处山峦,嗓音平淡:“知道什么?”
来到这里后,薛尽从未问过她为何会在上京。
姜时雪原先以为,此番相遇,也只是匆匆一会,将来再无交集,不必同他说得这么清楚。
可如今薛尽将爹娘都接到了上京,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知道她被秦家胁迫才来到上京,却跟爹娘说她逃出秦家后一直待在此处,中间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他早已查探清楚。
姜时雪今夜打算将话挑明,于是说:“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在东宫。”
祁昀表情丝毫变化也无,只是说:“据我所知,东宫近来并无新进宫人。”
姜时雪不明白他为何要顾左右而言他,开口:“不是,你知道这些日子我顶替了侧妃江雪的身份。”
祁昀忽然回过头来,黢黑眼眸如同浸了冰,叫姜时雪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顶替侧妃身份?你可知此话若是被人听去,你会是何下场?”
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从秦家逃出来后,你便一直在此处,无论任何人问起,都要这么说,明白么?”
姜时雪反问:“那你为何要将我爹娘接到上京?”
她意有所指:“上京许多人都见过我。”
祁昀眉梢微动,眸光中有几分莫名的意味:“世上并非没有相似之人,她是她,你是你。”
这话直直戳到姜时雪心上,她后背一紧,不敢看他那双眼睛。
可她心中还是不踏实:“我在这里,会给你添麻烦的,最好是我带着爹娘远离上京,也远离余州,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然后就这般躲躲藏藏,远离亲友,苟且一生?”
姜时雪愣住。
她试着想了想,霎时难过起来。
她自小在余州长大,余州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家闻名的吃食她都烂熟于心。
要她再也不回去,不见季琅,不见其他故友?
姜时雪难受得心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分明入东宫的时候,她就做过这样的打算。
可那时她尚且还有机会,若她入了太子的眼,徐徐图之……
将来不说承认自己就是姜时雪,好歹也可以为爹娘编造一个亲友的名分,也好有回余州相见的机会。
但是现在,她既然逃出来了,便只能躲躲藏藏,不叫太子发现。
否则……
她想起太子那阴晴不定的性子,手心都冒了汗。
祁昀看着面前的少女红了一圈眼,睫毛更是扑簌簌抖动着,晕着些泪意,生出想要替她擦干眼泪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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