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姑娘的落水点他们推算过,伏英此时应该带着人上来了才对,怎的迟迟不见人?
祁昀盯着河面,片刻之后,忽然疾言厉色开口:“增派人手下去寻人!”
他转身沿着河岸疾步而行,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落水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被救起,有人脸色青白,有人哭天抢地。
一片混乱中,祁昀脚步凌乱,一遍遍寻找着那抹茜红色的身影。
还是没有。
那双淡漠疏离的眸,在这一刻如同暴雨将至前的天,阴郁不堪。
他们一路沿着河岸往下游寻找。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那有人!!”
祁昀凝眸看去,一只茜红色的袖子缠绕在河岸伸出的枯枝旁,袖子中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臂。
她钗环俱散,青丝散开,整个人半垂着头,没有丝毫生气。
祁昀肝胆俱颤,下一刻,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直直跃如河中!
姜时雪累极倦极,但脑海中有一道声音不断重复:别松手。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被扯断手脚的皮影小人,只靠残断的丝线相连。
丝线又能维持多久?
姜时雪迷迷糊糊想,薛尽啊薛尽,真是冤家,当初救你一命,本以为从今往后山水复不相逢,如今倒好,要把自己这条命也搭给你了……
意识模糊之际,忽然有人从下方握住了姜时雪的脚踝。
姜时雪心中一凛,理智恢复了几分,疯狂蹬脚,那人却不见松,甚至变本加厉抱住姜时雪的腿。
她手边攀附的枯枝哪能撑得住三个人的重量,咔哒一声断了个彻底。
三人纠缠在一起,齐齐往下沉!
电光石火间,姜时雪急中生智拔出发上簪,朝着来人刺去!
然而水底不便动作,加之姜时雪气力耗尽,一击落空。
姜时雪咬牙,再度刺去!
这一次对方稍有松动,只是还不肯松开。
姜时雪一鼓作气,再度抬手刺去——
那人忽然仰起脸。
河水幽深,晦暗不明的光里,薛尽眉眼清冷,眼瞳却炽烈灼人,仿佛要将她融化。
姜时雪思绪混乱,昏迷之前,独独有一个念头。
怎么又来了一个薛尽?
京郊的一处宅院中,祁昀刚刚换好衣服,垂在肩侧的头发依然有些湿。
冷渊道:“殿下,春日寒凉,您先进屋子烘烘头发吧。”
祁昀立在窗前,沉默不语。
冷渊只好又说:“殿下手臂受了伤,且先处理下吧。”
祁昀终于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她还没醒?”
冷渊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大夫说侧妃乃是因为力竭昏迷的,并无大碍,最迟今晚就会醒过来。”
祁昀眼睫低垂,冷渊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此番侧妃落水并非意外。
在酒楼中等待她的,是元鹤,而真正的殿下在河岸边。
他们是故意让姜时雪看到“薛尽”的。
待到姜时雪追着穿白衣的“薛尽”而去,殿下早已离开。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姜时雪落入水中,再度醒来,便会被安排离开上京。
而太子侧妃江氏,会“溺亡”在这场事故中。
冷渊得知这场计划的时候,心中感叹,殿下对侧妃……已是手下留情。
或许有当时她的救命之恩,也或许是因为旁的什么,从此天高海阔,互不相见,也算是不错的结局。
可是他们没料到,姜时雪会将落水的旁人认成祁昀,甚至……还会冒着危险救他。
侧妃陷入昏迷之际,还死死拽着那人的衣袖,最后是冷渊将袖袍割断,才将人带上来的。
侧妃的手掌、手臂上尽是伤痕。
勒伤、擦伤、撞击伤……
侧妃会水,若不是为了救那位被她错认的白衣公子,她怎会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冷渊是最清楚他们之间恩怨的人。
如今也不免生了怀疑。
侧妃今日能冒死相救,当日又怎会派人取殿下性命?
祁昀盯着窗外摇曳的树枝,思绪一片混乱。
他向来不是什么手段磊落,光风霁月之人。
扰他心智的事,斩断便好。
坏他谋划的人……也不应放在身边。
只是哪怕要放她一马,让她离开东宫,他也要叫她余生疑神疑鬼,不得安宁。
今日祁昀的出现,不过是他私藏的报复欲。
可他现在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
当初季琅口口声声说是姜时雪让他来取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求证过这一切么?
他被背叛蒙骗了眼睛,将一切信以为真。
可若是当时要来杀他的,根本不是姜时雪,而是季琅呢?
祁昀忽然想起提着裙摆,在人群中急奔的少女。
那时他早已离开河岸,而是站在高处冷眼旁观。
他想在她脸上看到慌乱,看到疑惑,可是都没有。
只有焦急和……欣喜。
他从未想过会在她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
到底是她太胆大狂妄,还是他弄错了什么,一切都与原先预料的背道而驰。
直到他潜入河中,看到她死死抓着那个与“薛尽”有几分相似的白衣公子。
压抑在心底的某些情绪,轰然倒塌。
那一瞬他才明白,他错得有多离谱。
屋中闹了起来。
有内侍匆匆出来禀报:“殿下,侧妃醒了。”
祁昀拔步欲往屋中去,被冷渊伸手一拦:“殿下!不妥。”
冷渊指了指自己的脸。
出乎意料的是,祁昀只冷声说:“她见过的人,一律不要出现。”
祁昀错开内侍,大步跨入别院。
内侍见祁昀走远,为难道:“冷大人,之前备好的车马……”
那是按照原定计划要送姜时雪离开的车马。
但是眼下情形……冷渊拂袖:“都散了。”
内侍领命,冷渊又说:“先等等,原地候命。”
他头痛欲裂,在侧妃眼中,祁昀和殿下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现下殿下就这般贸然进了屋……
他自己不方便露面,忙吩咐几个人守在门外,交代道:“若是听到屋中有剧烈响动,第一时间护驾,明白么?”
暗卫们面面相觑,点头称是。
她刚睁开眼,便有人服侍着她起身,又端来一碗药。
那侍女看打扮不似宫里的,但也不似寻常人家,她心生警惕,试探着开口:“敢问这位姑娘,可是你们救了我?”
侍女态度恭敬,点点头:“姑娘喝药吧。”
姜时雪不清楚自己如今身处何方,又是谁救了自己,哪敢贸然喝她递过来的药,寻了个由头:“可有茅房?我想先入个厕。”
侍女放下药碗,道:“奴婢引姑娘前去。”
姜时雪刚刚掀开被子,忽然察觉到门口光线一暗。
她下意识抬头。
院内已是春色融融,新绿浅粉交织成画,祁昀立在一片生机蓬勃中,眉眼间似乎也沾染了春日的柔软。
姜时雪心脏狂跳,忙不迭下了榻,竟是连鞋都忘了穿:“薛尽!”
祁昀的目光落在她裹缠得鼓鼓囊囊的手上,他对侍女说:“下去吧。”
侍女侧身屏退。
姜时雪眼眸发亮:“薛尽,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又浮现出几分茫然:“昨日我分明抓着你在水里游了很久,但后来……”
祁昀忽然抬手,扶住她的胳膊:“坐下说。”
也不知是碰到了哪一处,姜时雪眉头轻蹙,祁昀立刻松手:“碰到你的伤了?”
姜时雪昨日忙于救人,也不知道自己磕碰到了哪里,本想揽起袖子查看,但又碍于祁昀在,只好说:“无碍,可能不小心撞了下。”
祁昀眸色发暗,盯着她的手臂看。
大夫说她身上有数处撞击伤,所幸见了血的只有手上这几处。
姜时雪被他看得怪不自在,咳嗽了一声:“真的没事,你看不是还生龙活虎吗。”
她转移话题:“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祁昀将人引到榻上坐下,才娓娓道来。
他说自那日告辞,便一路南下寻找族人,期间种种波折略过不提,最后一个族伯将他引荐到上京,故而如今他会在上京。
姜时雪这才得知昨日她在水下救的人不是薛尽,而是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公子,人已经由薛尽送到家人手里了,对方还送来不少东西以表感谢。
两人阔别许久,姜时雪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一时间难免激动,过往恩怨暂且不提,也算聊得开心。
说了许久,姜时雪有些渴,祁昀见她要起身,先一步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姜时雪道谢,双手捧住茶盏,勉强将水喂到唇边。
祁昀的目光再度落在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上。
“为什么。”
姜时雪正小口小口喝着水,冷不丁听他发问,一口水呛在喉咙中,剧烈咳嗽起来。
祁昀将茶盏接过,放在桌案上,一双清冷的眼没什么情绪看着她。
姜时雪被他瞧得心虚,别开眼眸,道:“没有为什么,我瞧见你落水,自然是要救的。”
他就值得你以命相救么?
可祁昀看到她脸颊处一道细微的擦伤,喉结微滚,到底是将话咽下。
她分明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这样的发问,有何意义。
姜时雪忽然想起来,聊了这么久,他竟连一次也没问过,她又为什么会在上京。
姜时雪眼睫微颤,有了某种猜测。
她抬头问:“你们找我的时候……可还有旁人在找?”
祁昀沉默不语。
窗外的潋滟春光被风揉皱,变得动荡又危险。
姜时雪掌心冒了汗。
终于她听见他嗓音淡淡道:“有皇家侍卫沿河寻找什么人,但不知是在找谁。”
姜时雪的心猛然悬起。
祁昀:“我不知你如今住在何处,只好贸然将你带回别院中……”
姜时雪打断他:“薛尽,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她眼神中有哀求:“别告诉任何人我在此处。”
祁昀掩在长睫之后的眸起了波澜。
姜时雪又说:“另外,能否帮我递一封信出去?”
她仰头看着面前之人。
数月不见,他身上多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叫他那双眼更冷,也更沉静,似是雪林中独行的野兽。
被他盯着的时候,她竟会觉得有几分害怕。
大抵是昔日她曾狠狠欺负过他,心底里到底是怕他报复。
那时的自己有家人庇护,如今却形只影单,难免怯弱。
好在祁昀轻描淡写收回了目光,他说:“好。”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方觉后背都被冷汗湿透。
她赌赢了。
太子性情不定,与其留在东宫虚与委蛇,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倒不如趁此机会脱身。
这场落水混乱不堪,太子又刚好带着“江雪”在附近,实在是“江雪”失踪的大好良机。
她如今得以脱身,当务之急便是通知父母,尽量掩人耳目离开余州。
她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些年爹爹也屡次说过有收手之意,只要他们一家人再度团聚,哪怕今后要放弃家业,改名换姓,又有何妨?
当日秦家逼上门来,她坦然应对,后来莫名其妙被送入东宫,她也不曾自怨自艾。
而如今眼见着就要同父母团聚,她竟忍不住泪眼模糊。
姜时雪看着祁昀,认真地说:“薛尽,谢谢。”
昨夜受了惊,她脸色苍白,整个人如同素色白瓷,仿佛轻易便能打碎,偏偏此时含着笑,泫然欲泣对他道谢。
祁昀只觉蜷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痒。
他垂下眼眸,淡淡道:“不必言谢。”
姜时雪在这处别院中住了下来。
不必祁昀交代,她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暴露自己的行踪。
祁昀好像很忙,时常不在别院中,往往两三日他们才会遇见一次。
他来时,总会给她带一些时令的吃食,譬如甘甜多汁的枇杷,又或者软糯生香的艾团。
姜时雪捧着艾团,意识到如今是在上京,而非余州,上京也时兴这样的吃食吗?
于是姜时雪道:“没想到上京人也吃这艾叶团子。”
祁昀伸手剥开艾叶,纤长的手指捻着一个颜色碧绿的团子递给她:“合不合口味?”
姜时雪看着他手中的艾团,生出几分古怪感。
虽说两人相识也有一年,但此前的祁昀是决计不会帮她做这样的事的。
莫不是从余州离开后,他很是吃了些苦头,才突然念起她的好来?
祁昀幽深难辨的瞳孔看着她。
姜时雪避开他的视线,接过艾团,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艾团里包裹着绵密的红豆,清甜绵软,口感极好。
姜时雪一边咀嚼一边点头:“很好吃。”
祁昀眼尾漾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他又给她递过一盏茶:“甜食吃多了不好克化。”
姜时雪心中再度浮现出古怪,但还是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罢了,或许是因为重逢不易,自己又马上要离开,所以他才会如此耐心。
姜时雪放下茶盏,有几分期待:“薛尽,余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祁昀表情不变:“已经快马加鞭遣人将信送去了。”
姜时雪意识到自己心急了。
从上京前往余州,哪怕快马加鞭也需十日,这才过去四五日功夫,哪能那么快收到回信呢。
姜时雪只好说:“看来我还得在这里叨扰你一段时间。”
祁昀笑容极淡:“何谈叨扰。”
到底他们之间发生过太多,如今身份置换,她成了需要他庇护的那一个,姜时雪总觉得两人相处起来有些尴尬。
祁昀似乎看出她的不自在,起身道:“我去忙了,若是无聊,可以叫下人送些话本过来。”
姜时雪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春日的树梢泛着温软新绿的光泽,祁昀回眸看了一眼,她倚在窗棂边,枝叶光影斑驳落了她满身。
见他看来,姜时雪眼角微弯,冲他一笑。
祁昀清晰地觉察到他的心脏像是被野猫轻轻挠了一爪。
他面色清冷,眼眸在她身上定了片刻,转身离开。
踏出院门的那一刻,他忽然不合时宜想,昔日她在栖鹤轩下仰头看他时,也是这样的感觉么?
冷渊候在外面,见他出来,躬身道:“殿下。”
祁昀淡淡问:“燕连那边情况如何?”
冷渊低下头:“已经带着姜家二老往上京赶来了。”
祁昀嗯了一声,看不出在想什么。
冷渊心中忐忑。
若以平日脚程来算,侧妃那封信合该十日左右才能到余州。
但殿下不惜动用了暗中培育的飞鸽,将消息提前一步传到驻守余州的燕连手中。
侧妃的确是要带着姜家二老离开余州,但她根本不会料到,他们离开余州,来的却是上京。
殿下这番谋划,显然从未跟侧妃透露过。
更毋论他的真实身份。
冷渊如今也算了解侧妃的性子,若是侧妃得知真相……
他不敢再想下去。
祁昀已经上了马车,见冷渊迟迟不上来,撩起眼帘。
冷渊一咬牙,到底是开口:“殿下,您这样隔三差五出宫,难免会惹人注意,更何况现在侧妃称病居于宫中,若被有心人发现侧妃根本不在宫中……”
“况且殿下,如今侧妃尚不清楚您的身份,若是有朝一日败露,您可否想过该如何收场?”
祁昀表情极淡,只那双黢黑幽深的眼,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按照原定计划,姜时雪现如今已经应该已经离开上京了。
可现下他又在做什么?
祁昀很清楚,他在做一件不合时宜的事。
侧妃江氏,乃是父皇给他的“补偿”。
如今他却想要悄无声息让此人暴毙而亡。
而姜时雪……连他的身份都不清楚,他却想要将她强留在他身边。
无论是以哪种方式。
他的身份迟早会暴露。
届时她的反应又会如何?
祁昀眼眸微动,放在膝头的手也收紧。
冷渊斗胆注视着他,眼眸中有隐隐的担心,亦有期冀。
可是片刻后,他听见他嗓音清冷,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是她从雪地中将满身泥泞的他救起。
也是她浸在冰凉的河水中,哪怕伤痕累累也不肯松手。
是她先不放手。
宫门已经下钥,几道身影出现在角门处。
侍卫们正欲拦人,待到看清那几人衣角的特殊纹路,忙避让一旁,开门放行。
几人厚重的皂靴重重踩上湿地,溅起水花无数。
他们并未撑伞,冒着淅沥小雨阔步踏出宫门,融进墨黑夜色里。
侍卫们见人已走远,才小声嘀咕:“都这么晚了,牵机卫要去做什么?”
同伴想起方才嗅到的那缕似有若无的血腥味,瞪他一眼:“牵机卫直接受命于圣上,他们要做什么,岂是你我能窥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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