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梁立烜或许会在象征帝王权威的大殿内和她一起携手看他们共同打下的秀丽江山,他会抱着他们的孩子,为这孩子庆生,让他们的孩子一路在锦绣河山中快快乐乐的长大成人。
可是后来观柔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
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对男人的幻想中,注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她最后果然死得那般屈辱凄惨。
她死时,梁立烜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本该给予她的尊贵和荣耀随意送给另外一个女人。
在合璧殿内的熊熊大火中,她听到了郭皇后入宫的礼乐之声。
她也可以想象到那一日的郭氏身着华服、戴凤冠,是何等的贵不可言、高不可攀。
她以为一个女子只有付出,才配得到收获,才配得到丈夫的给予。因为她陪伴他多年,所以于情于理她都该做皇后。
可是这是女人太过天真的想法。女人里没有多少人享受过权力在手的滋味,所以才会这么天真。
只要当权者愿意又喜欢,你不需要去做“贤妻良母”,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获得一切。因为那是他的权力,他想宠爱谁就宠爱谁。
比如郭妙菱乃至整个郭家,从来没有帮过梁立烜半分,可是梁立烜分明待他们这般好呢。
观柔收起面上的嘲弄之色,又对薛兰信说道:“从前的赵观柔死了也挺好的,梁立烜要是真的愧疚,那就让他愧疚去罢。兴许他的这份愧疚,可以让他多弥补在月儿身上也好。只要他以后看到月儿,他就能想到月儿的生母当年是如何惨死的,也许……我能用这种可笑的手段,为月儿的来日多谋取几分保障吧。
——在他面前,你千万要帮我掩饰住,别让他知道我还活着的事情。我不想再用从前的身份面对他。”
说完她心里又好笑了,她这般的想法,不还是把期望寄托在了男人身上。
薛兰信见她说地这样严肃,自然是连声应下的。
“我明白。”
她正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大中殿那边又有人来传话,说是皇帝传薛贵妃过去。
薛兰信还有些惊讶。
“陛下数日不召见,今日又是为了什么事?”
那传唤的宫人道:“是义成侯柴大人回来了。”
义成侯是之前梁立烜给柴子奇的勋爵。
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薛兰信“砰”地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这就要飞出去。
观柔发觉她浑身都在激动地发颤,就像她当日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时一样。
只不过发现她的真正身份时,她尚且需要忍耐几分,不能让外人觉察了出来,所以格外压制。
但是此刻的她不需要压制自己的心情,所以兴奋的情绪也就全都表露无遗了。
看着她雀跃如少女般飞去的身影,观柔低头莞尔一笑。
真好啊,到了这个年岁,还能保持着一颗豆蔻年华的青涩萌动之心,还会为了自己的心上人而高兴快活,这是多好的一种心理呀。
只不过大约她毕生也难再感受这种感觉了。
还不等观柔欣慰地笑完,适才飞出去的薛兰信又飞了回来。
——她是回来更衣打扮的。
时隔数年,好不容易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洗清了他身上的所有脏水和污蔑,让他从今以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她也能再度看见他。
她当然是要在重逢的第一面就努力让他看见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希望在那个人记忆中的自己也是永远这样的美丽年轻。
薛兰信的这一番打扮,来回更衣挽发,涂脂抹粉,连脸上最细小的一丝碎纹都要细细地遮掩下去,也就足足花费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其实观柔看着她忙碌的样子,是想劝她一句的。
——倘或一个男人真的在意你,又怎么会那般在意你的容貌呢?他不会因为你的一丝碎纹而削减对你的爱意,也不会因为你的美貌多了一分而深爱你多少。
可是这话她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对薛兰信说出来。
薛兰信难得有这样开心的时候,她何必来做这样自以为是、泼人冷水的事情?
于是观柔也只是温柔地站在她身上,为她递口脂送珍珠粉,为她一次次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在她搭配衣裳时给她稍微提供一点的建议。
因为薛兰信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所以等她终于赶到大中殿的时候,梁立烜和柴子奇已经对坐着说了许久的话了。
起先,柴子奇刚刚被人带回到洛阳的大中殿时,他心中也不明白梁立烜这次抽的又是什么风。
他将自己关押在昏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之内囚禁折磨数年,几个月前放了自己出来,像是当作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现在他又将自己再度羁押了回来。
君心难测,大抵如此了。
再见到梁立烜时,柴子奇十分恭敬顺从地俯身叩拜行礼:
“臣,宋州刺史柴子奇拜见——”
假使不是为了女君留下的那点血脉,身为一个男人,他是宁愿一死了之、他也不想再称臣于梁立烜这般寡恩少义之辈的。
不是他怕死。
是女君还留了血脉下来。
梁立烜一直往他和那孩子身上泼脏水,心心念念叫骂着他才是那孩子的生父,对他恨入骨髓,对那孩子的态度也让人摸不清楚。
若是他对梁立烜还不恭敬不称臣,那梁立烜暴怒之下肯定会把气撒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所以少不得他忍辱负重了。
但这次,在他还未行完礼时,皇帝竟然径直走到他身边搀扶起了他。
这个亲近的动作让柴子奇不由得眉梢轻挑,心下感到十分好奇。
臣下行礼叩拜,是做人臣子应有的礼节;可是主上亲自搀扶免礼,则是主上的恩遇和礼节。
从前的梁侯也是个会做表面功夫的主公。
每当他麾下部将血战立功之时,部将们回来向梁侯复命,梁侯都会亲自搀扶他们起身,以示嘉奖之意。
但是他从没有对自己有过这样客气的礼节。
不论从前的柴大将军柴子奇立下多么显赫的战功,他的主公梁侯对他的冷漠疏离都是可以被人看出来的。
为了不让别人议论梁侯寡恩、厚此薄彼,免不了又是梁侯夫人私下对他恩赏颇丰,于是弄来弄去,到了梁侯眼里,似乎还是赵夫人对他高看一眼、和他不清不楚似的。
“子奇……”
皇帝轻声唤了他一句。
这略显亲近的“子奇”二字,顿时恶心地柴子奇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月儿——来见过你叔父。他是你叔父,——是爹爹的亲弟弟。”
皇帝似乎也觉得和他之间的气氛太过尴尬,于是便转首看向一边的女儿。
他这句话让柴子奇猛地一震。
他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梁立烜这句话中惊人的信息量,朝旁边一望时,却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女童正向他扑来。
那女童生得了一双和他一样的蓝眸,眉眼像他,但整张脸更像赵女君。
她一把扑到了自己怀中,好奇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叔父!”
“你是月儿的叔父吗?你有和月儿一样的眼睛。爹爹,月儿第一次见有人和月儿一样的眼睛呢!”
她就是女君的孩子。
是女君为那个男人生下的孩子。
她的名字叫月儿。
柴子奇盯着她看了许久,眸中热泪满盈,俯身将她搂在了怀里。
“……月儿。”
在他被关押在地牢中的那些年里,其实梁立烜经常带着月儿来看他。
但是每一次他都会用一层细密的丝带遮住月儿的眼睛,不准月儿看见他。
他带着孩子来,也只是一次次地比对那孩子开始长得有几分和自己相像而已。
柴子奇抱着月儿,月儿也很是依赖地将脸埋在了她叔父的怀中。
这样一番对比,他们叔侄俩的脸生得真真是格外的像。
像亲生父女。
这个认知让梁立烜感到一阵妒意上涌,分外不悦和不甘。但他很快压制下了这种可怕的情绪,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绪。
见东月正和柴子奇亲昵,皇帝缓步走到柴子奇身后,宽厚的大掌温和地抚了抚他削瘦的脊背。
“你叔父,身后有七颗北斗七星形状的血痣,爹爹背后也有同样的血痣,是我们的母亲、月儿的祖母当年亲手为我们兄弟两人点下的。”
柴子奇当年可是被卸了甲打入地牢受过极刑拷打的,梁立烜怎么会不知道他背后有痣之事。
不过可笑的是,当年的他竟然没有因为这样巧合雷同的痣而产生过丁点的怀疑。
那时他暴怒之下,满心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这是柴子奇这畜生为了勾引观柔,故意也在自己身上点的痣。
梁立烜自己背后有血痣,所以每每情事之中,观柔时常会裸身与他肌肤相贴,伏在他背上亲吻着他的痣。
而当他发现柴子奇背后竟然也有一样的痣时,他便怒不可赦地怀疑这是柴子奇故意模仿他,东施效颦的争宠之举。
说不定就是靠着这些痣,他迷惑了观柔的心智,让观柔将他当成了自己,被他引诱。
梁立烜又不可避免地联想到,那么柴子奇这畜生勾引观柔的时候,是不是也让观柔这般亲吻过他?
越想,人越无法承受这般的打击。
但是时至今日,真相大白之后,梁立烜再想起当年自己的举动之时,只觉得分外可笑,笑自己愚不可及,笑造化天意弄人。
当年母亲媞那格为他们点下这样相同的痣,就是希望他们以后可以兄弟相认,手足一心。
没想到反倒成了自己残害手足的罪证之一。
是,他确信柴子奇是他的手足兄弟。
从幽州,杨拂樱与赵偃合葬之墓中所藏的信物也可以说明了,柴子奇就是他的亲生弟弟。
第81章 “孤与夫人,数十年恩爱相守。”
杨夫人墓室中的信物,是一张梁凇亲手书给媞那格的合婚庚帖。
还有他和柴子奇——也就是“梁立烨”出生时的生辰八字红帖。
他比他弟弟大了两个时辰,在那上头写着的明明白白。
两个孩子出生后身上何处各有几颗痣,也一一写明了。
梁立烜自幼是很快便能生活自理的,他也不喜欢别人近身伺候,大约还只是他四五岁之前,会有侍奉的人帮他沐浴擦洗身体,然自那之后直到如今,都没有其他任何人见过他私下的模样。
除了观柔。
和她,在情事中交合亲密之时,他看过她身体的每一寸,看过无数遍,自然观柔也曾看过他。
可是除了他的妻子之外,就没有别人可以看见他了。
哪怕是从前征战在外,身上难免受伤,他也都是强撑着自己包扎处理伤口。
所以他才会在匡氏说出他身上何处各有几颗痣之后,就选择相信了她。
正如他的生辰八字字帖上记载着他出生时的详细信息,另一封属于“梁立烨”的帖儿,上头也记着关于他的事情。
梁立烜昨夜看着它们看了一整夜。
不多时,薛兰信的到来总算是打破了这满殿的尴尬诡异气氛。
她提着裙裾匆匆入内,还未来得及给皇帝行礼,皇帝就摆手免了她的礼。
好歹都曾经共同被匡氏所养过,总归是有点“奶兄妹”的情分在的,加之念着她多年照顾东月的功劳,皇帝对她的态度也温和了不少。
薛兰信一把扑到柴子奇面前。
“柴子奇!”
入这偏殿时,韩千年正好就守在外头。
见到薛兰信裙裾翻飞、妩媚明艳的精致容颜,他下意识地呆住了许久,又想要开口和她说什么。
想告诉她,你不用担心了,皇帝已经放过了柴子奇。
可是薛兰信看都不曾看过他一眼,径直越过他踏入了殿内。
很快,他就听到她那般急切在乎地唤着那个人的名字。
柴子奇。
“贵妃娘娘。臣柴子奇拜见贵妃——”
他确实不知道薛兰信这个贵妃的“含金量”有多水,更不知道关于薛兰信这些年来太多的事情。因为哪怕是在他被梁立烜放出来之后,梁立烜安插在他身边监视着他的人也不少,所以他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和薛兰信仔细地沟通交流。
他是真的以为梁立烜已经纳了她为妃,和她生下一子一女,所以现在向她行礼问安时也格外的恭敬。
薛兰信只初初见到他的样子,就已然泪流满面,抓着他的双臂要将他扶起来。
他确实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正如观柔当日和她所说的一样,他才这个年纪,竟然连脊背都弯曲了不少,再无当年那个勇猛武将的风姿了。
被梁立烜暴怒之下极刑折磨了那么多年,如何能不憔悴落魄?
他还能勉强保住了一条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别、别,柴子奇,你别这么叫我,我不是贵妃、我不是贵妃,我只是兰信。我不是贵妃……”
她口中喃喃不断地念着这句话。
她不是贵妃,她只是薛兰信。
谁稀罕去做梁立烜的贵妃。
这些年里,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和梁立烜面对面说话时,只要一想到赵夫人的惨死和柴子奇所承受的屈辱与折磨,她都想制副毒药直接弄死了他!
柴子奇有些愕然地抬眸扫视了她一眼,薛兰信还是抓着他不放,像是想要把自己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似的。
梁立烜站在一旁咳了下,有些不自然地低声解释道:“孤和薛氏清清白白,从未有男女之情、夫妻之实,只是君臣罢了。概因薛氏……兰信这些年,照顾东月不易,所以暂且封她贵妃,以作安抚优待之意而已。薛氏名下的皇子和公主,亦非孤与她所生。”
柴子奇面色不改地拱手一拜:“陛下圣明。”
这句话说了和没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带着浓浓的疏离和淡漠,刻意想要和他拉开距离。
薛兰信挂在他衣摆上哭诉道:“柴子奇、柴子奇、这么多年了,我总算能洗刷你和夫人的冤屈了……你知道么,你是他的亲生弟弟、一母同胞的双生亲弟弟,小女君的眼睛不是因为你才有异,而是因为你和陛下共同的母亲、因为她的祖母,所以才是蓝眸。”
在薛兰信絮絮叨叨地哭诉之时,梁立烜就将孩子抱了出去。
有些太不堪的真相,实在也不好让孩子这个时候知道。
面对薛兰信的这番解释,柴子奇十分愕然地愣在了原地。
她说,他是小女君的亲生叔父?所以小女君才会有些像他?
他,竟然和那个人,有共同的父亲母亲?
将月儿抱出去后,梁立烜折身回来,再度抚了抚柴子奇的背,尽力想要营造出一种“兄友弟恭”的和睦气氛来。
但他显然并不擅长去做这种事情。
“子奇……你是我的亲弟弟。当年,咱们是一块在娘胎里长大的。我知道你这些年里受了委屈和冤枉,以后,我会尽力弥补你的。认祖归宗,改回梁姓,我封你做王,做咱们大邺最位高权重的亲王,叫你好生安享荣华富贵的过完下辈子,好不好?”
柴子奇一脸惶恐地退后数步。
“罪臣之躯,何敢当此。胡人血脉下贱种,何与陛下论兄弟。”
皇帝的神色有些落寞:“你是胡人血脉,我也是胡人的种。咱们是一个母亲生的。母亲……”
这个称呼让他感到心头一阵酸涩,“母亲当年在兖州,过得怎么样?”
按照匡氏的说法,就在他去兖州的前一年,他的生母才刚刚病逝。
他也终究错过了见到自己生母的最后一面。
柴子奇回答地很简单:“臣的父母昔年十分恩爱。”
用一句话搪塞了梁立烜回去之后,柴子奇转而反问他,“臣不懂什么同父同母兄弟之论,只是臣好奇,按照陛下如今的说法,陛下是愿意认下赵夫人生的小女君为自己的天子血脉了么?”
皇帝声音暗哑,“月儿本来就是我和她的孩子。也是你的侄女。”
“陛下……那赵夫人的所谓不贞之罪,陛下也愿意放过夫人了?”
梁立烜慢慢背过了身去。
“孤与夫人,数十年来结发同心、恩爱相守,从无异志,天地可鉴。
上神动容,故赐一女。
孤疼爱入骨,早有传基业之心。”
第82章 文昭圣烈赵皇后。
梁立烜那日和柴子奇长谈了足足一整夜,直到第二日的天明时分,皇帝起身朝会,柴子奇才离开大中殿。
其实他们俩也到了没什么好说的地步了。
倘若早前不是怕梁立烜这个疯子暴怒之下伤害了东月,柴子奇早就一句话都不想再和他说。
假如不是东月还在,柴子奇早很多年,宁愿一死了之,都不想再面对他。
皇帝向他问起他在兖州长大时候的大小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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