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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暴君心尖月(婉婉有仪)


他现在几乎根本不敢去想,在生下东月直到逝去的那段时间里,他的观柔,观柔她是怎么度过的?
她没有被自己的丈夫呵护关心,没有被人好好地照顾,才刚生育分娩之后的身体也没有得到很好的休养……
女子产后,还要排上近一个月的恶露的,他有亲手照看过她一次吗?
他只顾着自己的痛苦和不甘心,一次次地和她争吵,对她发脾气,看着她无力绝望地伏在榻上哭泣。
……她那时,她那时该有多痛苦啊?
很痛吧。
为了他生孩子,反而被他伤害。
那可是他亲手带大的姑娘啊。
小时候,明明她稍微磕破了手指一点皮,他都心疼的不行的。
后来的他,又怎么能对着刚生产过的她恶语相向?
一颗心千疮百孔的时候,他似乎连疼痛是什么滋味都快要麻木了。
当年的自己,盛怒之下,故意告诉他他要娶郭妙菱。
其实就在龙徽元年的正月十五,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都还没有做好决定要娶郭妙菱。
那一刻,他还在自以为是地等着她后悔、等着她向她求饶。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她为他落一滴泪,只要她说一句讨饶的软话,哪怕她还是不愿意认错,还是不愿意杀了那个勾引她的贱人,他也可以原谅她。
原谅她,当作这件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他们还是可以继续生活下去的。
反正他也不缺时间,他可以在往后细水长流的日子中再慢慢笼络回她的心,就够了。
但是她没有。她那样高傲不染纤尘的人,在被他如斯伤害之后,怎么可能会再向他摇尾乞怜、求他不要娶别的女人?
她没有认错求饶,他也和她赌起了气,冷冷地离开了。
离开之前,为了怕她不再来找他,他还故意吓唬她、骗她说他要去“处置”她的女儿。
梁立烜心想,都到了这份上,她还不来找自己低个头认个错吗?
只要一句软话,只要她说她还在乎他们的这段情,他就不娶郭妙菱了。
可他一气儿等了三四日,她还是不吭声。
他是在正月十九的夜里才下旨说要立郭氏,郭氏第二日是着急忙慌地入了宫的。
甚至她入宫所着的朝服、所戴的凤冠,所用的仪仗礼乐,都是原先他为观柔所精心准备的。
谁料正月十六日清晨的那一别,竟然也成了他和她的永诀、死别。
听闻合璧殿起火时,他刹那间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只想她回来。
什么奸夫、什么背叛,他都可以忘记。
只要观柔回来,他甚至可以愿意和那贱人共侍一妻,他都可以。
只要她好好的,没事。
观柔死后,他大病一场,险些心脉俱断。
直到三四个月后他才能勉强起身,望着生机勃勃的初夏,他的心却死寂如寒冬,不见半分活人之气。
后来他是想废了郭氏,送她出宫的。
然而郭太后又以死相逼,逼他立郭妙菱为皇后,让妙菱代替自己向她尽孝。
他这一生的确蠢得离谱。
没了观柔,他自知愧对辜负了身边亲人,后来破罐子破摔,索性留下了郭氏,只为让自己母亲满意即可。
他自知自己今生都无法再有精力向母亲尽孝了,既然母亲想要郭氏女子做皇后,那就顺了母亲的心意吧。
可他所做的这一切,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以为郭太后真的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梁立烜跪了一夜,在郭太后和梁臻意欲宫变谋反的第二日清晨,他又面不改色地起了身想要去再见郭太后一面。
经幡之前供奉的那盏鲛油烛灯,烛火似乎燃烧跳动地比以往更加热烈了些,兀自高傲地散发着自己的热度。
他要去见郭太后,有些话,他还是想当着她的面再问一次。
然,就在皇帝迎着晨光踏出大中殿的正殿时,守在殿外等着侍奉的徐棣却猛然愣住了。
他顾不上直视君颜的大不敬之罪,呆呆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皇帝看了许久。
见到他呆滞的模样,梁立烜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怎么了?”
徐棣艰涩地咽了咽自己的口水:“陛下、陛下……您的头发?”
梁立烜转身回到殿内,立在那面更衣镜前看着自己的模样。
已经是满头银发了啊。
——自己竟然一夜之间白了头么?
除了银发花白之外,他整个人的神色都像沧桑了数岁一般。
连骄傲挺直了一生的铁骨脊背都略有些弯了下去。
皇帝凝神看了许久,最终还是面不改色地更了衣,而后便径直去了关押郭太后的地牢。
今晨他罕见地没有去朝会,但他也知道外面必然是众人人心惶惶不得安宁的。
那就暂且让他们慌去罢。
徐棣又道:“陛下,匡夫人似乎要醒了,口中还直念叨着有话要同陛下说……”
“孤回来再见她。”
郭顺玫这一生虽有或多或少的不如意,可是仔细数来,一路走到今日,她还是顺风顺水之至的。
一生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苦头。
一夜之间,她从高不可攀的皇太后、从那奢华至极的宝庆殿,跌落到了阴冷潮湿、散发着腐朽异味的地牢中,沦为阶下囚,而自己最牵挂的儿子、族人,也都被皇帝一网打尽,这一夜未眠,她的内心已经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地牢的大门吱呀一声响了。
邺帝身着常袍,缓步走进那间单独关押着郭太后的牢房。
郭太后面如土色地坐在牢房的一只破旧板凳上,见到皇帝一夜之间白发憔悴的模样,她眼睛微眯了眯,而后便很快闪过一丝嘲弄的、幸灾乐祸的痛快。
这么快一闪而过的情绪变化,梁立烜并没有错过。
可是很快,郭太后就变了神色,转为满面愁容牵挂地看着他,语气还是那般的慈爱和疼惜:
“……烜儿,你瘦了。可是最近政务繁忙,没有好生养着自己的身子?你是当娘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叫娘怎么心里不疼……”
这话从前她从来没有对梁立烜说过。
不过梁立烜亲耳听到她对梁臻说这话说到快要烂掉。
如果一天之前,他能听到自己的母亲这么关心自己,也许心中还是会感到一丝慰藉的吧。
可是当那层虚假的、一触即碎的伪装被掀开之后,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只觉得这一切都万般的虚伪和可笑。
“地牢昏黑,郭夫人的雀目之症,可好些了?如今看见孤,想来也还算清楚吧?”
邺帝给她的回答不掺半分往昔的母子情分。
郭顺玫心中暗恨,可她还是不死心地争取了一番。
她一口也没提皇帝所说的雀目症之事,转而又向皇帝打起了温情牌,试图说动皇帝。
“烜儿,母亲知道你怪我和你弟弟自作主张……可是烜儿,母亲的心真的都是为了你好。你说你,昏倒之后竟然也不在母亲身边就近休养,反而任由那薛氏带走了你,母亲是真的害怕薛氏为了自己的儿子谋权篡位、对你不利啊!母亲去大中殿外转了转,那薛氏等人,竟然都不准我进去看望你,你说我心中如何不着急?所以这才让你弟弟带人赶忙入宫护驾,谁知……你心里反而想岔了。”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还是不想和梁立烜撕破脸。
只要能有一线生机,她都要为了自己的儿子争取。
闻言,梁立烜倒是轻笑:“如此说来,母亲的一颗心,倒真是在我这个儿子身上,而不是更偏向弟弟了?”
郭顺玫立马接过口:“那是自然!我自小……我自小虽看似更偏你弟弟,实则那是因为他年幼又不成器,所以宠坏了也没什么。你是要继承你父亲大业的人,我妇道人家,唯恐慈母败儿,所以才不敢亲近你。可是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惦念的啊……烜儿啊,你岂能信了那些无知贱妇之言,真的不认我这个亲娘了?”
“烜儿,昔年赵姬为了自己和奸夫所生之子,意图向自己的长子始皇拔刀相向,始皇虽然心中恼怒,可是依然命人好生供养着生母赵姬,衣服饮食,无所欠缺!赵姬还是风风光光的赵太后!母亲如今并不似赵姬那般愚钝恶毒,也没有真心想要害过你,你……你如何能把母亲关到这等暗无天日之地?”
梁立烜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哈哈大笑,末了赤红着一双眸子,阴恻恻地对郭顺玫道:
“赵姬两子皆被始皇所杀,可她受始皇所养才能成为太后,毕生不敢再对始皇抱有怨言。
——如今我只杀了母亲一子,母亲对我是否应该更加感恩戴德?”
郭顺玫被他这话惊得目瞪口呆的愣了片刻。
良久,她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不会的、不可能的。臻儿他不会死、他不会死!我的臻儿……梁立烜!就算他犯了错,你要给他定罪,你也不该这么快就杀了他!你不能!”
她紧绷到现在的神智彻底崩溃了。
梁立烜懒懒地哼了声:“要我将他的人头提来给母亲看一眼么?还有我舅父郭顺瑭的人头?”
这话的意思就是再无转机了。
邺帝转身就要离去,郭太后心如死灰之下崩溃地扑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裳要厮打他:“梁立烜!你这胡人贱种!你!你还我的臻儿!你还我臻儿!你生母就是个娼妇、你还是娼妇的贱种、连龟奴都不如的下贱种!你不是心心念念着赵氏么!我告诉你!赵氏生的小畜生眼见就是你的胡种!哈哈哈哈……你杀我爱子、你杀我臻儿!可是你呢?你毕生挚爱被你所害、你的亲生女儿也死在自己父亲的手上!”
她哭嚎不断:“你杀了我的儿子,你的妻女也活该被你所杀!梁立烜,你个杂胡贱种!你如何还不死啊!”
梁立烜蓦然顿在了原地。
帝王高大的身形一颤,脊背愈发弯了下去。

月儿眸色的异常,也来源于此,是隔代遗传了他生母的血统了。
先前那个宋州来的老翁程恕永,也曾经见过这样的先例。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郁结在心中数年的心魔在这一刻尽数得到了解释,可是他的心却丁点都畅快不起来。
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痛苦和悔恨。
身后钳制着皇帝衣领的郭太后还在疯狂叫骂:
“杂胡贱种!你不是心里一直怀疑赵氏和你那一个亲娘肚子里出来的弟弟柴子奇可有私情么?我告诉你,没有!没有!他们清清白白不曾有私!赵氏所生的就是你的亲生女儿!哈哈哈哈!我可告诉你吧,我比任何人都盼着赵氏和柴子奇私通,可是我是婆母,我的眼线耳目在赵氏身边盯了那么久,都没发现过他们有半分不轨之举啊。赵氏要是真的有私,岂会等到孩子出生才让你知道,我早就撺掇了你去捉奸在床,不是更好?”
观柔是清白的。
她不染纤尘,纯洁无瑕,
梁立烜的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轻声喃喃自语:“我知道。”
只可惜他明白过来时已经太迟太迟了,也于事无补了。
她已经尸骨无存了。
“那些年里,你身边传播出来的、故意叫你听见的污言秽语,说他们俩不干净,也都是我悄悄派人传出来给你听的!哈哈,旁人都不肯信,唯独你——就你一个蠢货听进去了!”
郭太后得意地叫嚣着。
“你这么爱赵氏,可是我往她身上泼的脏水,也就你一个人信!可笑可笑、你果真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德行!亲手葬送毕生挚爱,这滋味,好受么?我的臻儿虽没了,可我到地底下见了高皇帝,我还能再给他生!我的臻儿轮回转世、还是会投胎到我的肚皮里。
——你呢?赵氏死在你手上,她还会再想见你吗?我听闻皇帝招魂做法这么多年,赵氏却一次也不肯入梦与你相会啊。”
“……我知道。”
“不——不!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了去了!你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那么厌恶柴子奇么?”
郭太后大约见皇帝不会走了,也就松开了抓着他衣袍的双手,抚掌而笑。
“媞那格生了一对好儿子,我心中真真是羡慕不已。兄弟同胞,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我见到柴子奇那双眼睛、那张脸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媞那格的亲儿子。那眸色、那眉眼……唉,皇帝啊,你那被你亲手处死的亲生女儿,也是随了她祖母了。”
“我只要一看到柴子奇,我就会想到你们的那个娼妇胡种生母!所以我厌恶他!我也厌恶赵氏,因为当年你母亲和弟弟,就是被赵氏的母亲放走的,若不是赵氏的那个母亲敢来插手,他们早就死绝了!”
太后拭了拭眼中的泪珠,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念了句佛,是给东月念的佛。
“好孩子,你虽死得凄惨,可阴司地狱里千万别来找我。这都是你亲生祖母害了你,谁让她非要把那杂胡贱种的血脉传到你身上来?唉。不过呢,这倒也是你自己的命不好,你爹爹和后娘们生得弟弟妹妹们,人家就不是胡血眼睛。哈哈。”
她又对着空中拜了拜,
“还有媞那格,你可也别来和我寻仇。你儿子我千辛万苦替你养大了,你下辈子合该当牛做马地报答我。他们兄弟相残,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天爷呀,说出去都是笑死人的笑话:在娘胎里依偎一处的亲哥俩,长大了尽是手足相残,呵呵。”
柴子奇,是他亲弟弟。
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当年在母亲腹中的时候,他们曾经相依偎在一处一起长大了的。
后来他这个做兄长的却对弟弟几度残害。
他这一生的至亲,大半都毁在他手里。
克死母亲、害死妻子、残害手足、污蔑亲女。
确实是天大的笑话。
他是个什么帝王!算什么枭雄霸主!
他这一生都是个笑话,而立之年了还是一事无成、一无是处、孤家寡人!
郭顺玫大抵是絮絮叨叨、半哭半笑地叫骂完了,梁立烜见自己听得差不多了,正欲离开时,郭太后再度抓住他厮打起来。
“贱种,我告诉你,你杀我臻儿,我如今虽败了,也不是轻易就会善罢甘休的。我早就预备下了后手,在宫外有受过我们郭家恩惠的心腹,只要我们郭家一朝败落,他就会把你是个胡种的证据散播天下,叫天下人都反了你!——我们汉人的皇帝,身上竟然流着胡血,谁还会再服你?杂胡种,你怕不怕?!”
梁立烜冷嗤一声:
“怕?——臻儿,还不过来见见你母亲。”
皇帝话音刚落,地牢的另一面暗门处,心腹狱卒们猛地开了门,将那被死死捂住了嘴的阶下囚梁臻推了出来。
秦王失了以往的锦衣华服,眉目之间也再无平素的傲慢张狂,而是一片的狼狈落魄。
梁臻分明还没死。
梁立烜刚才是故意拿话来激她的。
郭顺玫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儿子还活着,她自然是欣喜万分,心肝肉儿的抱着灰头土脸的儿子叫嚷起来,母子两个俱是面如菜色,经历了一番堪称“生离死别”的大事儿,郭太后和秦王母子心绪起起伏伏,几乎自己就要讲自己给吓死了。
可她还未来得及多为儿子还活着的好消息高兴多久,转头想起自己刚才已经彻底和梁立烜撕破了脸,把积压在心里数十年不敢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她已经要完蛋了。
郭太后猛地回头想要再和皇帝说些什么,可邺帝方才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邺帝离开地牢时,外面已是日光大亮,一片的勃勃生机。
今日碧空万里,惠风和畅。
暖洋洋的日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只觉得浑身冰寒,似乎身上连一分活人应该有的温度都没有了。
他很冷。
梁立烜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再回到大中殿的。
徐棣恭敬地告诉他,说匡夫人已经醒来许久了,一心只等着有话一定要和亲自皇帝说。
皇帝似是有些疲倦地吩咐了一声下去:“郭家和秦王谋逆之事,交由孤昨日选出来的几位重臣去审。——不必宽宥分毫。再去宋州,叫韩千年将柴子奇接过来。好生接过来。”
邺帝都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了,眼见着,这个曾经一度风光无限的郭家,只怕也要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了。

随后,皇帝又花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听匡氏的哭诉和唠叨。
匡氏想要说的话,其实之前薛兰信也已经和他说了一遍,和冯氏与郭太后所说的更是没有出入。
因为事实真相便是如此。
“陛下,我亦有罪,当年颠沛流离做了数年的乞丐,都不敢到陛下面前将您的身世之事和盘托出,因我心中惶恐,本就害怕郭顺玫的报复,所以……所以我……我若知道拂樱的女儿最后竟是为这个缘故丢了性命,那我便是拼上一死,爬也要爬到幽州侯的中军大帐里,和您说清这些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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