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又接着道,“姐妹们的苦处,我已知了,你们信任我几分,和我吐露心声,是我之幸。今日所言之事,观柔以自己阖族起誓绝不告知他人。妹妹们以后也该烂在肚子里,轻易别再告诉别人了,否则或被有心之人借此大做文章,也是了不得的事情。”
她这般郑重其事地起誓,让满屋子里的秀女们都忍不住微愣。旋即她们想起自己适才话中的失态,竟然隐隐流露出了抱怨和不愿意入宫的情绪,的确是她们太大意了。
如果今日之话再被别人传出去的话,很可能累及她们的父母亲人。而赵氏女却在听了她们的话后以自己阖族起誓保密,又让她们悬着的一颗心很快放了下来。毕竟这个时代的女子没有不重视自己家族的,赵观柔敢以家族起誓,就说明她是真心的。
只要以后不再说出去就好了。
这个小小的插曲过后,一路同行的秀女们望向赵氏女的眼神里又带了些钦佩和敬重,心中不觉折服与于她的清贵品格。
在这之后,她们越发愿意和赵观柔亲近,连宋嫄华平日里也喜欢叽叽喳喳地和赵观柔说话。
某日在马车上,宋嫄华垂目道:“前面就是宋州了,再过了宋州,咱们就要到洛阳了。”
观柔轻轻掀起马车车帘的一角,望着外面不断后退的风景,喃喃自语地应和了一声:“是啊,洛阳。”
她的女儿究竟还存不存于世、是否还在洛阳等着她呢?
明知此去一路艰难坎坷,可为了女儿,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踏入这刀山剑树之中了。
马车的小几上摆着两碟子蝴蝶酥,赵观柔没什么胃口,一直没动,见她不想吃,宋嫄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推到了自己手边,一口一个地嚼了起来。
“赵姐姐,我心里想着,倘若我被选进宫里做了御妻,我就打算一辈子默默无闻地混在宫里等着白发老死那一日了。我这样的人,才华和相貌都不出众,也不敢奢想什么帝王恩宠,只是不惹是生非地过完一辈子,似乎也足够了。宫里的薛贵妃虽然性子张扬跋扈了些,可是好歹皇后殿下郭娘娘最是贤良温厚的,只要我自己不惹别人,想来也不会被人针对欺负罢?”
观柔听她话中提起梁立烜如今的后宫,眼底泛起几分嘲弄的意思,“嫄华,你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我家里在朝中无人,所以这些事情我一概也不知晓。”
她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若是郭后真的是这般淑德大度的人,我们以后的日子也要好过些。”
宋嫄华见她如此问,忍不住倒豆子似的和她掰扯了起来。
“我父亲两年前还在京中做官呢,不过是后来被调到了地方上。所以我对京中的事情大抵也了解了不少。加之我舅父又是宫里的近臣……”
所以宋嫄华两耳朵还是听了不少的八卦的。
宋嫄华告诉她说,五年前的龙徽元年正月里,刚刚登基的邺帝梁立烜就立了自己母亲家族的表妹郭妙菱为皇后,让皇帝的生母郭太后很是高兴。
但是皇帝似乎并不喜欢这位郭皇后。郭皇后膝下一直无嗣,而且也鲜少听闻皇帝踏足郭后的寝殿,即便有那么几回去了,也不过是碍着郭太后催促的面子,去和皇后用顿膳就拂袖离去。
太后以为是皇帝嫌弃郭后年纪稍大了些——毕竟她嫁给皇帝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了。于是她又自己做主,从她母家郭氏里挑选了不少郭氏女充盈邺帝的后宫。
邺帝似乎并不怎么高兴,也连番推拒过几次,但是每每邺帝一拒绝,郭太后就不高兴,各种生事发脾气。
谏臣们劝谏皇帝一定要孝顺生母,左右不过是几个女子,既然太后非要塞给他,那就收下了,好吃好喝地养在宫里就是了,又没人逼着皇帝一定要真心喜欢她们,和她们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皇帝也就只得作罢,随手勾了勾名册,选了几个人进来。反正就是摆在那里当个摆设,只是些美人宝林之类的低位嫔妃,他自己懒得看更不会去碰。这些女子在宫中的存在感也很低,几乎相当于是空气一般。
邺帝很少沾染女色,若不是他膝下已有三子二女,在旁人看来他简直清心寡欲得像个和尚。是了,即便他也不是没有儿女,宫里更是有他的宠妃薛贵妃,但是留给世人的印象仍是他极不好女色,又不近人情。
但是他却极为勤政,手段狠辣,所以大邺王朝开国之初,为了重整河山而推行的各项政策也几乎都得到了实施,而今四海之内百姓安居,河山太平,库有盈粮,也都是这个新君带来的盛世。
可这丝毫不妨碍他本人同时又被人隐晦地称之为暴君。
观柔不禁有些好奇:“为什么都说他是暴君?”
观柔的这个问题让宋嫄华明显地愣住了片刻。
宋嫄华扒着车窗张望了一番马车附近可有旁人在听她们说话,确认四下没有旁人之后,她才扭坐到了赵观柔的边上,和她小声咬起了耳朵。
“赵姐姐,我看你是个信得过的人才说与你听,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呀,若是让人知道咱们在背后妄议陛下和朝廷……”
赵观柔不禁失笑,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下来。
“这也是我家里长辈以前悄悄议论,被我不小心听到的话。咱们当今陛下,比起前朝的那些昏淫之君来说,甚是勤政爱民的。陛下不重物欲,他既不贪恋美色,也不喜好修建宫苑猎场供其游玩,更不要各地官员们进献的奇珍异宝让他高兴。所以四海之内的百姓对当今陛下无比拥戴感激。只是朝廷里那些官员们就要受苦了。陛下情绪暴虐,而且时常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对臣下极为严苛。臣工们稍有错漏,被捅到天子跟前的,要是命不好,遇见了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被活活打死也不算稀奇。”
“还有这样的事?”观柔有些惊讶。
宋嫄华连连点头,声音压得越发得低了,“我舅舅是在宫里为陛下起草诏书的官员。听我舅舅说,之前有人在外面抢占民女奸淫,让人弹劾到天子面前了。恰逢天子暴怒,那人刚刚入宫向皇帝请罪,就被皇帝一剑劈死了,人头落地呢。若是放在前朝,哪有皇帝会拿民间女子的命当命,就是抢占十个二十个的民女,也没有皇帝会为了这个亲手斩杀自己的朝官。——这样的事情,每个月尚且都要发生几回。所以以前人以当京官为荣,以出任地方为下。现在这些当官的男人啊,反而个个抢着要到地方上去,不敢留在京里呢。他们都说,现在的朝廷就是个屠宰场。”
观柔沉思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嫄华,你说在陛下登基之前就跟随他的侍妾们都位居高位,那难道除了这些侍妾之外,他没娶过正妻么?”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赵观柔心中比谁都清楚,但她就是想要这么问一句。
“其实是有的……这个好些人都知道。赵姐姐,难道你没听说过吗?”宋嫄华小声得道。
她愕然地摇了摇头。昏睡五年再度醒来,赵观柔只是在醒来后的那段时间里,流连于酒楼书肆之间听了些说书人的议论,说书人说不到的消息,她也无处去打听了。
“当今陛下从前做幽州侯的时候就娶过一门亲,和姐姐一样,她也姓赵,便是赵夫人了。那位赵夫人是个了不得的女君,跟随陛下四处南征北战,才辅佐陛下将这天下给打了下来。不过陛下登基之后,不知为何,并未册立赵夫人为皇后,反是立了郭后。听说就在立郭后的那几日里,赵夫人不知为何就没了。有说是宫殿失了火……伤了赵夫人。但是陛下不许人提这事,就当她这个人从来没有过似的。所以臣下们也就不再提及这些过往的事情。”
就当她从来没有过。
赵观柔的心似乎被人剜去了一角似地抽痛了起来。
她莞尔一笑,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
不仅她女儿的存在得不到他的允许、女儿的身份得不到他的承认,就连她,她过往陪伴他的那么多年,在他身边一路助力他站到如今万人之上的巅峰,她这个人也被他抹杀得一干二净了。
她于他而言,究竟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赵氏女沉默不语地垂了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宋嫄华又连忙叮嘱了她几句:
“宫里的郭太后似乎也不喜欢赵夫人这个儿媳,所以宫里也没人再提她了。加之赵夫人过世的时候膝下又没有儿女,她这个人可不就是干干净净地来去了一场,一点痕迹也没有么?我今日和你说的话,你以后也不要再说给旁人听了。男子薄情寡义么,古来都是这个道理的,成了四海共主的人,谁还想记着从前的糟糠之妻。”
观柔冷笑:“是啊,古来如此。”
是她从前太傻太天真,以为自己对梁立烜付出了十分的真心,就能得到他同样的呵护和爱意。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她一个人一厢情愿罢了。
梁立烜那样的人,怎么会拘泥于区区儿女情长。
她以为她同他青梅竹马,年少相识相知,互相扶持,少年夫妻的情分一路走到世间至尊之位,他为天子,她就是他的开国皇后。
可实际上呢?
她是见不得光的下堂弃妇,是他口中水性杨花不干不净的荡|妇之流。
她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是他的挚爱,是他捧在手心的明珠,实际上在经年的岁月磋磨之下,她早已成了他身边一颗毫无用处又食之无味的鱼目珠子。
腥臭,乏味,无趣,再也激不起他半分的怜惜之情。
实际上她早该发觉梁立烜后来渐渐待自己已经不耐烦了,在生下女儿之前,她和梁立烜已开始为了一些琐事闹得很不愉快,梁立烜的性子傲,每次和她不欢而散后,他都习惯了将观柔冷冷地丢在一边,好像是叫她学会自己反省似的。
年少夫妻的情分,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展露出了一些碎痕裂缝。
观柔那时候还傻乎乎地以为孩子的出生可以将他们的关系修复如初,谁知道后来……
不过是碍着结发夫妻的情面,他才没有将事情做绝,弄到最难堪的那一步而已。
赵观柔闭了闭眼,无声地抽出自己发间的一根银簪握在手中。她已然做好了和梁立烜鱼死网破的打算,等她再度回到洛阳、走到他身边,只要让她得知自己女儿已不存于世的消息,她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梁立烜为她的女儿偿命。
倘若不是因为她的孩子,她情愿自己上天入地百世轮回和他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洛阳。大邕宫。
宝庆殿。
此处是皇太后郭氏的寝殿和日常居所。今日因为是十五,所以帝后按例来到郭太后的寝殿向她请安问礼,陪侍郭太后一同用膳。
邺帝到的时候,皇后郭妙菱早已在宝庆殿宫门外等候他多时了。
已是五月,日头颇有些毒辣。因为太后不喜蝉声扰人,又因为上了年纪,不爱见到秋日的落叶,总觉得见了烦心,所以宝庆殿外的长街上并没有枝树,反而空空荡荡的。
郭妙菱在烈日下站了许久,没有树荫遮蔽,让她精心妆饰过的面容几乎都要有些撑不住了。
见到皇帝过来,她连忙恭敬而柔顺地跪地向皇帝行礼。
皇帝头也不回地踏入宝庆殿中,丢给她几个字:“起吧。”
男人的冷漠纵使让她心中委屈,可在明面上她也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倒是皇帝身边的徐棣,当惯了老好人,连忙低声说了一句:“娘娘可真是辛苦了,您站了这么久的功夫等候陛下,自己的身子也要当心啊。”
郭妙菱不动声色地走到梁立烜下首的位置,柔柔笑道:“本宫不打紧的。只是想着本宫若和陛下一同进去给母后请安,让母后看见咱们夫妻和睦的样子,她心中也会高兴些。”
梁立烜这才微微侧首,看了眼她被日头晒得有些发红的脸颊:
“皇后仪仗有华盖。”
华盖便是帝王后妃们出行时,为他们遮挡日照的巨型大伞。
他这话说得极为简略,却又衬得郭妙菱的所作所为仿佛自讨苦吃似的。是啊,明明她已是皇后之尊,只要她自己愿意,谁还能让她这个皇后被太阳晒这么长时间?
郭妙菱自然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面上涌起了一阵火辣辣的羞耻感,可她还是为自己解释道:“臣妾本是儿妇,因想着是来侍奉婆母的,所以出行所用一概精简,不敢奢侈享受。”
皇帝目不斜视,不再搭理她。
这顿饭吃的和以往一样毫无滋味,郭太后望着面前这个几乎成了行尸走肉一般不像个活人的儿子,也唯有无奈叹气。
饭毕,郭太后命人递上一大摞厚厚的画像册子送到皇帝面前。
“这是我给你新选出来的秀女名册,都是四海之内各地的美人儿,难道还是一个都入不了你的眼么?你已是三十的人了,身边却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伺候侍奉,你还是皇帝啊!你让我这当娘的心里怎么不牵挂着!”
皇帝却瞥都不瞥一眼,向太后行礼后就借着政务繁忙的理由离开了。
“这些事情,母亲您自己决定就好。”
言外之意就是他一个都不想要,也不会碰。郭太后想要挑,尽管挑上来,他照旧好吃好喝当花瓶一样供着就是了。
望着皇帝离去的身影,郭太后略有些浑浊的眼睛中盛满了极为复杂的神思。
“倒真随了他父亲,也是个痴情种呢。”
郭太后低声笑道,“他如今念念不忘赵观柔,一如他父亲当年不忘媞那格的模样啊。……只可惜,不是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终归和我不是一条心,料是养不熟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的声音已经轻到了除了她自己之外再无人能够听清的程度了。
下首坐着的皇后郭妙菱忿忿不平地捏紧了手中的丝帕,皱着花费了无数心思描绘的远山眉,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姑母郭太后:
“姑母!二表哥他还是记恨着当年的事情吧?他是不是一直在心里怀疑是我纵火烧死了赵观柔?为什么这些年来他竟待我如此冷淡?赵观柔生下那个孽种了,他还念着她!”
“闭嘴!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郭太后侧首看向自己的侄女,扬眉打断了她的抱怨。
“死了多少年的人了,你还提她做什么!死了就死了,皇帝自己都没抓到纵火的真凶,他不是也没拿你怎么办呢?你自个倒先乱了阵脚了!没出息的东西。”
挨了郭太后这样的一顿斥责,让郭妙菱好生没脸,几乎下不来台。
可是对方是她的姑母,又是她名义上的婆母,更是大邺王朝的皇太后,再没脸她也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郭妙菱敛了神容:“是。姑母教训得是,是妙菱的错,谢姑母教诲。”
“好了,我也倦乏了,你退下吧。”
走出宝庆殿时,郭妙菱微微仰首望着碧空之上的烈日,嘴角忽地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来。
死在她郭家手里一次的女人,就算是活过来了,她也没什么可怕的。
第7章 宋州刺史柴子奇
其实这一路来洛阳的路上,她们这些秀女们是没有资格带自己从前的贴身婢女进宫的。
概因皇宫之内规矩森严,连每每出入之人都要严加盘查,就连她们这些秀女最后是否能成功选入宫闱,都要经过层层筛查的,何况那些出身奴籍的婢女?
自本朝以来,被册封的嫔御妃妾们都只能独自一人入宫,一个侍女都不准带,入了宫里,自然有负责皇室宫务的内司省官员们为她们配备宫人伺候。
不过规矩之下难免也有特权,比如薛贵妃当年入宫时就因为有些想家,加之信不过宫人们的贴身服侍,就让皇太后破例允许她带了自己的乳母进宫陪伴她。
一路上观柔难免辛勤操劳了些,比如一些换洗的贴身衣物,都需要她亲自动手处理。不过除了她之外,其他的秀女也大都是如此。
刺史府遣送的车队里虽有几个宫里来的老嬷嬷随行,但是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并不怎么说话,何况她们本是宫里出来的人,难免心气高傲些,什么太后皇后贵妃主子也不是没见过,哪里愿意来伺候她们这些连个名分都没有的秀女,所以实际上也不顶什么用。
有几个女孩还从未亲自洗过衣服,往往两三日后就劳累不堪地哭哭啼啼了,那几个嬷嬷一见她们吵闹就要过来竖起眼睛骂人。
“姑娘们暂且忍一忍罢,您也还没侍了寝封了妃呢,不过和外面的庶民百姓一样,一介白身,这会子连浣洗衣物之类的活计都受不得,来日怎么伺候陛下?等日后当了夫人美人了,自有的是伺候您的宫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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