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当朝皇太后说出这样的话来,冯夫人几乎耗尽了毕生的胆量。
连郭太后都被她惊得愣住了片刻。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郭太后才回过了神来,阴毒地冷笑起来:“这辈子还没人敢威胁过我。你是头一个。还是为了区区一桩婚事就敢来威胁我。冯氏,你可真有几分胆量啊。”
她低笑道:“你知道威胁过我、对我造成威胁的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吗?”
冯氏浑身顿起冰寒之意。
下一刻,郭顺玫厉声喝道:“把这疯妇给我拉入偏殿去灌了药!回去后,就和国公爷说她今日陡然中了风,再也不能言语动弹了。我一气儿治死了你反倒一了百了!”
“匡氏吃了我这药,都从此成了废人一个了呢。呵呵。”
冯夫人双腿一软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她是真的没想到郭太后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对她下手。
然,就在柳氏等几个嬷嬷要将她拉下去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道内监通传的声音。
“陛下到——”
殿内拉扯冯夫人的几个婆子顿时被吓得冻住了。
冯夫人心一狠,咬咬牙就要挣扎着推开她们。
郭氏对她已起了杀心,她宁愿同她鱼死网破一回!
要死不如一起死!
早上朝会毕,皇帝又宣见了心腹韩千年。
韩千年是奉皇帝的命令前往幽州查事的。如今回来,自是要再向皇帝复命。
皇帝让他去查的是他和原配妻子的父母及祖上的身世。
也就是梁凇、郭太后、赵偃、杨拂樱他们四个人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的身世,不可谓不繁杂。
但是韩千年到底是有为皇帝办事多年的经验的,短短几日之内就把这些人所能查到的所有资料都带回了邺宫来,呈到了皇帝的桌案面前。
在皇帝的桌案前,还摆着一张几十年前的卷帙。是那日宋州来的老翁程恕永献给皇帝的、他当年在兖州做书录时抄下来的一份案宗。
这份案宗上记载了一个男婴因为自己父亲外祖母是胡女的缘故,也被遗传了一双蓝眸。
梁立烜这些时日已经将它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
程恕永第一次对他讲出这宗多年前的案子的时候,他就感到一阵无由来的心痛如绞,几乎连呼吸都苦难滞涩。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也是东月。
月儿的蓝眸……会不会,真的不是因为柴子奇?
是啊,他和赵观柔的父母都是幽州人,梁家,赵家,乃至杨家,都在幽州生活了数十年,不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胡人的,说不定就是在什么时候出了岔子,所以……所以悄悄将那一支的血脉传到的东月身上?
所以月儿真的有可能是他的亲生女儿。
赵观柔也真的没有背叛过他。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而后便是刻骨铭心的痛感。
倘若事实的真相当真是这般,那么……
他的妻子当日死得何其冤枉!
只是一想到这个可能,梁立烜便险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是往日的模样,可是心里却没有一日不饱受煎熬的。于是他便命韩千年再去一趟幽州,把他和赵观柔祖上的这些人都细细查过一遍,看看到底是不是有哪里会有疏漏之事、有他们想不到的地方。
然而韩千年带回来的结果依旧让梁立烜感到失望。
韩千年的答案是,没有。
他甚至已经摸查到了赵夫人生母杨拂樱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没听说过他们曾和胡人有过交往的事情。
赵夫人的的确确就是血统纯正的汉家女子,这是绝无争议的了。
而当今陛下身为前任幽州节度使梁凇的嫡长子,身上更加不可能会流着胡人的血。
这事儿又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里面,没有出路了。皇帝的最后一丝希望似乎也随之被打破。
所以越发地查证到了最后,所有的证据还是指向了柴子奇。
是他玷污侮辱了陛下和赵夫人的婚姻,是他脏了东月公主的血脉,是他害得陛下和赵夫人夫妻陌路、生离死别。
尤其是东月公主的眉眼生得那般像他,早就摆明了合该是他的种,那副模样,那双眼睛,还有什么好查的呢!
连韩千年心里都这么想了。
皇帝将那几份纸张来回翻看了又看,最终只是无奈又凄凉地长叹了口气,落寞地倚靠在了龙椅的椅背上。
“我们的祖上都没有胡血……”
梁立烜喃喃低语,怆然一笑。
韩千年蓦然抬眸时,却见皇帝的眼中布满了一片可怕的赤红色,又觉得似乎数日不见,皇帝的发又花白了许多。
他咬了咬牙,终是开了口,说出了许多年都不曾敢和皇帝说出的心里话。
“陛下……一定是柴子奇那畜生私下蓄意挑拨,趁着您不在夫人身边的时候,勾引的夫人。”
“陛下和夫人自幼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夫人心心念念的只会是陛下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他有什么情意。也许,不过是拿他当个消遣的玩意罢了。”
梁立烜轻声嗤笑:“孤如何不知!定是他心怀不轨、勾引了观柔!”
所以才让观柔一时不察犯下了这样的错,生下了东月。
其实也都是他不好。是他那时候太忙了,常常征战在外,忙着各种各样的琐事,也经常忽视了对她的陪伴。
这才叫柴子奇那贱人摸着了空子,趁他不在的时候引诱了观柔。
定是这样的。
他旋即又感到万般的悔恨。
如果他早就下了狠心杀了那厮就好了,就不会再有后来的事情。
如果他那时将观柔寸步不离地带在自己身边就好了,有他看着,观柔便不会被别人勾引了去。
如果他在东月出生时瞒下了这件事就好了。
在第一眼见到东月是蓝眸时,他就应该私下藏起这个孩子,只和观柔说,他们的孩子出生便夭折了。
应该由他亲自来遮掩下她犯下的这个错,她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姑娘,他那样爱她,其实她犯一个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是那时候他替她遮掩下去,他们彼此不捅破这层纸,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她还会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他们现在一定恩爱如初,那该多好啊。
只要她能在他身边就好了。
可是再追悔又有什么用呢,悔之晚矣。
她人都已经不在了啊。
梁立烜赤红着双目追问韩千年:“你也觉得夫人生前只在意孤对不对?他又算什么东西,若不是他居心叵测挑拨离间,夫人也不会弃孤而去!”
韩千年当然是顺着他的话说了:“陛下和夫人青梅竹马的情意,岂是他一杂胡贱种可以比得的?在夫人心里,那是从来都只有陛下一个人,那杂胡种……兴许……也不过是夫人闲暇时打发时间的一个玩意而已,哪里能和陛下相比。纵他勾引了夫人生下公主,可是连公主的心都只向着陛下,认都不认他,还不够么?”
皇帝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来:“对,对了。月儿分明都只认孤做父亲,月儿就是孤的女儿,被孤亲手养育大的,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哼,他以为他哄骗观柔生下月儿,就能如何了么?”
这样一番自我心理安慰之后,皇帝才觉得自己的呼吸稍稍顺畅了些,头脑内充胀的血意也散去了些。
原本,自今日起,他就应该彻底绝望了的。
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有努力地去寻找证据证明观柔和他所说的“公主她的确就是陛下骨肉”这句话,他也比谁都更希望东月真的就是他亲生女儿。
可是没用啊。
他眼睁睁地能查证到的一切证据还是指向了柴子奇。
皇帝的心彻底死了下来。
但他又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的。血脉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就像那些王公大臣们三妻四妾的一堆儿女,只有正妻才能做丈夫所有孩子的嫡母一样,他是赵观柔唯一的、名正言顺的丈夫,观柔所生的所有孩子,就同样也是他的儿女。
他才是她孩子的唯一嫡父。柴子奇什么都算不了。
皇帝疲惫地摆了摆手让韩千年退下。
但他忽然又下达了一个命令。
“去,了结了他吧。孤思来想去,这样的杂胡贱种,还是不该存于世上,来日更不该让公主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杀了他,速去!”
他让韩千年去杀了柴子奇。
韩千年面上划过迟疑之色。明明皇帝前不久已经放了柴子奇了,甚至就在数日之前还许以他高官厚禄,为何今日又还是要杀他?
然不等他规劝,龙椅上的邺帝忽地重重拍了下桌案,“不用你动手。把他绑回来,孤亲自动手,让他死无全尸!去!”
韩千年只得领命退下。
就在他从大中殿退下的时候,他和正陪着东月玩耍的薛贵妃迎面碰上了。
薛贵妃在看见他时,姣好的面容上立刻浮现几抹焦急之色,殷切地看向他。
她的眼神让他心跳加快,浑身燥热,但他知道,她只是想从自己这里打听到有关柴子奇的消息。
只是为了旁的男人。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甚至都已经习惯了。
那么她知道她心心念念数年的那个人,最终还是难逃一死么?
大中殿内遍布皇帝的眼线,其实韩千年本来也不应该有机会和薛贵妃说什么的。
只是就在他们遥遥一望即将分别时,正在玩耍的东月陡然跑到了韩千年面前。
“韩叔叔,又好多天不见你,你去哪啦!”
东月笑得格外甜美可爱,但也格外像柴子奇。
韩千年自然俯身向她行礼了:“见过公主殿下。”
薛兰信提着裙裾也跑到了韩千年和东月跟前来:“月儿,你韩叔有事情要忙,兰姨陪你去玩好不好?”
也在这时候,薛兰信将自己的一只手搭在了韩千年的袖腕上,转瞬即逝地悄悄触碰了他一下,眼波流转间那般的妩媚勾人。
她的主动让他身体发软发热,几乎喘不过气来,电光火石之间大脑就像不听指挥似的低声和她说出了她想要的消息:“陛下要杀他了。他死期已近。还是为了那事儿。”
他说话说得很快,也很轻声,完全不至于被人发现。
说罢他就起身,拱手向东月行礼后离去。
“公主好生玩耍,臣便下去忙着要事了,你爹爹急着臣去给他寻人呢。”
薛兰信满身冰寒,抖若筛糠。
寻的什么人!他是要去把柴子奇绑来给梁立烜处死的啊!
陪东月玩了片刻后,她就回了瑶华殿,而后满身发颤着又去寻了匡氏。
她已经没有可以徐徐图之的机会了,她一定要把她所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都摆在梁立烜的面前,否则,柴子奇会没命的!把事情说出来,或许柴子奇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
她不能再拖下去了。
是时,匡氏恰好也是醒着的。
薛兰信风风火火地拉着她的手就要让她起身:“嬷嬷。你陪我去见他好不好?快,我们快去……”
皇帝在见完韩千年后,便去了宝庆殿探望母亲郭太后的病情。
郭太后这些时日以来身子一直不好,心情不畅快,皇帝身为人子,还是有必要去看望母亲的。
然,就在皇帝步入宝庆殿时,却听得殿内传来一阵几个妇人拉扯嚎嚷的声音。
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有个妇人高声嚎哭道:“陛下!臣妇有事要禀报陛下——”
第69章 真相——下
郭太后脸色蓦然大变,还不等她想出对策捂住冯氏的嘴时,皇帝梁立烜已然踏入了宝庆殿的正殿,身后跟着乌压压的一群皇帝的亲信侍从。
冯氏看见了皇帝,挣扎地越发激动了起来,声声尖利直唤着“陛下”二字。
太后的心腹柳嬷嬷上前捂住了冯氏的嘴。
皇帝进内俯身给他母亲行了个礼问安:“近来政务繁忙,早闻母亲身子不快,只是还未来探望,是儿子不孝了。”
郭太后面上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来:“我这把老骨头,常年三病两痛的不断,早习惯了。”
看着立在她数步之外的那个高大帝王身影,郭顺玫眼前浮现的却是她昔年第一次见到丈夫梁凇时的场景。
梁立烜是最像梁凇的人。
她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黑夜里,年轻血气方刚的梁凇身着软甲,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的样子。
只一眼,让她一见倾心,赌上了自己的一生。哪怕梁凇一再告诉她,他不爱她,他不喜欢她,他不想娶她,可她还是嫁了过去。
她斗了一辈子,风光了一辈子,成功地毁了梁凇和媞那格的婚约,气走了媞那格,夺走了她的孩子,毁去了梁凇的爱情,她什么都赢了。
可是为什么又似乎这一切都将在她面前消逝呢?
她暗自握紧了拳头,心下涌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惶恐浪潮。郭太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可怕的绝望之感。
她觉得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受到皇帝向她行礼、最后一次听到皇帝称呼她为“太后”了。
在问完郭太后的身体情况后,皇帝便将目光转向了在边上挣扎扭动、呜呜叫个不停的另一位妇人:“冯舅母这是怎么了?”
郭太后连忙挡在了皇帝的前面:“你舅母这阵子似乎是有些中风癫狂的征兆,今日入宫本也是我想请宫里的医官们再给她看看的,谁知还是不管用,她又发起狂来了……我这便着人将她送回郭家去,这痴狂之状不便皇帝见了——来人,快送宁国夫人回去吧。”
但是方才梁立烜明明听见冯氏口中似乎说着有事要禀告给他的话。
不过郭太后都这般说了,梁立烜也就不甚在乎冯氏口中的话,点了个头表示同意,就让郭太后送走冯氏了。
冯夫人心中明白,今日当她的身影从皇帝面前消失之后,她就再也不可能见到任何人了。
甚至不能再见到第二日的日光。
她狠了狠心一口咬住了捂着她嘴的柳嬷嬷的手,逼得柳嬷嬷不得不吃痛离开,然后便疾声道:“陛下!郭氏非您生母,求您听臣妇一言!郭氏非您生母……”
皇帝猛地转身望向了她。
郭太后的眼神也变得惶恐紧张起来。
在冯夫人说完这句话后,被她咬了一块肉的柳嬷嬷又用帕子继续捂住了她,还连连向皇帝请罪:“陛下恕罪,宁国夫人陡发中风,神智不清,故而胡言乱语,污了陛下圣听,还望陛下勿听此疯癫之言。”
郭太后额前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也道:“是啊皇帝,你瞧你舅母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自幼是我看着长大的,岂能不是我亲生之子?真真是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了。等你舅母自己清醒起来,她还不知心下得羞愧成什么样呢?”
郭太后一个眼神下去,几个嬷嬷更加用力地想要拖拽冯夫人离开。
可皇帝的眸光却渐渐暗了下去,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当真如此么?”
心中有个流血数年的伤口似乎又在这一刻再度张裂了开来。
皇帝昂然立在宝庆殿的正殿内,殿内楼宇辉煌高耸,他竟感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窒息,蒙得他隐隐开始无法喘息。
梁立烜从前是个武将,还是这个时代最出色、最有谋略的枭雄武将,没有之一。曾经和他逐鹿中原打天下的人,诸如傅舜之流,最终都一个个死在了他手下。
战场上瞬息万变风云涌动,对一个主帅武将来说,有时直觉亦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天赋。
这么多年,梁立烜的直觉就没有一次错过的。
靠着直觉,他无数次死里逃生、以少胜多,从那么多人的手里一点点夺下了如今大邺王朝九州四海的江山社稷。
譬如这一刻,他觉得他的确很有必要听一听冯夫人嘴里还有什么话要说。
皇帝抬手叫住了柳嬷嬷:“把宁国夫人松开。孤要听听她还有什么话想说。”
郭太后紧张地厉声呵道:“皇帝!——你舅母病了,送她回去早些休养吧。”
可是皇帝周身的气氛愈发冰冷了下来,似乎并不打算听郭太后的话。
就在宝庆殿内的气氛僵持尴尬的关口,外头又有宫人来通传:“陛下,太后,薛贵妃娘娘来给太后请安。——还,还带了个蓬头垢面的老媪来了。”
郭太后想也不想地回绝了:“告诉她,我今日不想见,贵妃孝顺的心意我领了,叫她回罢。”
“——君侯!君侯!君侯,臣有话要和您说!”
今日要疯的女人似乎还不少。
薛兰信也算得一个。
“君侯”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这样称呼过他了。
在他做幽州侯的时候,前齐的流亡小朝廷曾经迫于压力一次次地加封梁立烜的头衔和官职,所以还未正式称帝之前的梁侯,他的麾下文武臣僚都称他为“君侯”,更亲近一些的心腹则会称他“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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