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东床快婿的典故,后来幽州也有众口相传的“千金买树”的故事,幽州百姓人人羡慕赵偃将军生了好女儿,得了个枭雄女婿。
——不过自龙徽元年赵夫人身故之后,只怕幽州再也没人把这故事当成好话传了。
薛兰信反握着匡氏的手,低声问道:“嬷嬷,您说的拂樱……杨拂樱,可是后来嫁给了赵将军的女子?”
匡氏这下听进了薛兰信的话,还略微沉思了会后答道:“是啊,我们从前极要好的。拂樱……拂樱……我以为拂樱的女儿做了皇后呢,谁知道那孩子的命数,比我还差上几分。可怜早早失了父母,年纪轻轻嫁了人,怎么梁二公子才刚登基,她便去了!”
乳母从前竟然还认得赵夫人的母亲?
薛兰信心下大惊。
她从前根本不知道匡氏竟然是幽州人,她以为同她一样,匡妈妈也是土生土长的兖州人呢。
谁知道她竟然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可是她后来为什么又来到了兖州?
若是如乳母所说,她曾经同赵夫人的母亲交好,那为什么她后来走投无路、沦落到了沿街行乞的地步数年,她都没想过去找赵夫人?
她若能说出和杨夫人的这点交情,不论如何,赵夫人都会善待她,给她晚年养老之处的。即便一路上没有盘缠,只怕她随便找个驿站的杂役,告诉别人说她是幽州侯赵夫人家里的故旧,那些杂役们都不敢轻视了她,肯定会给她备齐盘缠,送她去幽州侯军中的。
她为什么不去?
又或者说……她为什么不敢去?是怕见了什么人么?
兰信的眸中慢慢浮现一层怀疑、深思的神色,握在匡氏手上的力道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些。
而经历了方才的那一番哭嚎撒泼,匡氏的神思,也渐渐从她刚入宫喝下郭太后人参汤的那一天转醒了过来。
她猛地掀开被子,趁着薛兰信想事情的时候甩开了她的手,然后便一下蹿出了被窝,直直朝着殿内的柱子上撞去,一副一心求死的样子。
也亏得薛兰信身手还算敏捷,反应过来之后很快就将匡氏拉了回来。
“嬷嬷!你这是做什么!”
匡氏不停地以头创地:“她都知道我活着了,我必然活不成!与其苟延残喘这么多年,还害了你,不如我死了干净!我早早死了,你在这儿也不必受人家的算计!兰儿,我不能拖累了你!”
薛兰信被她气得浑身焦躁了起来:“嬷嬷!”
只怕这次还是没彻底清醒过来,一如过去,她短暂睁眼之后便只知寻死觅活,然后又是一觉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薛兰信心下失望,正欲寻婢子来再将匡氏抬回床上,恍惚间一瞥,却见匡氏仰躺在地上,眼中流露出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悲凉神色。
那种眼神,不是一个疯子可以表达出来的情愫。
匡氏的确是清醒的。
薛兰信回眸,蹲下身同乳母直视:“是郭太后是不是?嬷嬷,您是说,郭太后要害您?”
匡氏绝望地闭了闭眼,并没有反驳。
兰信心头大惊,面上却仍保持着平静:“嬷嬷,求求您告诉女儿,郭太后为什么一定要您死?您告诉女儿好不好?”
乳母彻底阖上了眼睛,只是默默地流出浑浊的泪水,没再说话,也不搭理薛兰信。
静默了许久,薛兰信彻底失望了。
然而就在她即将离开这里时,躺在地上的匡氏口中说出了一句极轻的话:
“好多年前,我在幽州喂养过一个胡女生的孩子……”
梁立烜回到大中殿后,东月又缠着他说要见那个南地赵女。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东月抱起,带她来到自己批阅奏折的书房,然后就将她放在了一张硕大的沙盘前。
这是行军布阵时候所用的沙盘,上面标注了邺朝御下各地的重要军镇、河流山川、峡谷原野,所有东西都一应俱全。
“这儿,是邺城。”
皇帝手中持着一面小小的军旗,握着东月的手,同她一起稳稳地将那枚小旗帜插在了那个名叫“邺”的地方。
他问女儿:“月儿,你知不知道如今的天下,是谁家的江山、谁家的国号?”
“是邺。”
东月想了想,答道。
毕竟爹爹常常夜不能寐、伤心悲痛,徐棣和韩千年他们总是在这个时候跪地痛心疾首地对爹爹说:“您好歹顾忌着大邺的江山社稷啊!”
所以她知道爹爹的国号为“邺”。
皇帝温柔地对她笑了笑:“月儿真聪明。可是月儿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以一个地名为国号么?”
历朝历代国号的由来都不是没有根基的。不是看哪个名字好听,就选哪个号。
按理来说,当今皇帝起兵于幽州之地,而幽州,又曾经属于古燕国的地盘,所以皇帝定的国号应该为大燕国或者大幽国。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曾经像梁立烜一样起兵于此地的安禄山史思明就是这么干的,他们两人都曾经自封为大燕皇帝。
但是如今的皇帝却选了这个“邺”字。
东月摇了摇头说不知,实际上这个问题天下人都不知。
皇帝笑道:“你母亲、外祖父外祖母的祖籍,就是邺城人。邺城曾经出过赫赫有名的大将赵长肃,你外祖父便是他的后人……那里才是你母亲真正的故乡。所以,月儿,你也要记住这里,不能忘了它。”
父亲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沧桑和悲凉,东月那时还不能完全的领悟到这层意思。但是总归爹爹愿意和她提起她阿娘的事情了,东月还是很高兴的。
她于是也十分激动:“那我也是赵长肃的后人了?”
皇帝点了点头。
东月睁大了眼睛趴在沙盘前,盯着在沙盘中那只有巴掌大点的“邺城”的模型,脑海中感到一万种新奇和激动。
但是还没等她激动个够,皇帝就给她布置了一个较为艰辛的任务。
“这是爹爹亲手打下来的、咱们大邺的江山天下,御下有多少的州郡、山川、田亩、人口、牲畜,你日后都要了如指掌。从今日起,你要一边学着认字,一边认这些堪舆图。今天先把上古九州和邺城的位置认清了。——爹爹的幽州,也是九州之一。等你都能一一认清了,爹爹再带你出去划船玩好不好?”
这些年里梁立烜给东月培养了一个好习惯,那就是在他给她布置任务的时候,她从来不会推三阻四、叫苦连天地讨价还价、不求上进。
在东月的认识里,爹爹给她布置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任务,而是一件好玩的、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她也不会第一反应叫苦叫累,觉得自己一定不能完成。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从身旁婢子的手中接过另外的几面小旗子,一一在沙盘上比划起来。
“这是青州、这是徐州、这是扬州。”
“这是、是……”
东月歪着脖子想了想,“这是爹爹我不认识州……”
梁立烜从案上起身,扫了眼东月递来给他看到的字符,“这是兖yǎn州。济河惟兖州,九州之渥地也。”
大约涉及到了东月还不曾学过的字符,所以她方才犯起了难。
“兖州?什么兖州?那可是个好地方,是你兰姨的故乡!”
殿外忽然又传来了薛兰信风风火火的声音。
梁立烜面上闪过不耐之色。
他一贯最厌烦这些女人在他面前吵吵闹闹。
当年,若不是观柔一去,将他整个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加之又有千万重国事压在他身上,他忙于巩固自己新生的帝国,无暇去应付那些老匹夫们的碎碎念叨,他是不会将这些女人弄进宫里来烦他自己的。
不过旋即梁立烜又想到了薛兰信今日能被人放进大中殿的原因。
原来竟是他自己准许的。因为怕东月一直缠着他要那个南地赵女,所以他便命薛兰信有空过来领着东月玩闹一阵,散散东月的心。
要不然她怎么可能进得来。
听到姨姨的声音,东月又放下了手中的旗帜,飞出去扑到了薛兰信的怀里:“兰姨!爹爹在教我认上古九州的地名呢!”
薛兰信笑着说好,“九州是神灵眷顾之地,月儿是幽州人,兰姨是兖州人,咱们都是有福气的人。”
邺帝梁立烜祖籍幽州,他的女儿便是没去过幽州,那也是幽州的人,故薛兰信便有此说。
但东月摇了摇头反驳了她:“月儿是邺城人!”
薛兰信面色微僵。
东月没看出她的神情有变,反而兴奋不已地和她分享起了自己刚得的好消息:“月儿的外祖是邺城大将军的后人呢!所以月儿是不是也是邺城人呀!”
皇帝在这时从殿内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蹲在地上哄东月的薛兰信。
薛兰信觑了觑皇帝的神色,见皇帝神色无误,这才敢开口和东月说话:“是呀,月儿也是大将军的后人,也是邺城人呢。”
皇帝淡淡道:“薛氏,你带月儿在大中殿里玩一阵吧。”
薛兰信立马俯身称是。
抬眼时,因为心里想着心事,她趁机多看了皇帝一眼。
只那一眼,她觉得自己眼前似有片刻的恍惚,好似看到了自己数年未见的那个心上人。
他们的身形、神容,其实是很像的。
柴子奇身形魁梧,一眼望上去便有武将之风,手长腿长,昂然玉立如铁山稳矗,脊背笔直硬挺,望向人时的五官神容总是严肃不苟的。
那种几乎天然浑成的气魄和气场,是后天的人再怎么练,也练不出来的感觉。
昔年的幽州君侯梁侯,也是这样的风姿气度。
然而就在方才,皇帝缓步从书房内走了出来,立在书房前抬眼散漫地朝她这里一望,她却诡异地在他身上看到了柴子奇的影子。
明明乍一看,他们的五官并没有多少相像的,可是她这一刻却觉得他们的气质极其相似。
那一年,柴子奇砍下傅舜的人头,托人转交给她,为了让她解气。
后来柴将军随梁侯的大军凯旋,她兴奋不已地出去迎接他,又有好多的话想要和他说。
柴子奇翻身下马,轻笑了下,而后一步步向她走来时,便是这样的神态和身姿。
薛兰信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寒气。
她想到了乳母匡氏适才在瑶华殿里和她所说的话。
那天匡妈妈用含糊又带着混沌的语气缓缓向薛兰信开口说起了她的往事。
她说,她年轻时候是在幽州长大的。
那时候天下还不叫大邺,是前朝的大齐。
时值王朝末年,天下动荡战乱不休,九州四方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但这些是她后来四处漂泊时才真正看到的景象。
而在当年的北方幽州,概因历任节度使们擅长铁腕统治,将社会治安问题控制得很好,所以即便幽州城内胡汉混居,除了汉人之外,甚至还居住着不少的胡人,但是内里却几乎没有什么作乱劫掠的恶性事件,百姓还是安居乐业的。
在仙和坊里,她同一群与她同年的女郎们一起安安稳稳地长大了。
那里面住着很多人,有胡人,也有汉人,更有杂胡。
匡家原来是做铁匠的,生活虽然并不至于到了清贫的地步,但也没有那么富裕,不过让家里的老人孩子们衣食无缺还是不愁的。
隔壁的杨家是教书先生,在坊间开了所小小的学堂,有不少的孩子在他家念书识字。
杨家女郎生得相貌也极好,出挑得如书画中走出来的窈窕美人。
再边上还有一位胡女,常年挽着利落的马尾辫,带着她从家乡猎得的动物皮毛来贩卖,偶尔也会给自己换两身汉家女郎的衣裳穿。
她们这些女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后,匡氏在家里的安排下嫁了个门当户对的城里的裁缝,而杨拂樱却被幽州节度使部下新提拔起来的一位将军赵偃求娶回去做了夫人,一下跃升成了幽州城内的官夫人阶层了。
赵将军在仙和坊里置了宅子,仍旧带着杨拂樱在那边住下,而匡氏就跟随自己的第一任夫君搬到了城西。
坦白来说,匡氏和杨夫人的感情倒并没有因此有什么生分的,她也并不会去嫉妒杨氏,因为她心知拂樱生得极美,本来就该高嫁享福的。
只是毕竟出嫁从夫,杨拂樱的夫君是在幽州仕途一片光明的将军,而她的夫君只是个小小的裁缝,她们彼此分属了不同的社会阶层,互相能攀谈起来的话就少了。
比如杨夫人和她说起幽州节度使梁凇新娶了南地来的郭氏千金为夫人,匡氏就接不上话。她不知道南地究竟在哪里,也没有资格出席梁凇和郭夫人的婚礼。
但是杨夫人若和她说,坊里原来卖兽皮的那个胡女、好些日子没见她人了,匡氏倒是可以接上一嘴:“兴许是回娘家嫁人了。”
杨夫人轻柔地笑了笑:“只怕难呢。她心里一直装着梁将军,哪里能轻易开口许嫁别人。”
匡氏也不禁笑道:“她到底是个胡人,想嫁给汉家的节度使大将军……只怕是要做梦了。何况梁大将军婚配的本该是你适才说的世家千金,哪里能轮得到她。”
这话彼此一笑而过,也没有再提了。
一年半后,幽州节度使夫人生下一对双生胎,一男一女,是为大吉。匡氏在城西的裁缝铺里听别人说了这件事。
但是没多久,男婴夭折了。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平常人家妇人生产,婴儿本就有很高的夭折率。只是当时匡氏心中不禁为那位郭夫人心疼了一声,本来好不容易一举得了嫡长子,这一下,竟然又夭折了……
婚后三年内,匡氏一连生下一儿一女,她的孩子们倒是个个健健康康的长大了。
加之那时匡氏上面的父母、公婆都健在、身边的裁缝夫君疼爱她,下头又有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一时之间,她反倒成了连杨拂樱这样的贵夫人们心中都羡慕的对象。
对于那个时代的女子来说,匡氏就是“十全十美”的吉祥人。
很多女子出嫁,都会请她去铺床叠被的,匡氏的名声也就渐渐起来了些。
又一年后,匡氏再度生产一子。
那时匡氏的夫君他们家中渐渐有些周转不开,有邻里的婆子给匡氏出主意说,既然她现在生养了孩子,奶水正足,不若委屈委屈自家的,给孩子喂米糊糊就够了,养着自己的奶水出去给人做乳母,大户人家家里当差的,赏银也不少呢。
匡氏十分心动,遂答应了,那请那婆子为自己快些寻两个人家来。
她那时还不知道的是,正是自己的这个决定,后来让她追悔终生,毁去了她所拥有的一切“十全十美”之物。
说到这里,匡妈妈又忍不住哭起来,哭得她的嗓子似乎都要嚎干了,发出了艰难地“嗬嗬”的嘶哑声音。
薛兰信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肯定才是重点,她不动声响地按了按匡妈妈的手臂上的一个穴道,让她稍稍镇定些。
匡氏眨了眨浑浊无光的眼睛,掩面哭道:
“那婶娘带我去了一家偏僻院子里,叫我去喂大一个孩子……”
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主院。只是个别院。
匡氏心下了然,心道这必然是谁家的男人偷偷养在外头的外室,不敢带回去给家里的正妻知道,所以悄悄请奶娘来喂孩子的。
——可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管拿钱办事,养活自己的三个孩子就是了。何况那个背后的雇主对她十分的大方。
匡氏每天喂养着孩子,那间别院的前院和后院划分得非常清楚严格,她只能在后院的范围里活动,孩子饿了,才有人把孩子抱来给她喂,孩子吃饱了就立刻抱回去。她从未见过孩子的母亲和父亲究竟是谁。也并不好奇。
偏有一日,事情还是败露了。
正妻气得不行,跑来抓这个“小狐狸精”和小狐狸精生的孽种,顺带将匡氏这个喂孩子的也当成同伙,一起抓了回去。
她听到身边的人对那贵妇正妻都十分恭敬,唤她,郭夫人。
说道那三个字的时候,匡氏浑身痉挛抽搐,像是又唤醒了她的什么可怕的记忆,整个人抖若筛糠,俨然是又不再清醒了。
薛兰信再怎么使力气按压她的穴道,她也醒不来。
兰信遂只得作罢,亲自给匡氏施了一回针,然后又让人将她扶回榻上去歇息。
但她脑海中仍然在不断地仔细思索着匡氏所说的话,思索着将所有的线索串联到一起来。
她喂养过一个胡女生的孩子,是个男婴。
郭夫人曾经将她抓走过。
郭夫人是正妻,匡妈妈喂养的孩子是外室偷偷生的,所以才被人家当贼似的抓回去审问。
匡氏怕极了郭太后,所以这郭夫人……就是当年的郭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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