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和京师相隔三千里,岭南郡的绣衣郎得消息晚,鲁大成垮台整个月了,这箱子上还贴着给“鲁常侍亲启”的封条。
入京后无处可去,四处倒腾转手,喏,被阮惊春弄来了。
打开箱子,里头塞了半箱密报文书。压箱底的是个小木匣子,沉甸甸的,以铅封死锁孔。
阮惊春掂了掂,当面撬开。
“嚯。”章晗玉没忍住惊叹一声,险些被珠光宝气给闪瞎了眼。
满满一匣子鸽子蛋大的东珠。
“绣衣郎私下送的孝敬。”阮惊春抓起一把东珠,“咱们收了?”
“不收你还能送回岭南郡?原样封条贴好,先收着。”
章晗玉舀了把夜明珠,打量片刻,扔回箱子去。
飞快地翻阅过密报,岭南郡平安无大事,章家族人在流放地正常生活。
“送来的密报全烧了。”
这便是为什么要紧挨佛堂修建密室。
佛堂终日香火不断,烟雾缭绕。同片青瓦覆盖下的秘密小院,隔三差五地烧些字纸书卷,谁能分出青烟和灰烟的区别?
章晗玉实在没处下脚,贴墙站着,叮嘱阮惊春,“烧完把箱子扔了,东珠匣子放书架上。我喝茶的蒲团、茶具和小几,给我放回原处。“
“东西烧完你自己出去。”
“凌凤池铁了心要拿你归案,被他抓了命保不住。最近别现身。“
阮惊春不服气。
“阿郎,我东躲西藏整个月了。要躲藏到何时?”
章晗玉叮嘱:“一步一步来。我先想办法接你阿姐进凌府……咳咳咳!”
焚炉里的火势越烧越大,烟灰缭绕,咳得她说不下去了。
阮惊春不等听完就沮丧地蹲回箱子上。
“所以,你和阿姐都去凌府,只有我不能去。”
他低声咕哝:“就不能求求凌凤池,让他高抬贵手放我进门?求他他还不肯,就把他杀了。杀了这罪魁祸首,阿姐和我就能重新追随阿郎了!咳咳咳……”
阮惊春也被呛得咳嗽起来。
章晗玉边咳嗽边猛敲阮惊春的狗头。
这么漂亮个脑袋瓜子,怎么连个弯都不转的,满脑子杀杀杀,砍砍砍。
“杀了凌凤池,咳咳……我就成寡妇了。寡妇称号难听得很。”
阮惊春明显懵了一下。
明火跳跃,纸张在火舌中翻卷,烟灰越来越大,从横梁缝隙冒出去,和隔壁佛堂的青烟混在一处。
“不能一锅焖在他凌家,总得留个人在外头。”
章晗玉自言自语,在升腾蔓延满室的烟雾里思索片刻,捂着口鼻吩咐:
“去城外别院住一阵。近期不要公开现身。我不发话,不许踏入凌家一步,免得把小命丢了。”
又揉了下显露出沮丧的少年脑袋,哄他:
“城外别院有小溪活水穿过。你不是爱沐浴?可以日日洗,早晚洗。清晨沐浴毕,干干净净地去山里猎捕猛兽,拖着猎物回家后再沐浴一次,干干净净睡觉。多么快活!”
少年的眼睛陡然明亮起来。
听起来,神仙般的日子啊!
“平时待在别院。每个月逢十的日子,来京城待命。”
章晗玉最后叮嘱道:“有事的话,我会让惜罗出门寻你。”
——————
雨势转大又转小,变成风中细雨,淋湿衣摆。
凌凤池撑伞在院外等候已超过半个时辰。
凌长泰、凌万安,去了又回。
“佛堂里只有傅母一人。不见主母。”
“雨下得太大,脚印都被雨水洗去了。其他痕迹也……主母或许早已不在佛堂院子。”
凌凤池垂眸注视着庭院水洼的点点涟漪。
被雨点激起的涟漪也渐渐小下去的时候,他吩咐下去:“领人去查。莫惊动佛堂里头的傅母。”
凌万安急奔去前院,领回一队护卫,开始有序地四处搜查行踪。
人并不难找,消息片刻便送来。
“主母领着阮娘子,人就在佛堂背面的一条窄巷子门边坐着。”
凌万安绘声绘色地形容找到人当时的场面。
“两人撑一把伞,靠门坐着说话呢。卑职等还未靠近,主母便闭嘴不言,也就未曾听见说了些什么。”
“瞧着像冒雨坐很久的样子,衣袖肩头都打湿了。那处巷子是放杂物之地,雨水蔓延,墙角生出许多青苔,主母裙摆蹭得够脏的。”
凌凤池问:“巷子里搜过了?”
“细细搜过了。前后都是死路,除了杂物青苔什么也没有。如果说唯一的可疑之处,主母身边摆了个熄灭的炉子。似乎烧了不少纸,炉中积灰甚厚……”
凌万安在主人的骤然盯视低下头去。
章晗玉果然还坐在窄门边,阮惜罗撑伞陪伴。
凌凤池从佛堂背面转过去时,一眼便留意到,她的裙摆衣袖果然蹭得不少青苔。
面前确实摆了个焚炉,地上还散落几张淋湿的手书字纸。
凌凤池走近面前,先看了眼窄木门。
老旧脱漆,以一把生锈的铜锁锁住。透过缝隙可以隐约看到里头巷道堆积的杂物和水洼青苔。
这是个和章晗玉绝对不搭的地方。仿佛夜明珠放置于柴房。
她却以个慵懒随性的姿态,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倚靠在破旧失修的木门上,手里攥着一张未焚烧的纸。
凌凤池把她手中的纸抽走,又捡拾起地上散落的纸张。一张张摞起看过。
都是佛经。
章晗里手里那张写着:“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抄的是楞严经。
笔迹古板,一笔一划的楷书,绝不是她的笔迹。纸张尤新,墨迹干涸,应是近期抄的经书。
在佛堂外等得太久,真正当面追问起来,声线反倒很平静。
“让我等在门外,一去半个时辰之久。不去见傅母,却来此处烧手书佛经?”
章晗玉弯了下唇:“隔窗见了。相见不如不见,索性来佛堂后面走走。”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找个无人的僻静地,烧烧纸,静静心。心静了,自然心情转好。——我心情好,凌相不高兴么?”
这番说辞可信么?
凌凤池不置可否。并不言语纠缠,直接吩咐:
“开门。”
生锈的铜锁被砸开了。
他推门而入。
靴底踩入窄巷时,眼角余光留意到惜罗紧张的目光,章晗玉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惜罗低下头去。
凌凤池收回视线,慢慢走过这段窄巷。
就如回禀所言,杂乱堆积了许多洒扫旧物,什么也没有。前方一堵墙,是个毫无秘密可藏的死巷。地上雨水横流。
他抬手摸过砖墙,果然摸了一手湿滑青苔。指尖捻了捻,青苔的绿色还在。墙砖上多了一道浅浅的擦痕。
凌凤池抬眼注视外墙头。这墙只有七尺高。
擅长飞檐走壁的人,以手扒住墙头灰瓦,便能一跃翻过墙来。
他开始仔细打量外墙青苔。并无明显擦痕。
下雨天适合做很多晴天做不了的事。
比方说,功夫了得之人,譬如阮惊春,在凌家上百护卫围追堵截之下逃脱的好身手,从墙外跃入跳下,雨天里一点痕迹都不会留。
三十步到头的一条窄道,被他细细地留意过去,临街外墙砖上的一层青苔毫无碰触痕迹。
停步观察间,他无意间一转头,却瞥见紧邻佛堂的内墙之上,五尺高处,有一块墙砖上有道细小的刮痕,少了块指甲盖大小的青苔。
凌凤池:“……“
他抬手按了按内墙砖上缺失的青苔位置,敲了下墙砖,实心的。
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腹上又留下浅绿湿滑的青苔。
“……”
他正垂目凝视自己指腹的青苔,章晗玉站在门外,冲他的方向晃了晃手指。
“凌相,你也太细致了。那块青苔我抠的。”
“地上水滑差点摔跤,我扶着墙才站稳。看我手脏成什么样了。”
纤长白皙的食指尖上,确实有一道浅绿色的青苔痕迹。
章晗玉散漫地挥手:“查完了?查完让我出去洗个手。”
凌凤池转身问:“你进这处杂物夹道做什么?“
章晗玉露出“这也用问?“的眼神。
屈指敲了下面前的焚桶,发出沉闷声响。
“不进去拿,焚桶哪儿来的?”
理由无懈可击。
凌凤池转身出门去。
路过章晗玉身侧时,他忽地停步握住她的手腕,把沾染了青苔的食指抬起。
指甲缝里也染着青苔绿色。
章晗玉任他查。
凌凤池问她:“刚才你和傅母争执,出佛堂时心情极差,郁郁不乐。但短短半个时辰后,你便云散雾开,怡然愉悦。只因为烧了些纸,心境便翻天覆地?”
章晗玉怡然微笑。
她心情确实好得很。秘密小院藏得深,之前官府也曾上门查抄过,掘地三尺都没发觉异样。
她花了半个时辰细细地盘点小院之物,该烧的烧,该藏的藏,该记的记,该转移的转移。
至于小院中的阮惊春,当然早就冒雨离去了。
阮惜罗正在凌家几个亲随的监视之下,不高兴地摆弄被砸坏的铜锁,试图重新把门锁上。
章晗玉收回目光。
“烧纸,那也要看烧的是什么纸。傅母日日抄写楞严经,焚香净手,花费三个月功夫,从去年冬抄到今年开春,十卷经文,六万余字,郑重装箱……我刚才把每个箱子打开拿走十张,烧了个干净。”
她指了指焚桶,嘴角弯起狡黠弧度,悠悠然又问:
“我心情好,凌相不高兴么?”
这番说辞,又都是真的否?
凌凤池当然不会去找傅母开经文箱验证。
他思忖着走出几步,刮起一阵穿堂风,有什么东西闪过视野。
阮惜罗面色大变,惊呼几乎脱口而出,被强行压抑进喉咙里。
一角碎片飘飘摇摇,随着烟灰喷出,在细雨里旋转落地。颜色和焚炉里的佛经手书截然不同。
这不是纸,是一片碎帛!
秘密小院的焚炉里,未焚尽的岭南郡绣衣郎送来的文书绢帛边角,竟然随风飘过房梁,落在了巷子里!
凌凤池的脚步停住了。
这片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古怪碎帛,被焚烧得只剩个边角。然而,烧焦边角残留的精细云纹,揭示其昂贵质地。
他细细地打量碎帛,或许是一份来自宫中的诏书?
打量的目光从碎帛转去面前的人,在章晗玉面上转了一圈。
“何处来的帛书?为何要焚毁?”
“谁知道。去佛堂问问傅母?”
章晗玉向他展示沾染绿色的指尖:“我手脏,赶紧寻个盆子洗手。”
凌凤池道:“你还不说?”
章晗玉浑不在意地反问:“说什么?”
凌凤池的视线定在她面上:“此刻自首,回去禁足整月。拒不自首被查出……”
所有人屏息静气听后半句,凌凤池却沉默下去。
指腹捻过碎帛焦黑的边角。隐约有精美云纹。
这种浪涛云纹并不罕见,许多种类的官府文书,乃至富户人家的衣袍,纸张纹样,都有采用。
沉默形成一种无声压迫。
耳边只有焚炉中纸张碎片的燃烧声响。
章晗玉被他逼问还撑得住,旁边的惜罗心里一阵阵地发虚,又气愤又害怕。
如今主人可是落在死对头的手里了!周围都是凌家爪牙,她不替主人说话,还有谁替主人说话?
惜罗腾得站出来,张牙舞爪地替主家撑腰:
“凌相打算动私刑了?岂有此理!你没有证据,怎可以擅动私刑!你敢碰我家主人一个手指头,我——”
章晗玉咳了一声,阻止:“别说了。”
她本来没事。
越吵越有事。
惜罗哪肯让步,仿佛护崽的大山猫,拦在主家面前,不依不饶瞪住凌凤池:
“——我拼死也要去天子脚下敲登闻鼓,告发你!让全京城都看穿你的真面目!”
凌凤池静静地看她片刻,道:“并非私刑,乃是家法。你主人是我凌家新妇。”
阮惜罗愤愤地“呸”了声,“我家主人才不稀罕!”
章晗玉:“……?”这两个当众吵架呢?
惜罗气势汹汹地还要吵,好在凌凤池只说了一句便自己停住,回身注视重新锁紧的窄门。
来历不明的碎帛。可疑的焚炉。
一句警告尚未说完,阮惜罗便显露心虚,色厉内荏地跳出来……
他忽地吩咐下去:“开门,再查。“
铜锁又被砸开。
凌凤池原路走回,按住被抠掉一小块青苔的内墙青砖,发力往里重重地推!
阮惜罗的惊呼几乎冲口而出,强行咬牙忍住。
被凌凤池敏锐察觉的那块青砖,正是代表北斗七星的七块青砖机关之一,天璇枢纽。
之前打开秘密小院时,天璇青砖上新生的青苔,被她的指甲不小心抠下来一块……
阮惜罗忍着慌乱,望向身侧的主家,人却又一怔。
章晗玉神色轻松愉悦,兴致勃勃外加一丝好奇,和看热闹的人群一般无二。
惜罗:“……”
天璇枢纽的青砖纹丝不动。
惜罗这时才恍然意识到,难怪主家每次都叫她搭把手。代表北斗七星的七块青砖,要同时按下去才会启动机关。
只按一块,毫无反应。
惜罗轻轻呼了口气。也在门边探脑袋,仿佛个看热闹的人群般看起里头忙乱。
凌家护院奉命开始一块青砖一块青砖地猛推,寻找机关。
章晗玉在门口看够了热闹,开口阻止:“凌相,三朝回门的大日子,我领你来章家,可不是来抄家的。折腾个没完,瞧,傅母都被你们惊动了。”
傅母站在佛堂转角屋檐下,手持佛珠,冷眼注视窄门里的动静。
凌凤池站在窄巷道中央,目光冷静沉着,并不为言辞动摇丝毫心神。
他站立之处,仿佛鼎立天地的定海针,凌家众亲卫心神大定,又忙碌搜寻起来。
搭一声脆响,青砖机关触发。烟尘弥漫。
墙壁凹陷,露出个洞口。
惜罗猝不及防,惊得肩头都一抖,紧张地攥住章晗玉的衣袖,小声喊:“阿郎!”
喊得当然不是里头那位凌家阿郎。
章晗玉嘴角噙着笑,安抚地拍拍惜罗的手。
被凌家亲卫寻到的第二处机关,在窄道尽头,堵死前路的砖墙上。
青砖往下压,便会露出个小小洞口……至于洞里藏了什么,她自己都忘了。
凌家众护卫如临大敌,一个精悍护卫握刀走近洞口,警惕地以刀柄一掀!
……片刻后,面色古怪地提着个小包袱回来。
“小洞里放置的物件,都是些孩子的玩物。”
年代久远,包袱里外都是灰土,果然只装了些孩童玩耍的小物件。
断裂的竹蜻蜓,破损的陀螺,泥娃娃,小衣服……
凌凤池翻了翻包袱,皱了下眉。
章晗玉走近过来,探头看了看。
“居然还在啊。多谢凌相替我搜寻,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处藏物件的小暗门。”
她怀念地捏起竹蜻蜓。
“八九岁时,我馋别人家孩子都有,只有我没有。自己做了一个。喏,被傅母发怒扯断的。”
又捏了捏泥娃娃。
“还是八九岁?那阵子皮得很。傅母不许我玩,玩物丧志。摔了我所有的泥娃娃。这个丑娃娃是我气得睡不着,半夜起身自己捏的。“
她如数家珍,挨个清点过去:“这件小衣服……”
凌凤池声线淡淡的:“既是儿时珍物,理应妥善保管。把包袱给主母。”转身走了出去。
章晗玉抱着尘土飞扬的小包袱,在身后追着喊:“不听了吗?我儿时的珍物可不止这几件——”
这场处处显露古怪的三日回门礼,开始在清晨细雨之间,结束于呛鼻的烟灰里。
午食还是惜罗领着厨房几个仆妇张罗了一顿。
直到马车回程,凌凤池坐在车上,烧焦的碎帛放在矮几上,碎帛旁边放着灰扑扑的摆放“儿时珍物“的包袱。
自从上车,他便没开口说一个字,只对着碎帛出神。
章晗玉掀开窗布帘,往车后打量。
阮惜罗冒雨跟车走在车后。
众多带刀护卫当中,就她一个美貌女郎步行尾随,裙摆沾湿雨泥,路人纷纷侧目。
章晗玉惦记着惜罗,车行到巷口时,便主动开了口:
“惜罗你今日见到了。传言她如何的心机凶悍,以美色杀人。凌相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觉得她如何?”
“傅母不喜她。惜罗在家中给傅母送餐食,日日挨骂。惜罗跟我说时,哭得泪汪汪的。”
章晗玉好声好气地请求:“我身边就这么个亲近的人。只带阮惜罗一个回凌府,在我身边服侍起居。可以么,夫君?”
凌凤池神色微动,视线终于从沉思中抬起,瞥来一眼。
章晗玉淡定得很:“这称呼不对?但夫君自己说的,婚后可以改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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