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子在内殿发脾气。
刚才政事堂几位正副宰相在场,穆太妃也在,大人们你来我往说了一大堆似懂非懂的话,穆太妃便道:事已如此,为成全渤海凌氏、京兆章氏两家的体面,小天子应赐婚。
小天子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但应下没多久,他越想越后悔。
把章宫人赐婚给凌相,她明日就要出宫,以后搬去凌家,再不能留在自己身边,每日说话玩耍了!以后他再见不到人了!
章晗玉入内殿拜见时,小天子忍泪忍得眼角都红了,起身走下丹墀,抓住她的手不放。
“章宫人,你不要嫁凌相了,你陪陪朕。”
“朕想你一直在御书房里陪朕读书。”
姚相人还在内殿未走,见小天子亲下御阶,姚相的脸色瞬间变了,冷冷注视章晗玉的眼神带出杀意。
好个佞臣,把小天子哄得服服帖帖!
穆太妃笑着起身哄小天子回御座。
“也算是一段意外良缘。陛下,莫要孩子气,要成人之美啊。”
说着使眼色过来,示意章晗玉拜谢小天子。
章晗玉貌似镇定地拜倒在丹墀下。
凌凤池轻易不以言语威胁人,因此,他嘴里吐出来的威胁警告,往往更可信。
她在丹墀下拜倒行礼时,心里还在反复琢磨着凌凤池的那句:“你必死无疑”。
这内殿藏龙卧虎,同时使眼色给她的,可不止穆太妃一个。
内常侍马匡,她干爹手下的二门神之一,仿佛一抹幽魂般现身,殷勤搀扶小天子回御座。
借着走动的机会,马匡的目光定在丹墀下,和章晗玉对视片刻,使了个催促的眼色。
正如干爹带话给她所说,今晚“御前对话”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不得不说,义父吕钟在斗倒朝臣这方面,最擅长拿捏人性的幽微之处。
如果今晚她在小天子面前开口指认凌凤池“逼\奸宫人“,由起居注官如实记录于笔下。
且不论真假,以后人人读到这场春日宴相关的一段史册,凌凤池的名字就会和“逼奸”二字纠缠不休,半生清誉毁尽,跳进龙津池也洗不干净了……
凌凤池站在身侧,略低了头,眸光幽深,正凝视看她的神色,也不知猜出几分她此刻的想法。
章晗玉瞬间摆出一副正经面孔来,若无其事地搀扶小天子升御座,自己重新拜倒。
小天子还在抽噎着问她:“章宫人,你真要随凌相走?留在宫里吧。凌相对你很凶的,隔三差五便骂你。”
章晗玉轻轻摸两下自己的手腕。玉牌丝绦打了个死结系在手腕上,磨得有点疼。
太皇太后娘娘薨逝两个月整,外朝臣和内廷权宦的斗争已趋向白热化,必将走向不死不休的结局。
于她最有利的做法么,当然是做个墙头草。
东风强势倒向东边,西风强势倒向西边……身在曹营心在汉,夹在中间混日子。
把凌凤池搞得身败名裂,于她有什么好处?
正如他所说的,干爹把她推出来指认污名,哪怕闹到对方名裂,她自己必死。
章晗玉现在的想法又变了。
嫁去凌家这条路,细想想,也算某种意义上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日子似乎也能混得下去……
章晗玉神色微动,视线抬起两分,瞥向蟠龙柱边站着的内常侍马匡。
马匡那双三角眼正死死盯着她。
她又瞥向身边立着的凌凤池。
凌凤池也在盯她。
章晗玉的视线轻飘飘地略过马常侍和凌凤池两个,转向御座,小天子神色焦灼,同样在等她答复。
她含笑开口:“陛下,晗玉想好了——”她的后半句没来得及说。
“臣等谢陛下赐婚。”凌凤池声线朗澈,回荡在大殿中。
章晗玉手腕上系牢的丝绦忽地又一紧。凌凤池也面向小天子御座拜下,紫袍官服大袖盖住了两人的手。
她整个手腕连带半截小臂都被男子温热有力的手掌握住,发力往下压。
她被拉扯地站不稳,跌在御阶下。
后腰处牢牢压了一只手,看似在搀扶,实则压着她不许起身。章晗玉怀疑自己只要放声大喊,凌凤池空着的另一只手会毫不犹豫捂住她的嘴。
并肩跪倒的两人就这样维持着半搀扶半压制的姿态,大殿里回荡着凌凤池的沉着嗓音。
“赐婚之后,晗玉便是臣之发妻。臣会好好待她。”
自从出了大殿,两人看似亲密的并肩携手而行,消息灵通的金吾卫郎将和几个御前内侍、大小黄门,天子近臣,纷纷赶上前恭贺。
凌凤池语气疏淡地道谢,章晗玉似笑非笑地旁观。
直到出了内殿地界,各路热闹寒暄才暂时告一段落,耳边清净下来。
“嘶……系得太紧了。”章晗玉轻声抱怨:“丝绦系带扎得手腕疼啊,凌相。”
凌凤池不应声,始终扣着她手腕不放。
玉牌沉甸甸地系住手腕上,在夜风里晃来荡去。
出宫的这段宫道是常走的。出内殿地界,过左右掖门,依次路过三大殿,大兴殿外沿着宫道笔直走七八百步,即可从南边最大的宫门出宫。
但今日走着走着,凌凤池脚步停了几次,注视四周风中摇摆的树荫,凤眸微微眯起。
前方提灯引路的小宫人连声询问:“凌相?何事停步啊,凌相?”
凌凤池吩咐道:“走快些。”
连凌凤池都察觉出异常,章晗玉又哪能没发现?
出内殿他们就被盯上了。不知多少人缀在后头,鬼鬼祟祟跟了他们一路。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为什么。
义父特意遣人叮嘱了她半日,还派了马匡去内殿盯着。结果倒好,她什么也没说,凌凤池顺顺当当地领了旨。
马匡心窄,跟她向来不大和睦。她这次明面上忤逆了义父吕钟,无异于一耳光当面甩在义父脸上,马匡也得跟着挨罚。
刚才马匡瞪过来那眼神,杀她一百次了。
后头跟的必定是马匡的人,还在等机会将功补过呢。
章晗玉漂亮含情的眼睛转动一圈。
此处还在内廷地界,要是她停步大喊:“凌凤池逼\奸宫人……“乐子就大了。
身后尾随的人手肯定齐刷刷地现身,把他们重押回小天子面前去,该走的过场再走一遍,定好的路数重新来一遍。
凌凤池在外朝势力再大,人进了宫里,身在阉党势力范围之内,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周围静谧得不寻常,近处枝头的鸟雀声,远处宫人走动的脚步声,禁卫交谈查问声,通通反常地消失了。
她装作什么也没察觉,按着手腕问身边的人:
“凌相怎么了?手下越来越重,实在疼得很。”
凌凤池还是不做声,两人前后走出十来步,渐渐和前方提灯的小内侍拉开距离,他忽地停步,定定看她一眼:
“内常侍马匡,在殿中和你眉来眼去,所为何事?我看他神色颇为恼怒。你我出殿即被跟踪,应是马匡的人。”
“小天子已赐婚,你我结为夫妻,理应同心。你知道什么?说与我听。”
章晗玉还是小声地吸着气,按着手腕,应答的语气无辜却又毫无心肝。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马匡是我义父的人,他有没有与我约定做事,哪能告知凌相呢?我跟义父多年父子情分,区区婚约又算个什么。莫令我为难了。”
凌凤池在夜色里扭过头去。
明暗不定的灯笼光下,明显见他压抑地吸了口气。
章晗玉自己都觉得,凌凤池至今活得好好的,一来他年轻体健,二来胸襟广阔,才没被自己给活活气死在二十八岁的年纪。
气氛冰冻三尺,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出几十步。
章晗玉被冻得连手腕都不觉得疼了。
凌凤池确实胸襟广阔。被当面呛了句“区区婚约又算个什么“,还能收拾情绪,语气平和地继续劝说她。
“全恩不会无缘无故向我示警。今日春宴上,确实有人打算害你的性命。或许就是马匡?”
“你随我出宫后,他再无机会动手。所以,他尾随而来,意图对你下手。”
“性命要紧,你都知道些什么?斟酌告知于我。”
凌凤池的推断其实非常合理。
但怎么说呢,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义父吕钟起先指定要凌六郎的命,现在指定要凌凤池身败名裂。她自己打算往水里跳,全恩喊早了这一大堆破事……
她可没打算在宫里危险地界,和面前这位老对手来个竹筒倒豆子——倒个干净。
耳边只听章晗玉轻飘飘地说:
“我就是这样无可救药的人。凌相以为娶了我,便能从我嘴里撬出东西来,算盘可打错了。来,给凌相出个主意,原路把我送回去,趁小天子和穆太妃还在内殿,婚约作废,凌相也省点事,如何?”
手腕忽地又被人发力一扯,她往前两步,险些栽去凌凤池背上,被握住的手腕发疼。“嘶……”
“危险,少说话。”凌凤池的声线冷冽若冰,扯着手腕把她拉去前方,“走去我身前。”
何止是走在身前,简直后背贴胸膛,人被揽着往前推着走。
身后的官袍广袖被夜风吹起,时不时地拂过她脸颊。呼吸时气息喷在后脖颈,激出一片鸡皮疙瘩。
章晗玉啼笑皆非。
她瞬间便反应过来凌凤池在做什么。
阉党再如何作乱,也不敢在宫中随意诛杀宰相级别的朝廷重臣。
他这是防备有暗箭自背后射杀她,以自己的身体做盾,挡在她后头护卫。
但今夜无形张开的大网,哪是为了猎捕她呢?
马匡是渔网的一部分,她自己同样是渔网的一部分,撒出渔网的无形的手,意在抓住春日宴的罕见机会,猎捕凌凤池这网中唯一猎物。
周围影影绰绰,光影摇动。几个人影迅速闪过便消失。已经走到内殿和外殿交界的地带了。
前方提灯的小内侍也终于察觉到情形不对,脚步发颤,灯笼光抖动起来。周围明暗光影晃动得更加剧烈了。
章晗玉整个人都几乎被身后的臂膀拢住。凌凤池在身后伸展手臂遮挡护卫的同时,还不忘抓牢她的手腕,防备她逃走。
就这么被半推搡半护卫着走出十几步,章晗玉忽地轻笑出声,边走边笑,笑得东倒西歪,肩膀都抖动不止。前头的小内侍吃惊地回头看她。
她抹了把笑出的泪花:“凌相,哎,凌相,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夜风从耳边吹过,身后的呼吸声均匀而沉着,并不被她的言语影响。
成年男子有力的手依旧握紧她的手腕,带保护之意又防备她逃脱,催促她往南宫门方向走。
章晗玉想了想今夜南门值守的正副守将姓名……站在左掖门下死活不肯走了。
“凌相,商量件事,别去南门。转右掖门,往西边走。”
凌凤池的面色淡淡的,挟制她的动作丝毫未放松,显然并不轻信她。
“为何?”
章晗玉的脖子往后仰,柔软的嘴唇贴去他耳边,小声道:“今夜西门的守将,是邓将军。走西门安全。”
羽林军卫将军邓政和,小天子母家人,正经外戚。
邓政和也是中朝臣的提拔路线。外戚的身份天然倚仗皇家,和内廷阉党、外朝士大夫两边走得都不近。章晗玉和他略有交情。
今夜月如弯钩,月色若隐若现,仿佛薄雾光华。章晗玉的眼睛荡漾起水波雾气,不知何时显出的唇边浅浅的梨涡盛满月光。
“实话实说,今天这场春日宴,骗了凌相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只有最后这句是真的。凌相敢不敢信我的话?”
凌凤池并没有停步思索太久。
“御前婚事是我强逼你应下。西门准备了什么,我接着便是。”他语气疏淡地道了句,直接越过左掖门,转向右掖门。
两人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走去西侧宫门下。
今夜负责把守西门宫禁的羽林卫将军,果然就是邓政和。
章晗玉居然说了句实话,凌凤池倒有些意外。
但邓政和更意外。
凌凤池和章晗玉多年敌对纠葛,朝官几个不知道?邓政和表情尴尬地上前拦阻:
“凌相,按宫中规矩,章宫人不得私自出宫……莫让卑职难做啊。”
凌凤池道:“领小天子圣恩,御前特赦。章晗玉已非宫人身份,恢复其庶人良民之身,特许离宫。特赦令今晚便会签署发出。”
邓政和吃了一惊,来回打量面前这对纠葛多年的宿敌。
他对章晗玉观感不错,恢复良民之身特赦出宫,是好事啊。但凌相抓着她不放,看样子要把人直接带走,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心里腹诽归腹诽,嘴上当然不会问,邓政和让开宫门,神色纠结地目送两人坐上凌家马车。
章晗玉上了车便开始解死结。但丝绦系得实在太紧,又缠成乱麻,等终于打开死结时,手腕都被磨红了。
马车还在摇摇晃晃,两边车窗帘都拉下,也不知驶去了哪里。她揉着红痕,故意把手腕递到凌凤池面前:“这便是凌相嘴里的‘好好待我'?”
凌凤池坐在对面,垂眸注视皓白手腕上一圈显眼的红痕,隔片刻才挪开视线。
他什么也未说,只把乱糟糟扭在一处的玉牌丝绦接过去,重新打理得整齐顺滑,放在手掌中,再度递了过来。
章晗玉把玉牌接过去,漫不经心地摆弄几下。
“这牌子有什么讲究?非得塞给我系着。”
凌凤池道:“聘礼。”
章晗玉没忍住笑出了声。大理寺投案当天,一边把她罚入宫,一边给聘礼?
“凌相也学坏了,连哄带骗的,今天还把我往水里扯。我瞧瞧这所谓聘礼。”
见她又开始拎着丝绦把玉牌晃来晃去地玩耍,凌凤池皱了下眉,抬手取过玉牌,把凌乱的青金色丝绦打理顺滑,再次托在掌心递了过来。
“确实是聘礼。”
章晗玉并不急着接,笑看一眼玉牌,道:“我有条件。”
凌凤池静听她说。
章晗玉道:“我章家早年逢难,留在京兆的丁口不多,我进了凌家门,总不能把家人留在外头。章家的人必然要跟我一起进门的。”
凌凤池略思索便应下:“章家有个养你长大的傅母。成婚之后,可以接进凌家荣养。”
章晗玉笑着晃了晃手指。“错了,我家傅母那尊大佛轻易可请不动。我打算接进凌家的是阮——”
不等说完,才吐出一个“阮”字,凌凤池直接开口打断她的话。
声线沉而冷冽,和之前说话的温和语气截然不同了。
“阮氏姐弟不可入凌家。”
“哦,那没得谈了。“章晗玉把玉牌往对面推了推,就要从马车上起身。
凌凤池把她拉回坐下,玉牌继续递了过来。
章晗玉不肯接。
僵持片刻之后,对面悬在半空中的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便直接挑起她的腰带,把玉牌丝绦往她腰上系。
章晗玉扯下玉牌扔回去。
凌凤池继续系。
马车停在凌府门外时,这块反复赠出推拒的玉牌,几个来回之后,最终还是不容拒绝地系去她的腰上,又紧紧打了个死结。
章晗玉:“嗤”。
人都来了凌家门前,再纠结一块玉牌太矫情。
管它是不是真的聘礼呢?她连车上坐着的凌家主人都抛去脑后,改而打量起凌府门楣。
说起来,章家宅邸和凌府相距不到一里地,章晗玉当初还未和凌凤池翻脸为敌时,也曾经登门拜访过。
时隔几年故地重游,凌家府邸处处都变了模样。
她稀奇地东瞧西看,下车来时,甚至起了点玩笑的心思。
“不拿块布把我眼睛蒙上?免得深入贵府各处,不小心窥探到了不得的阴私暗事,被灭口啊。”
凌凤池人已下车,回瞥她一眼,什么也未说,当先走入大门。
进门过影壁,前头一条敞阔大道去正北方向的会客前堂,边上一道窄巷通往东南方向幽深处。
眼见凌凤池径自往前堂方向走,章晗玉跟着走了几步就停住,若有所思地往东南边的窄巷方向打量。
凌凤池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跟着停步,道:
“那边是凌家祠堂。”
“哦。”章晗玉不紧不慢地重新跟上,嘴里客气道:“抱歉抱歉,太久不曾登门,不知者不罪。”
凌凤池道:“紧随我,勿乱走。”
章晗玉慢悠悠跟上两步。凌凤池步子大,在前方时不时停下等她,她倒仿佛漫步在自家庭院似的,在凌家闲庭信步,怡然左顾右盼。
“对了,令弟春潇今日在家,怎不见他前来迎接?几日不见,颇有想念。我刚才见贵府祠堂门户紧闭,却安置了不少人把守。小六郎该不会……正在祠堂里罚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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