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章晗玉踩着暖阳金光,自后宫殿室走出,全恩在旁边跟随。
“穆太妃今天倒是客气。”全恩喜滋滋的道,“咱们的请求,轻易便应下了。”
章晗玉轻笑,“穆太妃是个明白人。我今日受她礼遇,沾了小天子的光。”
宫中今年的春日宴,定在三月二十八的大吉日,名义上由穆太妃主持。
章晗玉奉小天子的口谕,今日拜见穆太妃,协助穆太妃筹办这场春日宴。
穆太妃客客气气接待了她,一口应承下来。
全恩回程的脚步都轻快了,一路畅想将来:
“协理筹办春日宴,办好这场春日宴。干爹立下大功,脱离最低等的宫女身份,册封女官。再过个一年半载,升为三品高等女官,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在御前帮小天子整理奏章文册,协理政务了。嘿,干爹,之前那条路走不通,这条内廷的晋升路也行啊!”
章晗玉倒没他这么乐观,“没那么简单。走一步看一步。”
说话间,两人走近御书房宫室地界。
前方草木遮挡的远处处,隐约有明黄色的遮阳盖伞晃动,众多宫女簇拥着一道高髻华贵的宫装身影款款走过宫道。看方向,正往小天子的御书房去。
看清前方路过的华贵少女身影,两人瞬间蹲下了。
全恩倒吸口冷气,“这清川公主……”
“还是先避一避。“章晗玉镇定道。
“那咱们先不回御书房?”
章晗玉:“去我住处,取样东西。”
半个时辰后,斜阳西落,暮光笼罩天际,估摸着清川公主探望小天子該走了,章晗玉提个黑布蒙住的竹鸟笼,现身于宫道,两人继续行去御书房。
“天都快黑了,您老人家还拿布蒙着鸟笼子作甚。”
全恩纳闷地问,“什么品种的鸟,谁送来的?这笼子虽精巧,可不像宫里的制式。”
章晗玉的嘴角微微一翘,“转了几道手才送进宫来,专程给我的大礼,怎能不拿给小天子看看?“
全恩哎哟一声,“听着不像好礼。莫非是乌鸦?可别冲撞了小天子。”
“不会。鸟倒是吉祥鸟。”
说话间到了御书房外,章晗玉提着鸟笼子入内拜见。
小天子张嘴问出同样一句话:
“天都快黑了,还拿布蒙着鸟笼子作甚?晚上鸟都不爱叫。”
章晗玉不紧不慢道:“回禀陛下,笼子里这只是特殊受训过的鹦鹉,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摘下遮光黑布,它就会不停地说话。”
小天子大为惊喜,叠声吩咐快把黑布揭开。
章晗玉把鸟笼子放在御桌边,果然掀开黑布,露出一只通体雪白可爱的凤冠鹦鹉。
这只雪白鹦鹉长得玲珑可爱,嗓门却吵得很。
果然就如章晗玉所说的,见光便大喊大叫,字正腔圆,吐字清晰又嘹亮:
“章晗玉,你完啦!”
“嘎——章晗玉,你完啦!”
章晗玉眼疾手快,即刻把黑布重新把笼子蒙得严严实,刺耳的鹦鹉叫声才停下。
小天子简直惊呆了。
“这鹦鹉……它……它怎么骂你啊?”
章晗玉笑而不答,提着鸟笼子退去窗边。
旁边的全恩恍然大悟之余,帮腔道:“这只会骂人的鹦鹉,可是有人托了好几道门路,专程送给章宫人屋里,故意羞辱章宫人来着。”
章晗玉接口道:
“鹦鹉只是会学舌的畜生,哪会知道骂人不骂人呢?不怀好意的,分明是故意教会鹦鹉骂人,又把鹦鹉专程送入我屋里的送礼之人啊。”
“太坏了!”小天子大怒问:“谁送给你的?”
章晗玉装作思索一会儿,才答道:
“晗玉虽然得罪的人不少,但如此恶意的戏耍举动,不会是凌相,也不可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们。想来想去,多半是大理寺少卿:叶宣筳送来的。”
大理寺少卿叶宣筳,小天子有点印象,气得把桌子拍的哐哐响。
“好哇,又是他!朕记得他,他总是欺负你,这个恶官。”嚷嚷着把鹦鹉扔去厨房炖了。
“鹦鹉何其无辜。毛色这般漂亮,先养着罢。”
章晗玉提议道:”听说凌相与叶少卿是好友,等凌相下次进宫,把这只鹦鹉提出来,托凌相带回给叶少卿,陛下觉得如何?“
小天子绷着小脸道:“允了。再叫凌相好好地骂一顿叶少卿,叫他别整天琢磨坏事,专心做个好官。”
章晗玉提着鸟笼子悠然回屋,这晚上睡得很好。
凌凤池这夜睡得不怎么好。
他陷入某个炽热的梦中,辗转反侧。
梦中有一张熟悉的昳丽脸孔。
眉眼清丽如远山,眼波动人心魄,却又带着陌生的含泪表情。
就这么眼角微红、噙着薄泪,在他面前驯服地侧过头去,浓密乌发挽在耳后,露出白玉色泽的小巧耳垂,并无任何耳洞痕迹。
他在自己的梦里与她说话。
“你可知错了?”
冷声询问的同时,指尖发力,揉捏起面前泛起粉色的耳垂。
“晗玉,你可有一点后悔之心?”
梦里的人极乖巧,比现实里那个乖巧百倍。被他重重地揉捏几下,即刻服软认错。
“我知错了。”
梦里的她连嗓音也柔软得很,漂亮的眼角泛起泪光,“手稳些,动作轻些,会疼。”
梦里的他自己毫不留情地扎穿耳垂,将一点殷红血点捻在指尖。
又捏住她精巧下巴抬起,直视那双含泪动人的秋水眸:
“记着这份疼。”
寂静深夜,凌凤池在黑暗里睁开眼。
后半夜清醒无眠,注视着晨光逐渐照上窗棂。
横贯御花园的活水粼光闪耀。
章晗玉站在龙津池岸边,打量着奏乐高台搭建而起,宫人忙碌绑束绢花枝,满意地一点头,把刚刚写好的一幅应景楹联交给宫人,叮嘱他们挂去奏乐台两边。
春日宴定在三月二十八,掐指一算,也就剩四五天准备功夫。她最近可忙得很。
穆太妃起先对她淡淡地客气。这些日子接触多了,才露出几分真实性情,私下询问几句她顶替兄弟身份男装入朝的事。
穆太妃其实年纪才三十出头,章晗玉二十三,年纪差不到十岁。穆太妃提起什么话头,她都接得上,两人自然谈得来。
一来二去,穆太妃渐渐替她惋惜起来。
“你有本事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显见不输给外头那些人。现今被他们贬进宫里来,只能办个宫宴,替哀家打打下手,可惜了。”
章晗玉应声接话,情真意切地道:“此一时彼一时。做人当知进退,念旧恩。这回出事,侥幸在外朝臣的围追堵截之下留得一条性命,多亏小天子念旧,晗玉不敢忘圣恩。”
“晗玉这条命是小天子留住的,这辈子在宫里替小天子办差,理所应当。事无大小,俱是天恩,晗玉知足。”
穆太妃大为动容,赐饭赐赏,留她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当天晚上,章晗玉又被干爹派人请去了“老巷子”。
吕钟今晚提来一壶酒,坐在夹道中央自斟自饮。
见她走近,耷拉着眼皮道:“好个机灵孩儿。又攀上大树了?”
章晗玉不急不忙上前拜倒,起身替吕钟倒酒。
“穆太妃瞧着枝繁叶茂,心气已随先帝而去,乃是一棵内里中空的枯木。干爹瞧着平平无奇,而内有乾坤,乃是生长百年的参天巨木。”
吕钟笑骂:“滚,满嘴抹了蜜似的,迟早被你这混账淹死在蜜缸里。”
随即细细地问起这次春日宴的安排。
章晗玉道:“场地在龙津池边,沿岸以细布搭设许多的遮阳帐子,按照官职座次,有大有小,有高有低……”
“不错。“吕钟不等听完便道:”挡风遮光,顺便把众多眼睛也挡一挡。凌六郎打算在水边就地处置了?“
“干爹明察秋毫。水里好,静悄悄的成了事,无声无息,不留破绽。”
吕钟冷笑道:“这么大高个的儿郎,擅长弓马,年轻矫健。怎会无声无息掉进水里淹死?”
章晗玉毫不迟疑,应声而答:“酒后头昏,失足落水。”
吕钟耷拉的眼皮抬起一条缝,“凌相也在场?”
“春日宴凌相当然在场。”章晗玉俯身倒酒,“干爹的意思呢?”
“若孩儿猜错了,不想凌相在场的话……”
吕钟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开始慢慢转动手腕佛珠。
“凌相在场的好。自家兄弟出了事,让他亲眼看看。可惜了这场精心准备的春日宴,宴席上出了人命,必然办砸。委屈了你,没法子立功,升不了女官了。”
章晗玉无所谓地说:“有干爹保我,我怕什么。大不了在御书房继续养鸟去。”
吕钟侧眼睨她,见她脸上无半分懊恼神色,瞧着真不在乎,这才短促地笑了声。
“春日宴办砸了,关你何事?那是承办的穆太妃的过错。事成之后,干爹保你干干净净地脱身。今年底前,升做御前女官。”
章晗玉被送出老巷子时,嘴里还在感动地连声道谢干爹。
直到离开掖庭地界,脸上的笑容才淡了。
吕钟独自坐在夹道中央,自己把剩下半杯酒喝完,扬声吩咐外头的小兔崽子滚进来。
最近很受宠的小徒孙拜倒在面前。
年纪比章晗玉当年拜义父时更小,相似的机灵性情,长得也不差。
吕钟盯着小徒孙上下打量良久,骂了句娘。
“可惜是个阉干净的。中书郎的位子空着,你小子坐不上啊。”
小徒孙诚惶诚恐地听吩咐。
“去知会老俞、老马几个,最近盯着章晗玉做事。事办得好,人留下。她家里有个傅母——等等。“
吕钟琢磨了片刻,越想越不对。
章家里确实只有傅母一个长辈,但关系极冷淡,听说在家里隔三差五地大吵。拿住她傅母有狗屁用?
吕钟沉沉地改口:“章家有阮氏姐弟两个,都是得宠的。春日宴事办得妥当,人留下。叫老俞、老马两个想法子,把姓阮的姐姐安排进宫,弟弟捏手里。”
“春日宴办得不好,就在龙津池子,把章晗玉也沉了。”
“咱们一命换一命,凌相那边也无甚好说的。”
俞、马两位,都是宫里有名有姓的内常侍,吕钟手下得力的掌权大宦。
小徒孙飞奔出夹道,在黑黢黢的夜色里疾步传信而去。
提灯出掖庭宫门不久,小徒孙脚下忽地一个急停。
章晗玉在夜色下走出暗处廊子,站在两步外,看他一眼。
小徒孙停在原地踌躇不前,拿不定主意,提灯笼的手心渗出冷汗来。
章晗玉又走近半步。
耳边听她轻声道:“我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过得好好的,连带家人都衣食无忧。”
“义父他老人家身边的人,年年都有新面孔,至今还剩几个活着?”
“今晚透一句给我,以后多条活路。”
小徒孙汗湿的手掌攥紧了。
他忽地提起灯笼,噗一声吹熄灯芯。在周围浓重的黑暗里,奔近对面身影,快速耳语了几句。
“章宫人当心。吕大监传话给俞、马两位……”
片刻后,灯笼重新点起。小徒孙提着灯笼,沿宫道继续去寻俞、马两位内常侍传话。
长廊角落深处,章晗玉靠在红柱背后,对着自己的影子出神。
晨光映亮大殿顶的琉璃瓦,又映照在文武百官的各色官袍上。
朝会尚未开始,相熟的官员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那章晗玉只怕要东山再起!”
有人惊问:“不是已经罚入宫劳役了么?区区宫女而已,怎能再兴风浪?”
知情人冷笑:“她攀上了穆太妃!龙津池边准备春日宴,听说她日日在池子边监工,颐指气使,嚣张之极。这是劳役宫女该做之事么?再多几日,指不定她会如何地翻身……凌相来了。”
凌凤池身形挺拔如山松,神色沉静,远远地自左掖门走近。
一群文官围拢上来告知情况。
“下官等无诏不得入御花园。但凌相伴小天子身侧,若能以伴驾的名义,去御花园龙津池走一遭,亲眼见识真假……”
凌凤池开口道:“于理不合。”
文官们嗟叹着散开了。
凌凤池不等听完便干脆地拒绝了众人提议。但当日御书房伴驾时,小天子读书读得昏昏欲睡,哀叹着请求出去走半刻钟,醒醒脑子……
鬼使神差的,他却同意了。
不仅同意了,他还亲自陪小天子往御花园方向散步而去。
直奔龙津池。
新搭好的遮阳纱帐下,拖来一张美人榻。
章晗玉懒散地倚在美人榻上,躲正午头顶的太阳。
全恩在旁边急得跳脚,“凌相马上就到,你老人家赶紧躲一躲!叫凌相撞见了,又质问‘为何不在掖庭服役,却来池边监工’……这回该如何答?”
“急躁什么。”章晗玉不仅不赶紧起身躲开,人反倒哧溜一下,没骨头似的懒散溜下去半截,几乎躺在榻上了。
她闭目道:“早与你说过,想在宫里混日子并不简单。躲也无用,不躲也无妨。”
“想专心做事是不成了。不如闲散点,琢磨琢磨人。”
全恩咂摸出几分不对味:“吕大监前夜喊您去老巷子……又叮嘱什么了?”
几句话的功夫,远处已传来了御前开道的响动。
隔片刻功夫,小天子乘坐的明黄步辇出现在视野里,步辇旁边伴驾的,岂不正是凌凤池?
距离太远,瞧不清面目。只看得见紫袍下的修长身形稳步而来。
步辇走得慢,凌凤池腿长,走几步便停下等一等。
行来几千步始终如此,泰然耐心,敬守君臣之分,并不因为小天子对他的亲近,而做下半分逾越规矩的错处。
章晗玉远远地望着那道挺拔身影。
“凌相上回气得慌,不肯搭理我。也不知今日会不会继续不搭理我。”
她喃喃自语道:“当真要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全恩听得心惊胆战,小心脏狂跳。
跟谁你死我活?凌相?!
他突然想起了今年被惦记了好几回的凌六郎。上回说把人淹水里,如今这春日宴,可不就办在池子边?
……他的老娘呀!
全恩悬着一颗心劝说:“这两日累了就缓一缓,千万别钻了牛角尖。您老人家以往总教训孩儿,前头总归有路,千百个人有千百条路,日子好赖都能过,别一条路走绝啊……”
“单我一个人这么想不行。“
章晗玉道:“路要不要走绝了,得看凌相的想法。”
说罢,她也下了决心,对全恩道:“你悄悄回去,我去见他一面。”
起身掀开纱幔,站去亮堂堂日光下的池子边。
小天子今天借着“出去透口气”的借口,一路散步来御花园,躲了至少半个时辰的读书,心里正乐开了花,前方池水边忽地出现一个纤秾合度的宫人背影。
身形优美清雅,越看越眼熟……小天子这才想起,章宫人在龙津池操办春日宴!
自己来御花园逃课,却害她跟凌相撞上了!
小天子慌慌张张地去扯凌凤池,“日头晒得朕头晕,凌相,不走了,我们回去……”
凌凤池早看见了池子边的纤长背影。
她分明听得见这处的交谈动静,却故作不知,反倒往水边一蹲,摆出专心致志看水、死不回头的姿态。
凌凤池收回目光,领着小天子进遮阳纱帐,吩咐宫人传御医:
“头晕,疑似轻微中暑的症状,千万莫移动陛下。原地休息,静候御医。“
把小天子留帐子里不许出,等他走出纱帐时,池水边的人果然还在,并未躲他,还在那边蹲着,连姿势都没变过。
凌凤池立在纱帐外,指腹缓缓摩挲腰间悬挂的玉牌片刻,走上前去。
章晗玉果然等他走近便开了口。
“仲春日暖,凌相来池子边赏花?”
凌凤池并不看她,直视前方波光粼粼的水面,站在三四步外的疏远距离。
“章宫人又不在掖庭?”
章晗玉偏了下头。
明亮阳光映在她的脸上,肌肤明净如白瓷,近距离甚至能看见极细小的绒毛。她笑得深了便会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俏皮又可爱。
这是一次关键的试探,却又隐藏故作轻松的笑意当中。
此刻她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便对着凌凤池,笑吟吟地问他:
“去了掖庭,便活不久了。凌相当真要赶尽杀绝,不留一条活路?”
凌凤池肩头动了下,目光越过池水,侧身往近处一瞥。
迎面正对上浅浅的梨涡。
目光凝住片刻,凌凤池神色不动地挪开视线,继续直视水面。
当真要坚持把她罚去掖庭?
当真要坚持把她罚去掖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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