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又走上那条水廊,直直一条廊道临水而建,来时空无一人的檐下,此时却多了一个人,侧身而立看着幽静的水面,像在等谁。
葛春宜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想绕开水廊,却发觉没有其他路可以越过这片荷池。
踌躇半晌,她只能低着头快步从廊上穿过。
“……留步,葛姑娘。”
那道静立的身影动了动,抬起手臂拦在葛春宜身前,宫灯昏淡的光清晰地打在他的脸上,“等你许久。”
梁三?!
葛春宜顿时退后了几步,眉心微跳,面前年轻俊秀的男人在她眼里不亚于一只阴魂不散的恶鬼。
梁修逸有些无奈:“实在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还望姑娘恕罪。”
她不想听这些虚话:“不论什么原由都难当君子所为,有什么事还请直言。”
“……此前是我冒昧在先,屡次与姑娘相遇也不曾说清楚,让你受了惊吓。”梁修逸看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反感,嘴角笑意有些僵硬,“我……并不知随从会自作主张,后来看他浑身是伤,逼问之下才告知我实情。”
解释这些做什么?
葛春宜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抬步便要走,梁修逸忙上前一步将人拦住。
两人之间距离顿时拉近,无奈之下葛春宜又退回去应付道:“梁公子,除却宋府一见,你我素不相识……现在身处皇宫,你将我拦在这,嘴上胡言乱语,当真不惧我父亲参伯爷一本?”
梁修逸沉默半晌,抬眼看她:“事关女子闺誉,我知道轻重,也愿意担责。”
得见他真正意图,葛春宜冷下脸,恐怕此人恨不得能将事情闹大。
“我看你是得了癔症,让开。”
见她皱着眉眼中含怒,不留情面地呵斥,梁修逸却笑起来,眼中流露一丝阔别已久的怀念。
“幼时便这样,从不许我跟着你一同玩乐……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葛春宜第一次认真打量此人,梁修逸见状微微低头,露出额角一块浅淡的疤痕。
葛春宜脸色顿时更加怪异。
幼时的她仗着父母疼爱,十分贪玩。
彼时父亲还未升至少监,一家人住在西市,坊间孩童没那么多拘束,在巷子里招呼一声,就有不少小伙伴应声。
葛家本是后搬来的,但小春宜点子多,胆子大,慢慢地大家都愿意和她玩。
葛父和宋父虽不在同一个官署,但私交甚笃,那时她便认识了宋云岫,也喜欢拉上小云岫一起,有时会特意到宋府找她,却不想被一个陌生男孩缠上。
宋云岫只知道此人偶尔会找父亲指点学问,但父亲的学生多得如同枝头的果子,她也不认识。
小春宜没理,他愿意跟便跟着,哪知这小男孩扭捏又挑剔总说扫兴的话,大家都不想和他玩,他还偏往她面前凑。
实在烦了,就三番五次躲着。
男孩急了,某天终于拦到她,用力拍胸脯说自己什么都会,自告奋勇爬树摘果,谁知敢上不敢下,抖着腿从树上摔下来,额头被磕破一个口子,鲜红的血液迥迥流出。
此事之后,小春宜才从父母口中得知此人身后竟是尊贵显要的侯爵府。
见她眼神变化似乎回忆起什么,梁修逸难以按捺心情,又靠近一步:“你想起来了。”
“后来我被母亲拘在府里不许出门,好不容易辗转打听,才知道你去了临州……”梁修逸声音越发低沉。
没听他继续说,已经完全失去耐心的葛春宜用力一把将他推开,转身就跑。
梁修逸不料,踉跄后退,很快就反应过来,再次追上去,意图抓她胳膊。
隔着荷池,遥遥与这条水廊相对,有一方水榭,垂着轻飘飘的纱幔,内里一点烛火也无。
有二人一站一立,就着昏晕的月色临水赏景。
太子啜了一口清茶,悠悠道:“料想裴中郎将喜事将近,孤先贺喜了。”
裴徐林站在太子侧后半步,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臣不明白殿下之意。”
太子瞥他一眼,似乎想看他好戏,语含促狭,“你继续装着,待姑母求来的赐婚诏书落到手里了看你如何。”
庆淑长公主一直为其大女儿嘉乐郡主的婚事忧心,前前后后进宫找圣上诉苦都来了好几次。
此前边关未定,明顺帝无暇理会这些。如今不同了,以明顺帝对嘉乐这个侄女的喜爱,定不会委屈了她。
裴徐林神色不动,看不出在想什么。
两人相识数年,对彼此再熟悉不过,太子也没想着能从他这看到什么乐子,无趣地摆摆手,换了个话题,指了指前方的水廊:“你可看到那边两人,月夜相争,真是白费风景。”
水榭有太子在此,自然没有闲杂人等靠近,可偌大皇宫,哪怕是最偏僻的角落都有人值守巡夜,那条水廊却同样无人踏足。
显然是有人在宫里擅自支使内侍,而身为皇宫下一任主人的太子殿下,却不慌不忙,恍若未觉。
他看得十分认真,“哎”的一声,抚掌道:“怎还打起来了。”
又皱眉,“看着不像是官服……难道是谁家府上的公子,怎能如此粗鲁无礼。”
裴徐林没应声,他看着水廊之中,男子紧追不舍,刻意将女子逼到桥栏边,争持之下两人身影在水边摇摇欲坠。
下一瞬,“噗通”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看到女子掉入水池,太子腾地站起身,眉心微蹙,“去叫人来。”
裴徐林扫过荷池中荡起的圈圈波纹,“殿下请回宫,我先去看一下,以免惊动了丰沛殿。”
葛春宜侧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两人年岁相当,但梁修逸身高腿长,逼近时黑沉的影子能将她覆个严严实实。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里是皇宫,不是你们梁家可以妄为的地方!”葛春宜咬着牙再次提醒他。
梁修逸身形微顿,眼中浮现纠结之色,却依旧拦着不肯挪步。
他并不伸手冒犯她,但也绝不让她离开。
但很快,葛春宜发觉他是在有意识地把她往水边逼,廊边低矮的木栏才到膝盖上方一点,根本挡不住人。
他想干什么,把她推入水中报一摔之仇?
梁修逸看着葛春宜,咫尺间就是冰凉的池水,狠了狠心,伸出手准备拉着她一起跳下去。
不料,眼前一空,葛春宜竟已掉进水中。
“葛——”他喊到一半骤然收声,低头看着夜色下幽深黢黑的荷池,最后一抹亮色衣裙也跟着沉入水里,水面上除了荡漾的纹路只能看到他自己的脸。
梁修逸咽了咽,抖着手撑着木栏,想要一鼓作气跳下去,才越过一只脚,就哆哆嗦嗦连退好几步,直到靠到坚实的墙体才大口喘气,最后乱着步子仓皇而逃。
葛春宜一入水便狠狠打了个颤栗,她憋着一口气跳下来,不敢停留,连忙朝远处游去。
水中光线黯淡,只有一些枯败的根茎飘荡,其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敢细看,闷头朝一个方向,直至手指隐约触及坚硬的池壁。
“哗——”
葛春宜从水中冒出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随手将挡了视线的发丝往耳后捋。
荷池边围了一圈石雕栏杆,虽然不高,也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借力攀上。
甫一上岸,还来不及思考接下来的事,她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分明没有风,却觉得浑身上下都被针扎了似的,比数九寒天还要冷。
一件厚重的斗篷送至眼前,她还以为自己已冷得出现幻觉了。
“拿着。”
葛春宜愣愣接过,循声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沉静的黑眸。
男人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瞬,见她飞快抖开斗篷包裹严实,便避开眼,抬步在前方带路。
葛春宜想到方才男人身上的兽纹绯袍,以及其腰间银鱼袋,没多迟疑,沉默地跟了上去。
一高一矮,一前一后,说不清是默契还是尴尬,从始至终,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脚下踩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葛春宜的心也上下起伏着。
最后在一座漆黑的宫室前停下。
“里面备了一套衣饰,没有人看见,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男人示意她进去,顿了顿,许是怕她有顾虑,温声补充,“这件事宫中会有处置,眼下你的名声要紧,待你收拾好,我再带你回丰沛殿。”
初春的夜里时而生风,这会儿微凉的夜风拂过葛春宜的耳畔,她竟也不觉得冷,许是身体已经适应了。
先前只觉声音有些耳熟,现下便有八九分确认,眼前这位便是京都人人盛誉的裴小将军,裴徐林。
葛春宜抬眼看他,又在他察觉前收回,心中有疑问,现在又好似不是时候,最终只乖乖点头:“多谢大人。”
从外面看,宫室里黑黢黢一团,推门而进,才发觉内室透着浅淡的光晕。
葛春宜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即便擦发多用了些时间,大体上也不到两刻钟。
出来时,裴徐林仍站在原地,冷白的月色洒在他肩上,似乎思索着什么,睫羽低垂,在脸上投出一片薄薄的影子。
他很快发觉她的存在,看过来时,神色依旧温和平静,轻轻颔首:“走吧。”
依旧是一前一后,如来时一样,沉默无言。
待丰沛殿中喧闹的人声依稀可闻,裴徐林停下脚步。
葛春宜本该继续往前,她离开太久,更衣用不上这么多时间,想也知道阿娘肯定已焦急万分了。
下意识的,她已抬起脸与他对视,直到那双黑眸露出一点疑惑,“不知……如何答谢大人。”
裴徐林闻言笑了笑,侧头看向远处灯火璀璨如星点的殿宇:“不必言谢,我亦是奉命行事。”
葛春宜没说话,福了一礼,转身小跑而去。
郑蘅在殿外徘徊许久,凉意刺骨的夜风里,她却急得额上直冒冷汗。
女儿离席至今已过了半个多时辰,却仍不见身影。
先前随口找来的小宫女也再没看见,宫中处处是限制,想在偌大的皇宫里寻人不亚于沙中取金。
正当她一咬牙,要去求助皇后娘娘,就见一道酷似女儿的身影急急忙忙跑来。
“阿娘!”
葛春宜摸到母亲冰凉的双手,心中愧疚。
郑蘅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不同:“你……这身衣裙钗饰我从未见过……”她压低声音,难掩焦急,声音止不住抖,“……怎么回事!?”
葛春宜抓紧了母亲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坚定道:“我没事,阿娘,我没事,相信女儿。”
看着女儿的眼睛,郑蘅从一瞬间的慌乱中找回理智,定了定神,沉声道:“我们现在回府。”
自圣上离席后就不时有人出宫回府了,但葛春宜还是探头往殿内张望了下,“不等阿爹了吗?”
“等他作甚!”郑蘅忍着怒快步往宫城外走,“便让他醉得不省人事冻死在街头作罢!”
要不是为了等这个葛文远,早早便能回府了,何至于出事!一想到这,郑蘅心里又一阵慌悸,恨不得立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葛春宜暗暗替父亲捏把汗,也不敢再求情,连忙跟上去与母亲聊些旁的事……
“简直欺人太甚!”
郑蘅猛地拍桌,瓷碗哐当一声,茶水顿时四溅出来。
屋内没留其他人,郑蘅的陪嫁侍女罗叶守在门外,葛春宜只能默默地上前将茶碗挪远。
今夜之事没办法再隐瞒,她一五一十告诉母亲,尽可能省略了其中细节。
但母亲一听又是那个摔了额头的梁府少爷,登时便气恼不已。
“那梁三幼时便讹了你,竟还阴魂不散!”郑蘅忆起往事,恨得牙痒痒,“家里有如此不入流的儿子,怪道门庭凋零,降了伯爵。”
“他可对你做了什……”
话还没问完,葛春宜便连连摇头,“阿娘知我水性好,我见他意图不良,便干脆跳进水池了。”
……这都是什么事!
郑蘅心疼地摸摸葛春宜半干的乌发,叫她拆开发髻,到内室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擦发。
“你方才说上岸后有人给你拿了斗篷,还帮你善后遮掩,是什么人?你可认识?”
葛春宜顿了顿,挑拣着道:“不认识,身着兽纹绯袍,想来是哪位大人……他也没有问话,就走了。”
头皮略一紧,“可不许瞒骗我。”
葛春宜登时夸张喊痛:“不敢不敢,阿娘快松手。”
郑蘅本就没舍得用力气,无奈笑笑后,又止不住地无声叹息,忧思重重。
作为娘,她所顾虑的远比女儿多得多。
梁三显然盯上了春宜,幼时且说不知事,可现在都长大了,他却还是纠缠不休。
而梁府那个当家主母,当年便硬生生咬着葛家不肯松口,直到他们被迫将春宜送去临州,才逐渐罢休。
若是梁三的心思被梁夫人察觉,说不定还要上门来倒打一耙,坏了女儿家名声。
还有那不知名姓的绯服官员,怎会如此巧合雪中送炭?况且春宜那时才从水中上岸,浑身湿透……
想到女儿莫名的迟疑,她直觉定是瞒了什么,春宜年纪小,容易被一时的朦胧迷了心,也在所难免……
万般思绪梳拢归一,想到这,郑蘅坚定了要立马着手给女儿说亲的想法,越早定下来越好。
静了片刻,屋内气氛舒缓下来,郑蘅给葛春宜通发,状似无意地问道:“春宜,你在临州时,觉得你元松阿兄为人如何?”
郑元松?
葛春宜很久没想起这位表兄了,不过母亲有闲情聊其他事,她乐得配合:“……挺好的,表兄博学多识,为人也端方持重。”
——都只是表面。
实际上的郑元松,心和他的墨一样黑,没少同她争闹。
所以葛春宜离开临州这么久,经常与表姐郑元菡书信往来,还有外祖母、舅母……只把表兄忘了个干净。
不待郑蘅细问,屋外的罗叶轻轻叩门,“夫人,老爷回了。”
郑蘅闻言拍了拍葛春宜的肩膀,“好了,厨房温了一碗姜汤,快去喝了,然后回屋歇息。”
听着阿娘和往日别无二致的柔和语气,葛春宜默默在心里为阿爹求情,头也不回地走了。
深夜,裴府。
随着一阵马匹踢踏声,父子二人驭马归府,守在门口的仆役连忙上前接过缰绳,裴静岳下马,揉了揉太阳穴,对身后的儿子道:“来我书房一趟。”
裴徐林看着父亲脚步虚浮的背影,右臂略僵硬,是战场上留下的旧伤。
他没什么表情,拍了拍马背,叫人把马带下去吃食。
裴静岳身上酒气浓重,眼神还算清明,直入主题:“今日庆淑长公主所言,你作何想法?”
裴徐林兀自倒杯茶喝了一口,“……没什么想法。”
裴静岳显然十分不满意他的回答,眉头紧蹙,微微提高了声量,只是不如平日有力:“别装糊涂,长公主近些年和鲁家走得越发近了,鲁家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但她女儿却一直未曾结亲。”
鲁家是长公主的母族。
裴徐林清楚他的意思。
早年长公主和明顺帝的关系十分深厚,但后来因几件政事起了嫌隙。
皇权之威,岂容他人干涉。
虽明面上依旧亲近,但长公主小动作不断,似有弄权之心,朝臣私下都猜测二人关系已不复从前。
这时,侍从进门,端来两碗醒酒汤。
裴静岳皱着眉一口喝下。
裴徐林未动,始终若有所思,直到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子,他回过神来,站起身:“圣上不会愿意见到我们两家结亲,这件事也不可如她所愿,明日我会进宫求见皇上。”
“您放心,如家训所言,裴家只做个纯臣。”
“……”裴静岳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低骂一句。
事说完了,他心中一轻,抵挡不住疲困,在书房沉沉睡去。
第4章 赐婚 他俯身埋首,盯着光滑锃亮的金砖……
窗外鸟鸣声声,侍女在给院里的花草树木浇水,淅淅沥沥的。
葛春宜睡了一个好觉,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房门叩响,侍女银杏轻声问道:“姑娘,可起了?”
应了声,银杏便推门而入,服侍她穿衣梳发,她在家中一向妆饰随意,很快便打理好。
今日是休沐,葛春宜径直去往东跨院,给父母请安。
到了院子,正屋却不见人影,转而向书房,便看到夫妻二人站在书案前说些什么,间或伏案书写。
“阿爹,阿娘。”葛春宜行了礼,走近好奇道,“你们在做说什么?”
葛文远一见到女儿,便忍不住紧张问道:“今日可有不适,昨日落了水怎不差内侍唤为父,那竖子在宫中都敢如此放肆,明日上朝我定要参梁府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