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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刀下留糖)


模模糊糊地,流光化成了雾,迷了不知谁的心。
夜晚是醉里寻欢最热闹的时候,一天生意刚刚开张,十八般手艺摆起来,小曲儿里的野心也开始活跃,盯着钱袋子去,却披了爱情的皮。
季寒初看着红妆的脸,没办法保持理智。
他还在犹豫,进退两难间,“永别”两个字在他脑子里一直转个不停。
他觉得很痛苦,爱她是痛苦,不爱她也是痛苦。
红妆却不这么想,刚一进门,她就笑得快活,刺着季寒初的眼,也刺着他的心。
“季三哥哥……”红妆逗他,“你舍不得我是不是?”
季寒初微微僵硬,有些别扭地别开眼,点了点头。
眼里还是纠结。
红妆真是爱极了他这副痛苦的样子,他越犹豫不决,越自我撕扯,她越开心。
叫一个禁欲的人破了禁忌,丢了他的正道和妖女鬼混,真是大快人心。
她只知道自己应该是喜欢季寒初的,但到底是三分、五分,还是十分?
她不知道。
反正他又不会把她的心剖出来拿去称量,那就随她说。
她想要他,她就是十分。
“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良宵一刻值千金……”她亲他的嘴角,缠着他舌头嬉戏,“我以后都不会忘了你的。”
这句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
她是真忘不了季寒初,这个谪仙一样的男人她大概会把他放在心里带回南疆,直到死。
红妆拉过他的手,刚触摸到指尖,他就跟被烫了似的要缩回手,可红妆哪里肯,她强势地按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掌摁在掌中。
“季三,你都答应我了的……”
季寒初攥着她的手,低声道:“你别说话。”
红妆就笑了。
小古板真是可爱,怎么可能别说话,他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
她不说话,就怕他听了些别的更受不了了。
就在这时。
“这新来的姑娘有意思,比之前几个都有意思!”
“给爷笑一个,笑得好看点,塞嘴里的银票就都是你的。”
红妆笑眯眯地看着季寒初,呆愣过后他的脸色变得极红,神情羞赧得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这里是收集天下浪荡的好去处,最不缺的就是真心,一张银票就能买来海誓山盟。
夜正好,音也高,浪也高,好戏开场,有人清高卖艺不卖身,就有人享乐纵欲至糜烂。
“哭什么,别给老子扫兴!”
“千万别晕过去,爷还没开始呢。”
“乖,把这张银票吞下去,吞下去就给你十倍的钱。”
红妆望着季寒初,瞧见他满脸难忍,吃吃地笑。
“季三,不要站着不动啊,你也亲亲我。”
她亲了他涨得通红的脸颊一口,哄着他:“我喜欢你亲我,你亲亲我好不好?”
小曲儿还未唱罢,转过一弯,来至另一处。
季寒初浑身紧绷,他的血在沸腾,在燃烧,理智将成灰烬。
红妆伸手环住了他,温柔地接纳他,吻着他,缓缓闭上眼,感受季寒初越发主动地缠着自己深吻。她可以猜到他的情绪,绝望、愧疚、自我厌弃……
他在爱欲和正道之间犹豫,在大喜和大悲中挣扎,已经完成了自毁的过程。
从看到她出现在殷远崖身边那一刻,他的神坛就灭了。
季寒初从来都是一个很诚实的人,能坦荡地面对世间一切,唯独对红妆,他发现自己的很多道理都是没有用的。
她是个妖精,毁了他的正道,勾了他的魂魄,她还不想要他。
他现在不想和她讲道理了。
因为人在陷入爱情的时候根本不会讲道理。
季寒初形容不来那种感觉,有点像他小时候被父亲教导着试迷药,刚开始是头有点晕,后来是手脚都发软,没了力气,脑子里也完全想不起别的事,只有酥麻,只有眩晕。那种比醉酒清醒,又比清醒迷醉的感觉,是他看了无数医书也写不出的。
地上红裙青衫交织,天上清风朗月醉人。
有一个女人,她又毒又坏,被他人口口声声叫着“妖女”,却是季寒初放在心头上的女人。
就算此刻她是骗他的,他竟然也不忍心戳破。
他多开心,多卑微,多热切地期盼着“下一次”。
(三)中意你
红妆醒来时,季寒初也醒着。
她翻了身,趴在他身上,撑着脑袋看他,眼眸亮晶晶的:“季三哥哥。”一边说,一边吻他。
季寒初耳朵红了,脖子也跟着红了,她的软话他一向不知道怎么接,只知道面色发红由她嘲笑。
红妆弯起嘴角,笑容妩媚:“季三,你可真好。”
他干净,干净到她都舍不得把他做成蛊人,可这个干净的人,如今默默拥抱着一身血腥,做了她这刽子手的帮凶。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能属于她呢。
红妆戳了戳他柔软的唇:“笨蛋。”
季寒初心里有太多话想说,多到不知道该说哪句,多到他看着她的笑容,只呆愣地说出:“……嗯,我笨。”
红妆心神一晃,微微怔住。
季寒初扣着她的手,将她往怀里带,问:“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他没忘记她说她是被师父收养的,红妆也是师父取的名字。
他想知道她的本名。
可红妆轻轻摇头:“忘记了,也可能我根本没有名字。”
女孩生在平凡人家里,向来都不太受重视,贱名好养活,有的人一个小名就叫了一辈子。
季寒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红妆奇怪道:“你看什么?”
“那个玉镯……”季寒初低声说,“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
红妆在他怀里靠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季寒初的声音更低了:“那镯子是我爹当年向我娘表明心迹时所赠,后来我娘难产去世,我爹就把镯子收起来交给我。他同我讲,玉镯只能送给心爱的女人,他这辈子只爱了一个人,希望我也是。”
红妆有些慌神,她松了手,从他怀里离开些:“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鱼水之欢过后,季寒初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我想说什么?”
季寒初似乎想笑,但很费劲也没笑出来。他披了外衣下地,把她丢在地上的鞭子拿起来,单膝跪下。
红妆坐直身体,看着他,隐约有一丝预感,直觉不太想听他要说的话。
可季寒初不给她逃避的机会,他哑着嗓子道:“我损你清誉在先,辱你清白在后,无论如何都有违家训,于你有愧。”鞭子递到红妆手边,他平静地看着她,“你想如何罚我,都行。”
季寒初就是这种人,要他坦坦荡荡地迈出这一步,毫不顾忌地同她行周公礼,和要了他命差不多。
在他心里这不叫欢好,叫苟合。
红妆松了口气,原来就为了这事儿。
她丢开鞭子,晃着脚:“我怎么舍得罚你,你是我的小郎君,我疼你都来不及。”
季寒初抓住她的脚踝,她脚腕细,他的手掌刚好可以整个包裹住她的脚腕。
他平静地看着她。静了很久,他松开手,说:“红妆,我中意你。”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
红妆愣住,破天荒地感到一点不知所措。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软化了下来,软下去,软下去……软成了水,水里荡着一些声音,说着诱人的话。
她去听,听到脑子里闪过很多荒唐的念头。
太荒唐了,她想,真的是太荒唐了。
她逗弄他,逼迫他,然而实际上她自己也不觉得季寒初会真的爱她,又或者他真的爱她,她也不觉得他会将爱说出口。
可如今他竟然说了。
他说,他中意她。
可是,中意又如何?中意又能如何?
那些念头红妆没有说出口,就好像它刚才并未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只是站起来,默默穿好衣服。
红妆将定骨鞭捡起挂好,从怀里掏出那个玉镯,捧到了季寒初眼下。
“还给你。”
季寒初没有动,他把头垂得很低。
红妆笑了笑:“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我的,可我不在乎。你们觉得我是好人还是恶鬼,我也不在乎。季寒初,我只想告诉你,我比你想的要坚定,那些仇我不会放,该杀的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看着季寒初,他沉默着,一个字都不说。
红妆蹲下来,与他齐平,看到他的双眼微微泛红,在近得不行的距离里,她能发现他喉头滚得厉害。
他倔强地看着她,用不说话来拒绝。
红妆牵过他的手掌,把玉镯放在他干燥的手心,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像了结了一场恩怨。
“季三,你是个好人,但你命不好,遇着了我。劳你一番深情错付,对你不住。”
说完,她就走了,头也不回。
她没有回头,也没去看身后的季寒初,一直到她离开,他还是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那些荒唐的念头,和那句情意绵绵的“我中意你”,就像从未发生过。
(四)遮望眼
红妆放了殷远崖。
不是杀不了,到最后季寒初几乎已经是默许了这件事,当时他那么难过,她只要走到隔壁一个手起刀落,殷远崖这条命就能交待了。
她只是不想当着季寒初的面杀人,不管以前有没有,但这次她格外不想。
可放了殷远崖,真的是后患无穷。
先是走在路上莫名有压迫感,像被人盯着后背,还带着不为人知的杀意。再是某一天店小二突然换了张生面孔,半夜天枢把她拎起来,带她去看水井里原来的店小二被泡得发胀的尸体。
给她熏得差点吐了。
天枢接过手边递来的一杯茶,不屑道:“你现在满意了?”
给他递茶的正是乔装成小二的殷家子弟,此时他已经被天枢做成了傀儡,死气沉沉的脸上扯出僵硬的笑,脖子嘎哒嘎哒地响。
红妆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酌饮:“过两天就解决了他。”
“你解决个屁。”天枢说,“等你解决,脖子都给人抹了。”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往外瞄了一下,然后转身过来。
他们换到了一家新的有间客栈,掌柜是个彪悍的黑心鬼,窗户年久失修,一打开,“吱呀”一声兀地响起,惊扰飞虫。
天枢抱着手,歪头指着外面,重重树影里坐着个清瘦的男人,苍白又沉默,一动不动,不知坐了多久。
天枢:“我早和你说过,叫你别忘了你师姐怎么死的。”
红妆上前关了窗:“我也说过,我没忘。”
天枢冷冷道:“我看你这丫头就是欠种蛊。”
红妆坐回桌边,挥挥手让蛊人下去:“我又没打算和他怎么样。”
天枢抬眼看着她:“最好是。”
他走过来,坐到红妆对面,又把她的佛珠拿去,打开,往里放蛊虫和毒虫。
她没和天枢学过蛊术,只懂得如何把虫子叫出来咬人,其他的一概不会。
天枢隔段时间就会往佛珠里放虫子,可这次格外多。
放完虫子,他把佛珠还给她,说:“我要先回去了,摇光体内的母虫出了点问题,信里没说清楚,我不放心。”
摇光的双生蛊是天枢少时种的,雌雄两虫同生同死,一个出了问题,另一个也会跟着出事。雄虫万一破了冰河而出,对摇光来讲是个大麻烦。
红妆点点头:“过段时间我也要回了。”
天枢:“那男的我让人去处理了,你专心对付剩下那女的,能杀就杀,杀不了就回。也就剩下一个而已,既然他们已经察觉,就没必要过多纠缠。”
反正杀个人,也不是什么很费劲的事,他们还有的是机会。
红妆本来端着烛台掐焰火玩,闻言,她挑眉道:“你让谁去处理了?”
天枢:“开阳。”
红妆惊奇:“师伯会去?”不是顶级的高手,开阳不会拔刀。
天枢:“我同他说殷远崖是隐藏的绝世高手,武功不下于他,一旦拔剑,对方不死就不会停手。要想赢他,就必须杀了他。”
红妆:“……师伯会信吗?”这话这么假。
天枢说得轻飘飘:“信了。”
”……”
天枢嗤笑:“莽夫之勇,奇傻无比。”
天枢带着蛊人离开了。
红妆玩着烛台,手指从焰火里穿过来穿过去,指头已经变得黑黝黝一片。
到现在要了结的事情差不多都了了,殷家发现了她,估计已经找好人手,随时准备杀她报仇,天枢也讲得清楚,要她别再管殷芳川了。
于情于理,她都没了继续留下的理由。
只是……
红妆转头看着紧闭的窗户,眼皮不易察觉地垂下,愣愣地发呆。
烛火噼啪一下,烧灼的痛感从指尖传来,她倒抽一口冷气,唰地把手收回,放进茶杯里,茶水让烫热感勉强缓了些,烛火幽幽,像是在笑她的分心。
红妆看着自己的手,看了一阵,走到窗边啪地打开窗。
“喂——”她对坐在树上的人招手,“你还要在那里坐到什么时候?”
人影稍稍晃动,树叶沙沙作响,黑暗里的轮廓清晰起来。
他一跃,站在她面前。
红妆钩了椅子,施施然坐在上面:“季寒初,你到底想干什么?”
从那天后他就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要不是她拦着,天枢对他早起了杀心。
季寒初不说话,他想摸摸她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觉得自己不配。
她不乐意要他,连玉镯都还给了他,同他的真心一起。
红妆转着佛珠:“你要再跟着我,我就把你做成傀儡。”
季寒初抬头看她。
红妆指头上的红蔻丹已经被她擦了,十根手指白嫩嫩的,转着佛珠,像极了虔诚的教徒信女。
可她才不是。她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我杀了殷三平,一箭穿心。渔眠小筑的门生也是我用虫子毒死的,就当着你的面,还有住在别院的老门生……”
季寒初静静听着,一直望着她。
等到红妆自己都被自己说得恶心了,他才上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
他微微仰着头,语气听不太出波澜,问她:“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红妆的手指动了动,火烧的痛感很明显,她有些迷茫,看着呆呆的。
她含了含手指,道:“你是想救赎我吗?”
季寒初下巴微抬:“殷家人知道你是凶手了,他们要杀你。”
红妆:“所以呢?”
季寒初认真说:“红妆,回南疆去,永远不要回来了。”
声音很低,听不出是伤心、委屈,还是遗憾。
也许都没有,因为他的心里从不盛放这些东西,他要她走,永远别回来,就是理所当然地想她活命而已。
红妆再次在心里后悔放了殷远崖,早知道她就把老东西一刀劈了,左右季寒初又不是没见过她杀人。
但现在后悔晚矣,她跷着腿,看着面前的季寒初,眉目漂亮,气质温和,就算已经被她祸害过了,还是一副干净模样。
她勾唇,问他:“季三,你喜欢你现在的日子吗?”
不等季寒初回答,她又说:“其实是我忘了,你原本的日子过得是很自在的,可现在我却毁了你的自在,你要放我走,我倒是能够继续逍遥快活,那你呢?”
季寒初也笑,笑里微微苦涩:“我没关系。”
红妆不信:“真的?”
季寒初说:“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感情都是无疾而终的。”
所以多他一个不算多。
红妆没说话。
她看着季寒初的眼睛,他好难过,眼中的渴望满得要溢出来。可他还是坚持着要她走。
红妆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不留我,但答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杀人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会碰上一个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季寒初让她冷硬的心动摇了。
她现在觉得有点后悔,在药堂的时候自己就不该招他,还不如一刀杀了他呢,就没那么多纠缠的事了。
他奉上的感情太柔软,她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红妆眉头皱得紧,她放下了佛珠,与季寒初对视。
“你要救人,尽管救其他人去,我不需要你管。”
季寒初嘴抿成脆弱的一条线,眼里有东西在倒塌,可他还在固执地坚守着,坚定地选择着什么。
红妆站起身:“你可真是活菩萨,天底下罪孽那么多,你救得过来吗?你看过那么多的业障和苦果,每一个你都要救,你受得了……”
季寒初也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我救不过来,我也救不了。”他嗓子仿佛含了石头,沙哑粗粝。
“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我只在乎你会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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