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烬脸色一变,几乎就在季寒初说完的同时,他感到钻心的剧痛从腿部传来,他低身拉起裤腿,小腿那里已经有大片的青黑,还在缓缓往腿根蔓延。
红妆扬起手:“是他动手在先,我废他一条腿,也不算过分。”
戚烬抬手就抢了季之远手里的刀,他红了眼,冲红妆的空门砍去。
季寒初在他拿起刀的时候已经抽出了星坠,紧接着他揽过红妆到身后,手中星坠硬接了戚烬一刀,然后再抬腿横踢,正踢在戚烬膝盖骨上,戚烬踉跄了一下,半跪倒在地上。
戚烬大口喘气,中毒的那条腿已经没有知觉。刚才是为殷青湮要杀她,现在却是为了自己也非要杀了红妆不可。
季寒初:“把解药给他。”
红妆不肯:“给了他,再让他过来杀我吗?”
季寒初:“他不会杀你。”
红妆哼笑:“我看他会得很。”
季寒初摇头:“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
不好,不能再听了。
再听下去,殷远崖这条烂命真要被他一张嘴就救回来了。
摸上腕处的佛珠,红妆轻轻转了转,看着戚烬,嘴里又吹起短促的哨音,没多久,地上爬出三两只黑色小虫。她蹲下,虫子顺着她的指尖钻回了珠子里。
她一脚踢上戚烬撑地的大刀,给他踢得全身一震:“一天放一回血,半个月就好了。”
戚烬的面容因愤怒扭曲了不少,他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红妆没让他说完,脚尖一挑,把他又踹到了地上。
她一身本事师承摇光和天璇,但嘴上的功夫是十足十像了天枢,根本不懂积德:“我不喜欢等,你找死,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季寒初赶紧上前捞过她的肩膀,将她和戚烬拉得远远的。
再这么下去,天都亮了。
他搂住她的腰,再不看身后两人一眼,偏着头道:“我们走。”
终于推开房门。
铺天盖地的箭弩和黑压压的人头,全指着他们这个方向,见到出来的是他们两个,也没听到什么指示声响,所有人又动作一致、整齐划一地背过了身。
他们接到的指令,是没有指令,不许行动。
二公子的意思很明了了,这个女人,他们今晚不捉。
暗卫对视一眼,行动如风,消失在夜色里。
不需要问,也不需要说,最好的暗卫就是不会讲话的暗卫。
季寒初带着红妆走出季家后就放开了她的手。
她本以为他会离开,没想到他也没走,就在前头路上慢慢走着。
她跟上去,没话找话:“你又生气了?”
季寒初没有理她。
红妆靠近了一点:“本来就是季之远的人玩阴的,我要不回击,他肯定会杀了我。”
季寒初:“以戚烬的武功,他杀不了你。”被她杀了还差不多。
红妆摸上他的衣角:“话是这么说的,但他背后放冷箭也是事实。话说我本来觉得你哥才是最虚伪的人,没想到他还挺言而有信,比起来那什么五门主还不如人家一半……”
她说着说着,季寒初的恼怒就更深一些,脸色更不好看一些。
又是季之远!
她就那么中意季之远?
觉得有意思还不够,非要在他耳边说个不停?
她拿他当消遣,耍着他玩,现在又看上他兄长了是吗?
那之后,是不是、是不是所有她对他做过的事,也要对兄长再做一遍?
想到那情景,季寒初身上冒了寒气,心里第一次对季之远生了怨怼。
他知道,他不该,从遇到红妆起他就有了很多“不该”。
最不该的,是拿家主的位置去换红妆。他心头分明清楚得很,他早就拒绝了叔父的要求,可他还是这么卑鄙,看似交换实则威胁,用他最不齿的方法将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去换了他最喜欢的宝贝。
父亲的教诲,到此刻才让他觉得愧对。
最可恨的还是这个“宝贝”,张口闭口都是兄长,季寒初听着,满心煎熬。
红妆当然不懂他脑子里的曲折,她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季寒初不对劲。
“喂,季三,你……”
话没说完,她就被季寒初狠狠拽到身前,眼前从他怒极的脸庞变成夜空一轮悬月,他将她直接推倒在路边的草丛里,整个人用力压上来,按着她就是一个长吻。
这个吻含着很多情绪,强势、吃醋、生气、无奈,像蚂蚁爬在心口,一阵阵的痒,就是要他乱,要他生受。
季寒初大抵真不会接吻,只是生涩地胡冲乱撞,把红妆下唇咬得生疼。她开始还享受着,后来就觉得吃力,实在太乱来了,而且后背的石子也硌得她不舒服,可她刚想反抗,就被季寒初压得更深。
等这个吻结束,热气还在她的脖颈间萦绕,季寒初趴伏在她身上喘气,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
红妆软成一摊水,同他一样有些失神,胸口被他的胸膛压得有些疼,她的舌尖都是麻的,嘴角大概也红肿了……
“你痛快了?”
季寒初咬着牙,撑起身子,伸手轻轻摸上她的脸,她的唇。
稍微伏低些,他直直地靠近,眼睛能看到彼此眼里的倒影。他看着红妆,这个没心的女鬼,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坏家伙……
“你现在够快活了吗?”他喘息渐平,语调含冰,“我问你,红妆,你现在够不够快活了?”
(三)一二三
红妆看着季寒初,他伏在她身上,因为靠得太近,眼里的情绪很明显。
天地间很安宁,连风都没有。
季寒初静静地望着红妆,他看起来很痛苦,目光很深,那里面的东西都快要藏不住了。
红妆从他眼中大片的情绪里捕捉到裂口,探进去,看见季寒初就站在一片荒芜的原野上,一边是天光,一边是黑暗,他在摇摆,在挣扎,也在撕裂。
他的内心正在丑态毕露地捍卫自我,捍卫摇摇欲坠的正直道义。
红妆推开他,坐在草地上,坐在他面前。
她拍拍身上的杂草,望着他墨黑的瞳孔,问:“中原人都像你一样吗?”
季寒初低垂的眼抬起,低低地问:“什么?”
红妆笑了一声,说:“这么轻易地就爱上一个人。”她伸出三根手指头,“三次,我们就见了三次而已。”
季寒初别开了脸。
良久,他回过神,问她:“红袖是你什么人?”
红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淡了,不仅淡了,甚至还浮上层冷意。
她倏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季寒初:“你是不是又开始了?”
季寒初:“开始什么?”
红妆冷冷地笑,笑容里是说不出的嘲讽:“自以为是地编故事啊,莫名其妙地大发善心啊。你是从哪里听来了什么悲惨遭遇,硬要往我身上套,得出个我不得已的苦衷,是不是?”
季寒初:“我听谢离忧说了些事,倘若你真的有非做不可的理由,那我们……”
我们其实也不一定要走向不死不休的局面。
可红妆完全不给季寒初反应的机会,她说话极快,语气凌厉又淡薄:“算了吧季寒初,你不是为我找理由,是在为你自己找借口。因为人人称颂的小医仙喜欢上了一个妖女很丢脸,你现在就是迫不及待地要找个理由,才能让这件事显得不那么丢人。”
季寒初的手颤了颤,没说话。
若最初他只是猜测,那现在红妆的反应已给了他证实。
但她说出口的话,竟然那样让他难过。
红妆走近他,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我说得对不对啊,季三公子?”
季寒初撑地站起,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对。”
可红妆根本不会信,她非但不信,反而因为季寒初提了某个被她深藏在心的禁忌,变本加厉地咄咄逼人。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没有苦衷,也没有任何理由。我就是喜欢杀人,杀人能让我快活,比和你在一起快活多了。之前我和你说我考虑放过殷远崖,那才是真的骗你,我不可能放过他,他和我只能活一个。”
季寒初抿紧唇,隐忍的表情里多了丝松动。
红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挤到他面前:“季寒初,你想着拦我就干脆杀了我,要不然你就放纵我,不要夹在中间摇摆不定,更别指望我放手,否则我看你不起。”
她说完,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季寒初定定地望着那抹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夜色下,也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她说自己就是喜欢杀人,他当然不会信。她曾有无数个机会对殷青湮和戚烬下手,甚至杀了谢离忧,但她都没有。
可就像谢离忧说的那样,她和当年失踪的红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冲殷家来的。
这才是最棘手的,因为这是个死局,就像他的感情一样。
左右碰壁,道尽途殚。
红妆喜欢杀人吗?
当然不喜欢。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有些人必须得死,比如殷三平。
不下地狱,简直对不起她活这一场。
夜里狂风大作,水间客栈的庭院里只能听得到风声,呼啸来,呼啸去,仿佛女鬼夜哭。
殷三平被困在院子里,像只困兽,他往哪里走,哪里就是死路。
眼前有扇门,他踉踉跄跄地拖着伤腿爬过去,手还没碰到门面,身后一根长箭直接射穿了手掌。
鲜血四溅,他凄厉地叫喊,却根本无人应答。
因为方圆五里的人都被下了睡死过去的迷药,只有他还清醒着,水间客栈已然成了他的刑场。
身后的人站在屋檐上,执着一把弓箭,红色衣衫迎着烈风飞扬,大片大片的裙摆摇曳着,淌进他的眼里,模模糊糊,化作厉鬼。
殷三平手掌摩挲着地面往后退,疼得不断吸气,哆哆嗦嗦道:“鬼,鬼……”
红衣女人笑起来,再度搭箭、拉弓,冰冷的箭头对准他:“你说得没错,我是鬼。”
一松手,长箭直发,钉在殷三平身前一尺处,他吓得脸色煞白,裤间流出温热液体,腥臊难忍。
红妆又搭了一支箭,轻轻开口:“女鬼所在之处,自然就是无间地狱。”
一箭出,还是偏了。
殷三平已经吓得根本不会走路。
又一箭,擦过他的脸颊,脸上传来钻心的疼。
女鬼……女鬼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了,她要他死,他今天肯定活不了……怎么办?怎么办?
凄风大作,红衣女人比厉鬼还可怕。
红妆又开始拉弓。
其实她的箭术很糟糕,天下武学博大精深,她偏得厉害,只将一条鞭子甩得像样了些。
天枢虽陪着她来中原,但从来都是做甩手掌柜,红妆也不在乎,她要自己亲手杀人,用最歹毒的方法,最残忍的手段。
“我给你三次机会。”她淡淡说,“三箭,你如果能逃得掉,我就放过你。”
殷三平咽了咽口水,拿捏不准地看着她,求生的欲望使他迅速打量四周,寻找逃生的法门。
红妆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说:“一。”
殷三平已经开始逃了。
他看得准,水间客栈的门已经被她全都锁死,可院子里遮挡物多的是,要逃过三箭并非难事。
明明已经重伤在身,却还能跑得飞快,人在生命垂危时的力量果真是强大的。
红妆不急,慢悠悠地对准他移动的身影,不时用力挽弓,发出吱呀声响,看他被吓得屁滚尿流,她就笑得更厉害。
她看着殷三平,阖上眼,再睁开,说:“当初就是你出主意逼着她背逐风刀谱,她根本不会背,你们就打断她的一条腿,逼着她在院子里给你们当靶子,打断再接上,今天是左腿,明天是右腿……”
第一箭落空了,射在水井石头上。
殷三平哪里还能听见她在说什么,他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躲避箭矢上,恨不得自己能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
红妆可以想到,在这样一个类似的院子里,师姐被他们当成活靶子玩耍时有多么绝望。
那年是冬天,师姐甚至才刚生了孩子。
“也是你出主意,要把她带到雪山上毁尸灭迹,她不能死在江南,否则一定会被季家找到,到那时就说不清了……”
说着说着,第二箭随之射出。
“二。”
箭矢擦过殷三平的腿间,留下一道血痕,被他险险避过。
红妆抬头,抽出第三支箭矢,脸上有浓重的悲,心像被人用刀砍过一样,滴答滴答流血。
她一字一顿道:“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这样被你们欺辱?”
凭什么。
没人告诉她凭什么。
殷三平根本不会开口,他正缩在水井后面瑟瑟发抖。
他不敢抬头去看,只能凝神用耳朵听。耳边的风似乎停了,没有拉弓的声音,女人的喃喃自语也不见了。
那女魔头,她走了吗?
殷三平不敢赌,他死死咬着牙一动不动,可等了许久,还没等到第三箭射来的响动。
真的走了吗?
就这样放过他了?
怀着侥幸,他悄悄把头探出水井边缘,露出一双眼睛四处打量。
屋顶上、房檐下、院子里……没有,都没有。
他憋着气,不敢妄动,打量又打量,看了足足一刻钟,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居然真的走了。
他煎熬许久,到现在彻底轻松了下来,身上已经一丝力气都没有,他往后一瘫,闭上眼大口大口喘气。
好不容易喘平,他才想着要发信号。这个可怕的妖女不知道是从哪里蹿出来的,武功邪门,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要是能生擒了她,死前或许可以拿来乐一乐……
这样想着,殷三平有点想笑,他揉了揉被血眯了的眼睛,睁开了眼,然后对上了一双微红的眼睛。
原来鬼一直就在他身后。
没等他反应过来,在他发声之前,一支箭矢就已经插进了他的心口。
动作干净,一箭穿心。
红妆再将长箭拔出来,望着殷三平的尸体,他死得太快,脸上神情还停留在错愕。
“啪”的一声,长箭被她丢在尸体旁。
她抬脚,在尸身上蹭掉脚底沾染的血迹,冷漠且从容。
“三。”
(四)别跳了
红妆洗了一身血味,回到临江客栈时,天枢还在逗虫子玩。
见她回来,他漫不经心地抬头,问:“还剩几个?”
红妆算了算:“两个。”
殷远崖和殷芳川。
所有杀戮罪孽慢慢归于平静,债务一笔一笔清算,鲜血洗涤过一轮,剩下最后两个尚在人间的恶鬼。
一个下达指令,一个杀人诛心。
可这两个魔鬼心肠的人却费尽力气护着不知世事的殷萋萋,瞒了所有的罪,给她留下了光明。于是她看到的花是红的,天是蓝的,人心是善的,她站在阳光下,殊不知脚底埋的是白骨累累。
说不出她有没有错,立场不同,红妆无法理解她。
天枢:“那个宗主夫人不杀吗?”
红妆:“不杀。”
天枢斜眼:“你对她倒挺善良。”
红妆笑笑,不说话。
天真的恶,最为狠毒。
若不是殷萋萋成日哭诉,殷芳川也不会起歹心,可没办法,师姐不让她杀。
天枢:“其他人呢?”
红妆有些疲倦地阖眼:“算了。”
天枢将她手里的佛珠摘下,一转,佛珠露出小孔,毒虫顺着他的手指爬了进去。
他不太赞同这种仁善:“知情不报也是罪,你太心软了。”
红妆睁眼,有些疑惑。
天枢:“怎么了?”
红妆转头:“你说我心软?”
天枢搬出老一套:“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红妆无声地勾勾嘴角,将定骨鞭缠了几圈,挂在腰上。
她最近确实过于心软了点。
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没有善恶观念,他们是地狱里的鬼魂,不受人间道德束缚。
像她,和“善良”这个词,天生就没有缘。
她不爱杀戮,但生来自私又自我,凉薄且反骨。唯一一点人性的底线,都给了对她恩重如山的师姐。
“知情不报是罪,但知情若报了,就是死。”红妆回头,望着江边的月色,“蝼蚁尚且偷生,人只是想好好活着,何错之有。”
这些话是当初她来中原时师姐对她说的。红妆原本的打算是奔着灭门去,师姐却再三要求她放过无辜的人。
师姐一直这样,生前善良,死后也是。
天枢哼了哼,极其不屑。
红妆趁着他整理毒物,起了好奇心,问他:“师伯,有没有一种蛊,种了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听自己的,让他怎样就怎样?”
天枢头都不抬:“傀儡蛊。”也就是最初的活死人蛊。
红妆不满:“我不要失去意识那种,我要他能听能看,又乖乖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