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珠忙了一整天,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这样满的行程应该要取消约会才对,但小珠还是坚持在晚上九点之前下了班,给霍临发了消息,可以过来接她了。
霍临回得很快,让她直接出门。他居然早就在外面等着。
小珠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霍临侧身看着她,问她是不是很辛苦。
小珠下意识捂了下脸。她出大楼之前明明已经重新梳洗过,难道还是遮掩不住疲态吗?
霍临倾身过来,小珠下意识往后躲,以为他要来那种“你就算丑丑的我也喜欢”之类的安慰吻,她才不要。
但霍临似乎没注意到她的闪避,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凑到那么近的距离,也没看她的脸,而是伸手到车后座上勾过来一个袋子,递给小珠。
里面热腾腾的,是一盒蛋挞,还有一杯暖胃茶。
“先吃一点,回去就能吃晚饭了。”他没准备太多。
小珠是真的饿急了,顾不上再检查自己的妆容,一边说谢谢一边把袋子拆开。
他们几乎一整天没联系,霍临不可能知道她没吃午饭,大概他只是随机准备一些小东西接她下班,就像平时一样。
感谢命运!差点被饿死的小珠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很幸运。
霍临把车开向某个湖畔山庄,是周义永来的路上准备好的住处。
周义永人还没到,车子、房子都已经安排好了,相比而言,霍临自己生活的质量简直像是露宿街头。
夜晚的湖畔风景优雅,球形小灯串成发光的星星链在路灯之间,一路上树木高大,道路平阔。
车子在一幢高大的房屋前停下,门口明亮的路灯照着一只信箱。
几乎是在车辆停下的瞬间,房子大门就被打开,暖黄灯光倾泻一地。
小珠推开车门站定,看向站到门口迎接的周义永。
阔别许久,周叔还是那么从容温和,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双手交握在身前,笑眼和蔼地看过来。
“太太回来了。”
第75章
小珠听见周义永叫她太太,浑身下意识一抖,滚过一道鸡皮疙瘩,时空的流速难道不存在吗,难道她真的回到以前了?
不过小珠只怔愣了一会儿,就反应过来,这是周义永在同她玩笑。
以前她没见过世面不觉得,对霍临的安排听之任之了,
现在在外面历练了两年,人人都叫她miss,才意识到太太这个称呼的怪异。
她一面裹紧围巾,一面往楼梯上走,走到周义永面前,朝他笑。
“周叔,这样叫我好吓人的,我现在姓温,你就叫我温女士吧。”
小珠冲周义永眨了眨一边眼睛,周义永的笑弧也加深了,却没有依从她的建议:“那我叫你明珠,好吗?”
“好的。”小珠点点头。
周义永伸出一只手臂,小珠会意地挽上,和他一同走进大门,倒把霍临甩在了后面。
霍临站在他们背后,看了他们俩一会儿,默默地跟上。
走进屋里,灯火通明,热饭热菜的香味已经扑到了脸上,厨房的方向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周义永脸色一沉,离开小珠迈大步往前,把另一个人从厨房里赶了出来。
周义永神色严肃,有着谴责的意味:“小江先生,请不要胡闹。”
江席言灰头土脸地出来,被烫到的手指还黏在耳垂上。
小珠这才知道,今天来的不止周义永,还有江席言。
小珠身边的位置空出来,霍临立即上前补上,不过并没有像周义永一样伸出手臂。
他仿佛不经意一般站在小珠身边,眉眼冷冷地看着江席言,嘲讽道:“告诉过你,不要惹他。”
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周义永吧?江席言果然回头看一眼身后满是怒容的周叔,更把脖子缩了缩:“我也没干嘛,只是想着好不容易聚一次,想拿几个酒杯出来用用罢了。周叔,刚消过毒你不告诉我?差点把我烫伤。”
江席言给周义永展示并没有被烫红的指尖。
最后一句话江席言是用粤语讲的,小珠听得半懂。
周义永没理会江席言逃避问题式的耍赖,看也没看他的手一眼,丢下一句“这是对乱动东西的孩子的惩罚”,走回厨房去整理被翻乱的物品。
小珠这才想起来,曾经司虹告诉过她,江席言的真实身份是在香港工作的警察。
刚见面就被教训一顿,江席言似乎觉得很没面子,有点局促地搓搓手,跟小珠说了声hi。
小珠觉得有点神奇。
“你怎么看起来比以前年轻?”
从前江席言总是穿着一身西装,完全是个满脸写着只盼下班、别给我找麻烦的疲惫打工人,看起来精气神都被吃掉了一半,现在面容活泼,打扮随意,和以前好不一样,两年过去再相见,对方反而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江席言听到这个,自以为在夸他,立刻来劲了,拍着胸脯走过来,昂首挺胸道:“小珠小姐真有眼光,帅哥就是越活越嫩的!”
他朝小珠伸手,但霍临没让开位置,江席言只好把伸出去的手换了个方向收回来,在身前打了两个圈之后放在腹前,后撤一步躬身说:“请上座。”
小珠微笑着坐到桌边。
霍临也在她身边坐下。
不知是不是周义永特地挑选过,这样大的房子里,餐桌却并不十分大,能够松松地坐下四个人,要伸长手臂才能碰到彼此的距离。桌上摆着两盏银质雕花的灯座,亮暖色的灯光下,烛火散发着微微的热意。
江席言略带些夸张的肢体语言介绍当年自己是如何假扮一个合格的商务助理。原来他也曾有一本像“白秀瑾”一样的笔记,记录着他这个角色需要注意的各项细节,其中还有不少都是由他自己的观察得出,比如对待时间一定要有精准的要求、性格一定要龟毛、还有金钱至上,极大地丰富了这个角色的细节,增添了不少可信度,可以说是为整场行动的成功添砖加瓦。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小珠时不时点头回应几句。
周义永端着一支红酒和几个玻璃杯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已重新挂上和煦的笑容,但江席言还是感到威慑一般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
原来周义永的权威比小珠曾经所了解的深重得多。
周义永为每个人倒上半杯酒,也坐回座位上加入谈话,几个人什么都聊,除了往事,也聊现在的生活,江席言告诉小珠,他现在在外派,不在香港,否则早就能和她聚会了。又说还是怀念当初那段日子,那份地下行动是他有史以来执行过的最有趣的工作。
周义永则会在江席言酒意上头的时候适时打断他的节奏,岔开话题和小珠聊一些别的轻松的事情。
小珠和他们每一个人都保持眼神接触,倾听他们的每一句话,回答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霍临在一旁,几乎是全程安静地看着小珠,看她游刃有余地掌控这场谈话。
几个经历过生离死别、阔别两年未见的人聚在一起,难免会有尴尬、局促或是情绪激动的可能,但小珠坐在这里,温温柔柔地让一切异样的氛围消弭于无形。
她掌握了充分的聊天技巧,让每一个人感到愉悦、相信她的真诚、对她敞开心扉,但始终保留着她自己的底线,从不去触碰那些她不愿意深聊的话题。
她熟练地避开所有伤感的部分,也从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两年从没有和他们联系。
当江席言偶尔试探性地提起霍临寻找了她两年,她也只是稍作沉默接着跳向下一个话题,看起来并没有多少相信。
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引导者,她的模样对霍临而言是陌生的,霍临已错过她太多太多。
晚餐结束,江席言有些醉,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承担起收拾打扫的任务。霍临接到一个电话,必须要去书房听。
周义永递给小珠一杯热水,又泡了几杯花茶移到客厅,和小珠一起坐着,等另两个人回来。
小珠慢慢地抿一口。
周义永含笑看着她,轻声道:“刚听说您的消息时,真是吓了一大跳,直到真的见到了才能放下心来。”
为什么吓一跳,为什么放心,无需解释,不言而喻了。
小珠面上的浅笑慢慢回落,捧着茶杯,眼神有点凝滞。
她在现在就起身告别离开这里和继续下去直到真正说出心里话之间犹豫,抬眸看到周义永年长而亲和的神色,终于提起一口气,冒险选择了后者。
有点艰难地开口:“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场事故中的所有人都被定义为失踪或死亡。我知道你们已经收到了我的‘死讯’,并且离开了缅甸,我觉得……好像没有必要再刻意找到你们解释。”
本来,她签下的那纸合约的期限也只到霍临回国而已。
对于因为霍临而认识的这些人来说,小珠的使命应该已经结束了,她存在和不存在好像区别不大,所以实在想不出有理由必须要和他们联系。
理论上来讲,应该就是这样而已。
然而现在和旧识面对面,听着对方表达对自己的关心和担忧,小珠还是忍不住觉得有点心虚愧疚。
她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的?让别人记挂她,她会觉得好像欠了对方。
更何况,他们说霍临一直在寻找她……
小珠抿紧唇,不愿深想。她这两年几乎不曾想起过霍临,因此也不对霍临有任何的要求,没有期望过霍临会偶尔想念她,更不能想象霍临一直在执拗地追寻一个“已死亡人员”的踪迹。
其实她觉得有负担。
但究竟是因为她自己不想念,所以认为霍临也不会想念。
还是因为她潜意识中认为霍临不会想念,所以也让自己不去想念呢。
她是分不清的。
无论如何,她这几年一直让自己过得很平静,现在霍临的出现又打乱了这一切。
她习惯性地收拾残局、稳住局面,于是答应和霍临约会,不提起以前的事情,用现在平静的土壤把他们之间的空洞和伤痕掩埋过去,以保持住自己心情的平静。
她害怕一着不慎,又变回曾经的那个自己。
但矛盾的是,她现在的做法,偶尔也会让她对自己产生不认同。
好像她为了不伤害自己,就只能伤害霍临。
小珠仰头看了一眼周义永,有点惨兮兮地笑着:“抱歉,让您失望了。”
周义永听到她这样说,有点惊讶地抬了下眉毛,但目光仍是那样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
他转头看了看二楼书房的位置,又低下头来面对小珠,露出笑容。
“怎么会呢,您一直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周义永的目光挪向小珠无意识地轻轻捂在胃部的手,轻轻说:“阿临那么晚才接到您,用餐的时候,您先喝了几口汤,吃得也很慢,到现在还在胃部不适,应该是忙了一天,也饿了一天吧。”
小珠愣了下,想说自己现在
已经不再胃痛了,但随即意识到,她手里的热水应该是加了温养脾胃和止痛的成分。
周义永接着说:“这样忙碌艰难,还抽时间和我们见面,既是对我们的尊重,也是想让我们对阿临放心吧?”
小珠怔怔地半张着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的心情被周义永看透,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深想的顾虑,也被点了出来。
周义永是代替霍临的父母来评判霍临的心理状况的,所以她今天必须要出场,至少不能成为那个不安定的因素,给霍临减分。
周义永仍是和蔼地向她微笑。
“您总是会竭尽全力做到最好,我怎么会对您失望?更何况,阿临比我更明白您的心意。”
“好的。我明白。母亲再见。”
霍临的电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只简短地完成一些必要的对话,对方就主动挂断。
他今日取消了心理医生的预约,面对这异常的情况,虽然父母亲已经安排了周义永和江席言过来代为探望,但也没有忘记亲自打个电话过来问询。
但他们的关心如同他们的对话一样简明扼要、点到即止,确认了霍临的位置和进食睡眠情况,就再没有别的话题可以聊,于是挂断电话。
不知道其他家庭里的情形是如何,对于霍临来说,亲情大约就是这样,只需要确认对方在哪里、如何活着,像头狼对狼群成员的呼唤,如果没有收到响应,翻山越海也要把人找到,而只要收到正常回应,其余事情都可以不闻不问。
因为霍临从非常幼年的时期开始,就对自己的生活有着百分之百的掌控权。
这种权力在某种程度上滋生了他的掌控欲,直到小珠离开他的时候,他才终于醒悟了自己的这个缺点。
霍临一手握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并未急着下去,静静站在二楼书房的角落,透过落地窗望着下面的客厅。
窗帘遮着,书房内一片漆黑,底下的人无法看清书房,但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一览无余地窥视。
霍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沙发上的小珠。
看她在周义永和江席言面前自如地玩笑,脸上时不时露出一种在他面前很少见到的、轻松又大方的笑容,是他穷尽所有梦境和想象也无法描摹的生动。
他当然想用浑身上下的每一处去感知小珠的存在,但他现在没有立场这样做,而且必须竭力地克制这些念头,因为以他如今和小珠的关系而言,太过分的想象也是一种冒犯。
因此霍临只能以目光作为代偿,尽量不引起小珠警觉地、在无人知晓处将每一寸视线黏在小珠身上。
两年前的事情确实给他留下了一些创伤,他必须保持小珠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否则他必然会发疯。
江席言洗完碗收拾完厨房,也加入了小珠和周义永的谈话。
他一屁股坐到小珠身边,拿出手机给她看他自己和司彤的合照。
“去年我出差又路过一次云南,特意去找了她,你看她现在晒得多黑。”
屏幕上,比之前更加精干的女孩子一脸笑容,皮肤黝黑,显得呲着的一排牙齿更加白亮了。
小珠低头看着,微笑:“她更瘦了。”
“是啊是啊,你再看这些。”
江席言似乎是真的很怀念那段过往,他手机里不少合照都是跟曾经共同执行任务的人一起拍下的,他们一起爬山、喝酒、吃烧烤,照片里的人,有一些是小珠熟悉的,有一些她只见过几次,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回忆起来,但共同的是,大家都变了很多,穿衣打扮、看向镜头的表情,都和以前很不一样。
“跟你关系最好的应该是小戴和黎娟吧。”江席言打了个响指,给小珠看小戴的婚纱照。
“这小子今年年初刚结的婚,我给他包了一个大红包,秒收。”
江席言大笑,又从聊天软件里搜索出来黎娟的名片,点开朋友圈。
“来,也给你分享分享他们的生活。”
小珠的手指轻微蜷缩了一下。
抛开那些回忆的时候,好像是很容易的。现在再捡起来,怎么觉得心头有沉甸甸的怯意呢。
她没有立刻去接江席言的手机,反倒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一会儿后,问:“他们知道我的事吗?”
江席言也愣了一下,摇摇头:“还没跟他们说呢。”
就连他自己,也是今天亲眼看到小珠、和小珠对话,才敢相信小珠是真的重新出现了,哪里来得及告诉其他人。
小珠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
看到霍临的时候,她没空想别的。
看到江席言和周义永,她的精力也只够打起精神去和他们自如地交谈。
现在如果要再面对黎娟他们,小珠实在没想好要如何应对。
她现在最多只能接受隔着屏幕看看他们的照片。
小珠这才把手机接过来,一张张往前翻。
黎娟看着很稳重,其实也挺爱分享。
她的朋友圈里有很多她去参加各类讲座、展览的照片,她还在工作之余继续进修学位,因此还分享了许多专业相关的新闻。
小珠笑着感叹,“这就是高精尖人才吗?以前她讲话我还能听懂个大概,现在要是再跟她聊天,估计她说的东西我都完全听不懂了。”
正说笑着,小珠翻动照片的手指忽然顿了顿。
停在屏幕上的照片中,是顶白色的小礼帽,还有几支燃烧中的蜡烛,在夜晚的窗景前,桌上已经流淌了薄薄一层烛泪。
小珠停顿的原因是,那顶帽子很眼熟。
她戴过好多次,那是黎娟为她挑选的,因为很好搭配,在为很多个场合准备时,黎娟都曾亲手把这顶小礼帽戴到她头上。
这张图片配的文字是“最可爱的朋友”,日期是去年,算算时间,应该是小珠的“死讯”确认的一周年。
小珠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