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送小珠回酒店,她上楼前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也没有笑,就那么低着头进了电梯。
他肯定是哪里做错了。
霍临静静地并着双膝,手心放在膝盖上,坐在没有放水的浴缸之中,在脑海中不断复盘分别时小珠的表情,猜测她的心情是普通还是不高兴、不高兴到了什么程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高兴的,已经持续一个小时。
想得额头冒冷汗,想不出来。
晚上九点,电话准时响起。
两年前受伤之后,在做康复训练的同时,父母也给他安排了心理治疗。
从最开始每天都要接受问诊,到现在一周一次,准时准点,不能缺席。
霍临从浴缸里迈出去,拿起手机到客厅接听。
医生打来的是视讯,接通之后,霍临看到对方坐在灯光柔和的房间里,正捧着一个文件夹放在膝盖上,与他平视。
霍临向他点点头。
医生抬手和他问好,观察了一下他身边的环境,大概猜出来:“你在假期之中?”
霍临还是点点头。
“这次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你现在在哪里?”医生一边发问,一边在文件夹里不断记录。
“香港。”霍临说,“我找到她了。”
医生手中的笔尖一顿,停滞了大概两三秒,霍临还以为是网络出错,把状态栏拉下来检查了一下。
手机里响起哗啦啦翻纸张的声音。
医生拿着文件夹不断往前翻,一目十行地看,似乎在确认什么,十分头痛。
过了一会儿,医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对霍临说:“霍先生,请您直视我。”
霍临依言照做。
他并不是讳疾忌医的人,而且对于两年前他的状态,他自己心里也有数,确实需要得到心理医生的帮助,所以这两年来,每一次治疗霍临都尽力配合,医生也因此夸过他,评价他的治疗成效比预想的要好。
确实比预想的要好。
但医生当然不能跟患者直说,这只是委婉托词。
霍临这两年的心理治疗其实几乎没有什么进度可言,他们所取得的成果只是把霍临的数值稳定在比他最崩溃的时候稍好一些的状态,不至于确诊疾病,也不会影响他的正常生活和工作。
但是医生团队不止一次地怀疑过,霍临能够保持这样的稳定只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维持这个状态,他不想被视为一个过于危险的人,以免许多行为受到限制。
比如一年几次的“出国旅行”。
霍临每一次假期都用在缅甸,那个地方是伤痛最深的心结所在,从理论上说,应该要尽可能地远离、回避,让时光慢慢地一点点磨平痕迹。
因此家人和医生都曾用多种方式劝阻,但都没有效果,最后只能妥协,毕竟每个人对待心结的方式都有所区别,尤其是霍临这样经过千锤百炼、心志异常坚定的战士,不能强行按照同样的方式治疗。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双方都已经非常习惯。
医生会对处于假期之中的霍临格外关注,霍临的性格使他并不爱多话,但平时的心绪如古井一般静止无波,难以找到突破口。
但每当他踏上去寻找那位小珠小姐的旅途,他就会变得鲜活一些,会主动与医生交谈、倾诉,哪怕只是遇到一群羚羊,路过一条黄沙遍布的乡村小路,他都会细细描述。
他看到的是风景,但描述的其实是回忆。
这一点医生从专业而言非常容易判定。
这种情况在痛失伴侣的患者之中是非常常见的。无论是从拿到的资料,还是从患者的反馈来看,医生一直以来建立的背景知识都是,霍先生的爱人已经去世了,就像是一场终年不停的雨,他的寻找和回忆或将持续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终生。
所以当霍临在电话中说出“我找到她了”的时候,医生的第一反应类似于天打雷劈。
医生反复地翻看前几次面诊的记录。
每一次给出的结论都非常
稳定,几乎没有变化。
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给人一种或许事情已经在暗中稳定向好的期待,所以这个堪称极端的转折到底是怎么突然发生的。
医生用极强的专业素养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声音和眼神,斟酌再三,依旧温和地问:“可以说说,你是怎么到香港去的吗?”
霍临的目光没有盯着屏幕,偏移向了正上方。
这是人在回忆之中的正常反应,看不出欺骗和妄想的痕迹。
他向医生描述自己如何取得了小珠的航班号和其它信息,细节详实而具体,并不像是谎言。
“我准备在这里度过接下来的假期。”霍临说。
“……好的。”医生温和地提出自己的建议,“因为现在这个进度是崭新的,为了更好地跟上诊疗情况,我们接下来把会话改成一天一次,你看怎么样?”
霍临皱了皱眉:“如果我和小珠待在一起,就不能接你的电话。”
“……没关系,你约时间就好,我这边给你留出充足的档期。”
“那么,可以。”霍临同意了这个计划。
医生松了一口气。
“好的,你可以跟我聊聊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吗?我想一定会有很多趣事可以聊。”
霍临抿了抿唇,苦恼地皱着眉。
“可能并不有趣。”
“为什么呢?”
霍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只会模仿别人来进行约会,我也不知道这些行程是否能讨人喜欢。有些时候小珠看起来并不开心。”
医生从善如流地去相信“小珠”的存在,不管她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患者的幻想。于是问:“你为什么觉得她不开心?”
霍临思考着:“因为她看烟花的时候没有笑,在海边时也发呆了。”
医生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觉得她是开心的?”
“她——吃云吞的时候笑了,看日落的时候跳起来了,还有,在电车上牵了我的手。”霍临说着说着,唇边竟然浮起微笑。
医生轻轻颔首:“我是这样认为的。就像电影有高潮和过渡,人的情绪也有起伏,不可能一直保持在很高昂的状态,可能她不笑和发呆的时候,也并没有不高兴。”
“是这样吗?”霍临仿佛在沙漠里找到了新的泉眼,愣了一下,“那我要怎么才能知道她高不高兴?听说有一种手表,可以监测出人的心情,我想试试。”
医生也顿了一下,没有想到他这么较真:“霍先生,很多时候结论并不重要,您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自己的心情。”
“不对。”霍临摇头,“她高兴我才会高兴。”
医生按了按太阳穴,换了个坐姿,身体往前稍倾,犹豫再三,做了一个危险的提议。
“好吧。如果您实在有了解对方的需求,又方便和对方对话的话,您可以试着多沟通。”
“你是说,我直接问吗?”霍临想了想,模拟道,“请问,你现在在生我的气吗?”
“不,不是这样,我建议您多做浅层的、轻松的沟通,比如,你吃饭了吗,你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这样容易回答的话题,更便于维系你们的交流。”
他可以这样做吗。
霍临挂断电话,看向窗外。
他不敢跟小珠订到同一家酒店,怕她会感到压力,也怕自己晚上会忍不住过去敲门。
所以他租住的酒店在小珠酒店的隔壁,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那一栋楼,但并不确定是哪一间,保持这样的距离是最好的。
这是他允许自己对小珠探问的极限,短信也不敢多发。
他对小珠提了几次请求,就像刮彩票,或者跳箱子的游戏。
目前小珠给他的回复都是“可以”,让他连中头彩、脚下十分踏实,但霍临生怕好运用完,下一次他发出去的消息就得到厌烦的回应。
害怕下一次会跳空,从坏掉的箱子摔下去,掉到万丈深渊,害怕下一次刮彩票刮出来的是“我讨厌你”,或者“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但是现在是非常专业的、有资格证的心理医生建议他这样做。
霍临终于深吸一口气,给小珠发过去一条消息:你睡觉了吗?
临时接到加班任务的小珠终于抓紧时间把事情处理完,长松一口气。
小珠从中文互联网上学到一个词叫社畜,指那些为工作所累,没有自由的人。小珠以前从不觉得工作忙有什么不好,现在终于为什么抱怨的人那么多。
私生活被打扰的感觉确实不好受。
今天她还算是幸运的,约会快结束时刚好收到紧急通知,否则在外面没带电脑,只能干着急,还浪费休息时间。
确认交接已完毕,小珠关掉电脑去洗了个澡。
从浴室出来,小珠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拿起手机,看见霍临发来几条短信。
先问她睡觉了吗,过了会儿又问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有半个小时她没回复,霍临又跟她说对不起,能不能当作他什么都没说过。
小珠轻轻挑眉,回复他说刚刚在洗澡,还没有准备睡觉。也因为刚刚在洗澡,所以现在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没有穿。
小珠发了这条消息还不够,还要问霍临,要不要打视讯。
那边静止了好一会儿,才发过来一个要。
小珠抿唇笑。
霍临浑身发烫,脑门烧热,人中和唇峰都被自己的呼吸灼得些微疼痛,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散发着战栗,用滚烫的拇指指腹按下了视讯电话的接通键。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花花的窗帘。
还有棕色的背景墙。
还有一点电视柜。
声音嘈杂,一阵剧烈的呜呜声,是小珠在屏幕背后吹头发。
小珠把手机竖在桌上,摄像头对着前方,给他看酒店陈设。
霍临:“……”
他老老实实地开了前置摄像头,这会儿在画面里呆坐着,面无表情,脸膛发红,像是烧了一场高烧,烧得人有点发傻。
小珠在手机后面大笑。
听着小珠的笑声,霍临的嘴角也微微上扬,坐得凑近了些,没有对小珠的摄像头画面表示异议,仍旧在屏幕中把她那边无聊的酒店画面给放大。
小珠那边传来一些动静,是她关了电吹风、搁到一边,挪回桌前坐下。
霍临问她:“头发吹干了?”
“嗯。”小珠摸着发尾,其实还有点湿湿的,但她懒得再吹。
“这么快。”霍临说,“再吹一下后脑勺。”
小珠下意识地听着他的话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
电吹风吹得那里热热的,手伸进去,摸到一片烫手的潮气。
确实发根也还没完全吹干,要不是小珠确信自己现在开的确实是后置摄像头,几乎要以为霍临能够看到她了。
小珠声音有点发赖:“不吹,已经没有湿了。”
霍临唇线微微抿住。
从前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帮小珠擦头发、吹头发,因为她耐心不足,吹一会儿就犯懒,常常想囫囵过去,霍临见不得她把湿头发压在枕上、甚至放在冷空调下,总会把她抓过来再吹一会儿。
要是小珠实在不耐烦,他就会让小珠躺在自己腿上,让她玩自己的下巴、胸前的扣子,有时候她还会伸进来抚摸,这样她就会忘记还在被吹头发,因此乖巧地再多躺五分钟。
现在霍临听着小珠那边的动静,手心发痒,仍然很想把她抓过来再吹干,但他已经没有那个立场。
小珠打开了电脑,没转头看手机屏幕,因此没看到霍临逐渐染上些沉黑的目光。
但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顺口说:“我还没睡呢,还要坐一会儿,等会儿头发就完全干了呀。”
语调像是在哄人。
霍临面色柔和些许,抬起双眼,安静地盯着面前小小的屏幕。
好一会儿,房间里都只有小珠那边传来的滴滴答答敲键盘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霍临轻声问。
小珠“嗯”了声,先接了他的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抽.出心思来回答他:“还有点工作没做完。”
“加班?”霍临很积极,给自己找了个用处,“那我陪你。”
他语气里那股毛遂自荐的劲听得小珠想笑,不明白霍临的心眼子都到哪里去了,若是她没有要他陪着的意思,怎么会给他打这通视频电话。
但不得不说,霍临在电话中的陪伴确实很高质量,安安静静的没有声响,小珠偶尔思索到困难之处时下意识偏头看看,就能看见他在屏幕里往她这
明明她这边的画面除了酒店陈设,什么也看不到啊。
一个窗帘也能研究得那么起劲?
小珠突然起了坏心眼。
手伸过去在手机上点了一下,镜头切换到前置。
霍临就看着面前突然出现了小珠的脸。
湿哒哒的凌乱的长发黏在面颊上,双眼之中似乎还有潮气,几颗水珠从肩膀上滑落,胸前裹着一条浴巾,上半身往这边倾过来。
霍临呆住了。
就两秒钟,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更多,镜头又切了回去,变回了纹丝不动的遮光窗帘。
小珠轻轻地、没什么诚意地惊呼一声:“啊,不小心点到了。”
“……”霍临憋了半晌,声音闷闷地回应一句,“你小心点。”
小珠无声地笑。
她关掉工作软件,打开了另一个程序,把外接键盘取了下来,换上数位板。
用快速建模工具做了个初步方案草图,小珠又瞥一眼旁边的手机。
尽管有手机摄像头像素和夜间灯光的削弱,但霍临的面颊还是比刚才红得很明显。
小珠托腮,懒洋洋地笑着:“说点话呀,好无聊。”
“不影响你吗?”
“不会。”小珠趴在桌上画图。
那边偶尔有哒哒声窸窣声传来,霍临推测小珠已经换了一个工作内容在做,或许比较休闲,可以和自己聊天。
这才想了想,问:“你冷不冷。”
她穿得太少了……几乎没穿。
这个季节还是有点凉意的。
小珠继续画画画,头也没抬:“不冷。”
“哦。”眼看着天就要被他聊死了,霍临赶紧换了个话题,“明天周义永可能会来香港。”
“周叔?”小珠愣了下,手里的笔一停,“他联系你了?”
“没有。”
小珠更感奇怪:“他预定过香港的行程?”
霍临还是摇头:“没有。”
小珠奇怪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明天要来。”
霍临稍加思索,尽量简短地说:“我今天和心理医生联系了。”
“心理医生?”小珠微微瞪大眼,重复。
“并且告诉他,我找到你了。”霍临语气平静地继续说,“我以前给过心理医生授权,可以在他认为必要的情况下,把我们的聊天内容告知我的父母,所以,父亲母亲现在应该已经知晓了。”
霍临平铺直叙地,推理一般给出结论:“父母亲很忙,应该无法立刻抽空出来,所以大概率会安排周义永过来。”
小珠下意识问:“过来做什么?”
“……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活着,或存在。”
小珠消化了一会儿。
她的突然出现确实是挺让人意外的。
但是霍临一直在做心理咨询?而且,治疗过程需要他家人参与监管。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问这件事情,但现在应该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霍临听起来很平静,只把最终的结果告诉她,大概率也是因为她认识周叔,所以才觉得这个消息值得拿出来跟她讲一讲。
至于其它事情,则仿佛不值一提。
小珠放下笔,仰靠在椅背上。
偏头看着屏幕中的霍临,沉默了好一会儿。
轻声问:“霍临,你是不是觉得,解释对于你来说是件很难的事情?”
“不难。”霍临下意识回答,愣了一下,又重新思考道,“只是大多数时候,都会浪费时间。”
小珠挑了挑眉。
她滑动鼠标保存好自己刚才制作了一点点的建模,关掉电脑,躺到床上去,把手机举起来,切换镜头对准自己的脸,跟霍临挥挥手,和他道晚安。
“晚安。”霍临没想到她还会再一次“不小心”地露出脸来,眼睛瞪大了些。
他也对她挥挥手,视线贪婪地黏在她表情的每一个细节上,直到视频通话挂断。
仿佛餍足,霍临大脑感到一阵酥麻,之前在浴缸里静坐一个小时的愁闷一扫而空。
他没想到还能在睡前和小珠通电话。
应该归功于他发的那几条短信吗?
医生果然是专业的,说得没错。
通过沟通,就会得到好的结果。
今晚他应该能睡个好觉。
霍临站起来,察觉到自己心跳有点过速,按住胸口休息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平息,于是拿起水杯吃了一粒药,放下手机躺到床上,想着那句晚安,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