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染上一点点笑容,但是不明显,低低地问:“真的没有碰到过?”
小珠怀疑地瞅着他。
“好吧。”霍临投降似的,抬起一只手,眼眸又更深了些,“那么,年轻的同事呢?也会同人玩暧昧吗。”
小珠想象了一下,有点难受。
“同事不变成仇人已是修行,暧昧什么?”
霍临的笑容变得真情实感,叹息一声:“你说的对。”
霍临对小珠表示了赞同,就不再提她的同事了。
下班高峰期,街道上人挤人,霍临原本由小珠拉着往前走,这会儿反过手来把她扯向自己身旁,藏在隔绝了人群的里侧。
下午五点半的太阳把写字楼的玻璃烤得发烫,像块烧红的镜子,使每一个没戴墨镜的人都只能眯着眼或抬着手向前行。
这边商务区域比较多,路人大多穿正装,西装裤腿扫过地面的热气,带起股混着尾气的风。
气味不佳,忙碌的地方其实并不宜居,但所有人急匆匆的步子在观光客的相机里也仿佛成了一种氛围感的背景,隐喻着许多故事的发生。
小珠低头看着霍临的皮鞋,追着他的影子踩了一会儿。
忽然之间有些转过弯来,明白过来刚才霍临问她那些问题,是在吃味。
再联系前后想了几遍,想明白了,觉得有点好笑。
小珠一直以为自己多思多虑,情绪敏感,以前霍临的心情稍有变化她立刻就能感受到,以至于霍临对待她的举动,附带过一些感情,她也时常害怕是自己意识过剩的误解,现在才发现,其实对于霍临以外的别人,她根本没有察觉对方情绪的念头,甚至对于其他人的示好,她也仿佛完全是屏蔽状态。
路灯亮起来,暖黄的光打在油麻地街角的铁皮摊招牌上,小珠盯着“云吞面”几个字,拉了拉霍临的衣袖。
“海边还要走多远?”
霍临回头看她:“累了?我背你。”
小珠摇头,说是饿了。
霍临也没提自己在海边安排的烧烤,跟着临时起意的小珠在小摊上坐了下来。
小摊桌面擦得发亮,炒面的热气混着虾籽的鲜香从摊档的铁架后漫出来。
老板颠着铁锅,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两人鼻尖都泛红。
小珠一边吃自带的桃胶,一边望着老板的锅,馋得一点也不遮掩。
霍临定定地望着她被烟火气熏得又红又软的面颊。
小珠偷空瞥他一眼,似无意一般提起:“请人吃饭一般要在哪里呀?有没有推荐。”
霍临拿着湿巾用力擦筷子的动作顿了顿,重复道:“请人吃饭?”
“嗯嗯。”小珠低头啃肉,“请同事。”
霍临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了,又重复:“同事?”
霍临稍作踌躇:“男同事?还是女同事。”
小珠抬头,打量他,没直接回答。
“问这个做什么?”
霍临抿抿唇:“推荐餐厅当然要这些信息作参考。还有,什么年纪?”
小珠默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霍临从眼尾到面中绷紧的肌肉泄露一丝慌乱,才说:“都有。”
“男、女都有,什么年纪都有,以三十岁上下为主。”
云吞面端上来了,热气蒸腾在他们之间,氤氲了小珠的面容。
小珠说:“他们说,谈恋爱了要请客吃饭。”
看霍临怔愣着,小珠又补充说:“我们昨晚,不是说好要重新开始吗?”
“虽然我们之间现在还不算什么,但我已经告诉他们我有约会对象。如果顺利的话,总要请他们吃一次饭的。”
霍临呼吸像雨后的树叶一样颤抖,张嘴,嗫嚅几次又闭上。
汤汁清亮,香气扑面,霍临隔着飘摇的热气看小珠,如同跌进一场甜蜜的雾里。
方才看到那个年轻蓝毛时心里的酸涩如同大晴天落下的雨滴,刚沾湿了胸口,就被蒸发殆尽,连一丝褶皱也没留下。
他现在没立场不高兴,心里有酸溜溜的想法也一径忍着,可是没想到,什么也算不上的他,也被小珠给了名分。
小珠仿佛全然不知自己说了多么动人的话,话音落下就忙着吃云吞。
一口咬破薄皮,滚烫的汤汁溅在唇角,小珠慌忙吸着气吐舌头。
霍临连忙站起来,伸长手臂从冰柜里取冰柠茶插上吸管喂到她嘴边,叫她慢一点,以免烫到上颚。
小珠没空回答他,手里端着勺子,舀着半颗云吞,仰着脖子喝霍临手里的水。
差不多要喝好了,就嗯嗯两声,霍临把饮料瓶收回去,小珠又急不可耐
地低头吹两口,吃掉剩下的半颗云吞,虾肉脆脆的,浸了一点酱油,在齿间咯吱作响。
霍临安静坐着,极为的老实乖巧,双眼却死盯着她。
小珠感觉到霍临的视线了,烫在自己后脖颈上,像枚印章。
她唰地一抬头,霍临就露出温和的微笑,小珠来回扫他两遍,又低头吃面,但很快又感觉到脖子后面烫烫的。
这样来回几次,小珠都没有能抓到霍临的破绽,她也放弃了,装作吃得很忙的样子,没有再抬头。
她知道霍临为什么这样凝视她,可能对于昨天才提出“重新开始”的请求的霍临来说,她配合得有点太过分了。
但小珠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两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说的重新开始,是真的从现在这一刻,好好地开始。
他们从前有太多的信息差,两个人都裹着厚厚的塑料袋在尝试亲吻,他们之间有各种枝节蔓生,彼此都吃了不少苦头。
现在小珠不想再经历那些了。
大风大浪已体验过,现在只想懒洋洋地躺着。
如果独自一人,她会躺得很安宁,如果霍临来到她身边,她就会握着霍临的手一起躺下来。
她不希望霍临待在她身边,是因为霍临还留在两年前走不出来。霍临不需要再整日提防、以保护者的身份自居,担心她再受到伤害,或者什么别的阴影。
小珠不想让霍临有多余的顾忌,那些试探、吃醋、愧疚,都不是她想要的,他们之间不需要更多的阻碍再来证明什么。
小珠愿意和霍临再试试,也并没有什么必须要达到的目的或终点,只是想看看,在离开了所有的惊心动魄之后,他们变成两个平淡的普通人,到底能走多远。
她在打下“可以”两个字的时候,并不是期待霍临要提供给她多么热烈的爱情,而是想尝试有霍临的未来是不是会更好。
而且小珠自认现在已经有足够处理好自己生活的能力。
她可以姿态非常轻松地在身边为霍临留出一个位置,开诚布公地跟身边所有人说她在尝试约会,如果有一天要收回这些,她也可以从从容容,完全保留主动权。
小珠叫了两碗面,另一碗摆在霍临面前,霍临却没有什么食欲。
勉强吃了两口,就克制地停下,仿佛身体的所有机能都调动来凝视小珠,好似看守着一个欠他几千万的债主,不能叫她跑了。
霍临的血液在胸腔里沸腾,背后已凭意念生出数只无形的触手,在夕阳西下的空间里盘绕着,对准着小珠,张牙舞爪地按捺着,预备着要抓牢她。
小珠待人这样好,一个刚得到机会的追求者也能有名分,不给人自怨自艾受委屈的余地。
这样的安全感他以前从来没有给过小珠。
能重新追求小珠,他是捡了多大的便宜?这是他剩下的仅有的机会,若是把握不住,把这便宜叫别人拣去,他不如一头撞死。
行人逐渐变得更拥挤,临街的小摊好几次差点被人踢到。
商户一边用粤语骂人一边熟练地把小桌往里扯了扯,让自己的顾客往里挤一挤。
霍临把椅子挪过来挡在小珠外侧,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云吞都夹给她,看她努力嚼嚼嚼,沿着碗边张嘴,就从红红的唇瓣里滑进去一颗。
铁皮棚外的车水马龙哗哗流过,而摊档的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油迹斑斑的地面上,紧紧挨着、缠着,舍不得分开。
坐在电车上,天边正好沉落半颗夕阳。
电车朝着夕阳行驶,沿着轨道穿过楼宇之间,橘色的光斜斜涂抹在两边的旧楼上。
车上的游客似乎正是为此而来,齐齐高声欢呼,摘下帽子以图竭力看得仔细,不停地从各个角度拍照。
小珠被他们的热闹惊到,也从座位上直起身子睁大眼睛打量,偷偷观察他们的表情,学着去看他们角度里的风景,哪怕自己正在经过此地,也生怕自己会错过此地什么了不起的风景。
霍临托着她的手臂,从背后撑着她,以防她跌倒,小珠回头看他,说:“我们也来拍照。”
在霍临发愣的时机,小珠已不由分说,长按打开了手机相机,举得远远的对准自己。
“快点笑。”像照镜子一样,小珠对着屏幕里的霍临说,准备按快门。
霍临努力抬起嘴角,说:“我在笑。”
“我看不清楚,你再笑认真点。”小珠保持笑容呲着牙,声音也变得扁扁的,光打在屏幕上,雾蒙蒙的一片,镜头里的霍临看起来帅气而严肃。
另一只更长的手伸过来,接过她的手机,拉得更高,朝下内扣,排除了反射的阳光,屏幕里的人像突然变得清晰,霍临的吐息在她脸颊边,沉声问她:“这样看。”
小珠一下子看清了,霍临正把嘴认真地拉宽,试图展露出最努力的笑容,眼睛都在用力,像一只奇形怪状的鸭子。
看到这个小珠已完全受不了了,突然大笑出声,倒在霍临伸长的手臂上,好在整辆电车都在欢欣之中,她的快乐也并不突兀,霍临下意识低头扶她,右手不小心按下快门。
那段最有名气的路程已经过了,车内众人纷纷坐下来检阅照片。
小珠也立刻打开相册,照片的时机卡得很好,一束金光从左上角打下来,给两个人的面容镀了一层柔光,她躺在霍临手臂上大笑,围巾裹着微乱的发丝,霍临微微垂头看着她的笑容,唇边也跟着泛起微笑,眉眼如故。
小珠扣着手机的指节稍稍用力紧了紧。
过了一会儿,小珠滑走这张照片,发出掩饰的叫声:“怎么没拍到!我要拍你的鸭子脸。”
霍临那时也看到了屏幕上自己一闪而过的丑表情,被吓了一跳,心里很庆幸没有拍到。
结果小珠要求他要再来一次。
霍临摇头,看左边,又看右边,就是不看小珠的镜头,说自己已经忘记要怎样做,办不到了。
小珠不甘心,把镜头对准他凑得极近,拉着奇奇怪怪的角度,终于拍出一张足够让人无法称赞好看的照片。
她给他的下巴拍了一张独照。小珠还把照片放到霍临面前去看他的反应,然而霍临看了一会儿,辨认出是什么之后,连片刻的恼怒都没有,还眉眼弯了弯,有点怀念的眼神,脱口而出:“这种照片居然还能成系列。”
小珠愣了下:“什么系列。”
霍临也像是反应过来,闭上嘴:“没什么。”
越掩饰越不对劲,小珠狐疑地瞪着他,总觉得他有隐瞒自己的事。
霍临和她对视,抿抿唇,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当着小珠的面解锁打开相册。
他的相册很干净,几乎只有一些截图、二维码,往上一滑就是几年前。
霍临非常习惯地点开其中一张照片,示意小珠看。
照片里只有一片淡淡的粉色,还有一点绒毛,小珠看不明白,直到霍临的指腹轻轻从她鼻尖划过。
小珠猛地抬头,看到霍临刚好收回手,正冲着她浅笑,眼眸里情绪莫名深沉。
她终于反应过来,一手捂住自己的鼻子。
“你什么时候拍的。”她假装很凶地问。
霍临摇头:“是你拍的。”
他非常坦白地交代了一切,关于他如何无意之间打开了她的第一部手机,无意之间发现了这张照片,又无意之间把这张照片传送到自己的手机里,保存至今。
小珠发愣,默默无声,霍临却笑得有些淡淡的愉快,还和她说,她拍照的水平真是稳定发挥,有这个天赋创作出同类型的作品。
他还说了些什么,小珠听得模模糊糊,无法回答,扭过头看窗外,好像窗外的风景忽然开始令她感兴趣。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
为了求得轻松,她一味地推开两年前的旧事,并且希望霍临也能完全放下,觉得这样才能够重新开始。但其实,或许对她来说轻飘飘已经逝去的事情,对于霍临来说就是很沉重,就是没有那么容易能放下的。
正如霍临现在对她轻松展示的、这张收藏得过久的照片,也让她感到沉重,甚至呼吸不畅。
一张照片,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
成熟的成年人,也不应该为了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小花招而生出不必要的感动。
但它就像是一个切口,让小珠终于能够真切地代入了霍临的视角,有一点落地了,真实地意识到,在他们分别之后,霍临确实是思念、寻找了她两年。
——重逢之后直到现在,小珠都并没有相信过这件事。
她心里的霍临最深的印象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说一不二的人,无法想象他去浪费生命。
但因为这张照片,失忆的霍临,霍明渊,和现在的霍临,终于完全地重叠到了一起。
原来这次傲慢的是她。
她以为自己已经用很温和、很成熟的方式对待霍临了,但其实她的心底也没有真正放松过。
她其实一直在怀疑,怀疑他们现
在的纠缠只是因为回忆太轰动而产生的余韵,可是连她也忘了,在那个破旧的小平房里,他们其实早就已经一起吃过最普通的食物,度过最普通的日子,并对彼此产生了很多的喜欢。
只是他们都没有机会说过,后来的时光又被兵荒马乱占据。
或许现在只是又把时间的指针拨回到了最初。
小珠看着窗外,吹着经过的夜风,感觉到身边的霍临一直在小心地向她凑近。
他大概不理解她忽然的沉默,所以想看她的表情,但又不敢凑得太近,所以他身上的温度始终在她身畔萦绕,像一只在它自己的规定范围内试探的猫。
小珠还是没有回头。
但右侧的手指在公车的座位上移动,碰到了霍临的手指,覆上去盖住,握住他的无名指和中指,摸到了他的心跳。
海滨到了。
昨晚霍临像发调查问卷一样对她提出数个问题,问她会不会骑自行车,想不想学,愿不愿意到海边玩。
小珠一一做了回答,所以霍临今天约她的活动是在海边骑单车看日落。
但现在他们迟到了二十分钟,因为问卷里没有预料到小珠会突然想在路边摊吃一碗云吞面。
单车车轮碾过海滨的碎石路,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夕阳很浓很暖,像被单车碾成了热乎乎的傍晚。
海风裹着咸咸的气息,卷动霍临的衬衣下摆,远处渔船的帆影在粼粼波光里晃,也在小珠的眼眸里晃。
天已被染成渐变的橘,从金色到妃粉,边缘晕成朦胧的紫色。既已错过日落,就不必再追赶了,小珠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走动,霍临从后面跑上来,手上的帆布袋子里装着两瓶冰汽水,冰块碰着玻璃杯壁撞出轻响。
霍临把帆布袋挂在了车把上,教小珠骑单车。
小珠骑得歪歪扭扭,偶尔能在霍临的扶持下往前转几圈车轮,但始终不敢让霍临松手,一保持不住平衡,就控制不住要往霍临身上倒。
过了一会儿小珠就怀疑霍临的动机,问他为什么非要在海边教她骑单车。
霍临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也是他之前收集到的攻略之一,可能海边散步的人比较少,氛围比较休闲,更适合一对一的自行车教学,比较容易学会。
于是小珠闭上嘴,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下了对路上那些明显影响平衡、使人东歪西倒的细碎石子的指责,还夸他真是聪明。
霍临追人的方式方法完全是通过搜罗各路资料习得。
每次约会都是一次考试,小珠是现场评卷人,给他当场打分。
他像一个刚翻开书本学习就立刻要上考场的学生,每堂考试都在卷面上竭力写下自己背会的所有内容,但每答一道题都战战兢兢,心里一丝底气也没有,怀疑自己的知识体系完全是八面漏风,而且还要怀疑自己的教辅材料是否可靠,可以说根本就像是一朵浮萍,在水面上飘着,飘到哪里算哪里。
每一场考试中,他自我怀疑,心慌意乱,孤立无援。
霍临对这种状况很没有办法处理,因为他以前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境地。
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也不做无把握的事,哪怕天崩地陷他也必须保持对自己的绝对信任,这是身为一名有指挥权的军.官基本的素养,也是他从不曾更改的习惯,然而现在霍临对他自己天天怀疑、天天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