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里,两盏刺眼的探照灯正撕开雾气,越来越近。
追了多久了?天边还没有日出的迹象。
但两批追击者之间的出现相差半个小时左右,小珠猜测他们和他们的负责人一直保持着联络,一旦一段时间后不回复消息,那边就会派出新的人。
那么她其实胜算很大,只要拖得够久,让这些人以为马上就要抓到他们的目标,霍临那边就不会再遇到新的危险。
小珠咬紧牙关,狠狠踩下油门,摩托艇猛地前冲,艇首劈开黑水,浪花飞溅。转弯时她动作太急,艇身几乎侧翻,冰冷的江水扑打在脸上,灌进领口,呛得她一阵咳嗽。
他们的距离在逐步缩小,其中一艘追击艇已经逼近右侧。
小珠和对方打了几个照面,甚至能看清驾驶者戴着黑色面罩,正在一边把控方向一边试图用枪口瞄准她。
小珠猛地向左一拐,摩托艇失控般甩尾,艇尾掀起的水浪直接拍向对方。追击者急忙闪避,但距离太近,两艇轰然相撞。金属撕裂的刺响中,那艘摩托艇打着旋栽进江心,溅起巨大的水花。
小珠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阴差阳错弄翻了一个追击者。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放松,因为另一艘摩托艇没去营救,反而立刻包抄上来。小珠能听到对方引擎的轰鸣,像死神逼近,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在江面炸开一连串水花。她本能地伏低身体,却差点失去平衡,摩托艇歪歪斜斜地冲向一片礁石区。
礁石。已经靠近岸边了。
小珠眯起眼,汗水混着江水从睫毛上滴落。摩托艇并不大,也不会多么坚牢,暗礁对摩托艇来说就像潜伏的獠牙,在这一点上,她和那个追击者是公平的。
小珠深吸一口气,突然调转方向,朝着礁石最密集的区域冲去。追击者果然紧跟而来。
五秒——小珠盯
着逼近的黑色艇影,心跳如雷。四秒——喉咙里的血腥气越发浓烈。
三秒——她能听到身后引擎的咆哮。两秒——
就是现在。
小珠把油门踩到最深再猛地松开,在摩托艇即将撞上礁石的瞬间翻身滚入江水,肋骨被失控的摩托艇撞得生疼。
惯性让空艇继续前冲,狠狠撞上突起的礁石。追击者躲闪不及撞上了尾部,两艘艇的油箱同时爆裂,火光冲天而起。热浪裹挟着碎片四溅,江面被映得猩红。
小珠卷进水中,很快被激流拍打至昏迷,失去意识。
霍临的权限可以申请住家医疗,三个小时后,得到脱离生命危险期的判断,霍临立即让医生收拾东西跟他走。
医护人员带着医疗设备不设防地坐进了前来接霍临的座驾,结果并没有去霍临的住宅,而是直抵机场。
空旷的停机坪上留出一块给霍临的直升机,一个小时后就会到达。
几位医生护士吓了一大跳,但立即被绑住手脚,没收了所有的通讯设备。
江席言给男医生搜身完毕,道了个歉。
“对不起张医生,等到地方就把东西还给你们。”
江席言后退一步,走到霍临身边,和霍临对视一眼。
霍临冲他微微颔首。
张医生大骂这两人是土匪,但很快声音就变了调。
因为他看到刚做完手术没几个小时的病人居然撑着病床扶手想要坐起来,立即惊悚大喊:“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不想要你的内脏掉出来就别动!”
霍临并未搭理,他毕竟不可能躺在病床上指挥,他要趁着这个时候摸清身体的极限。
霍临忍着剧痛慢慢坐直,又慢慢伸长双腿,踩到地上,站了起来。
江席言看着霍临艰难的动作和额上的冷汗,抿紧唇,眼眶微热。
霍临尝试走了几步,停下来喘息。
忽然之间,霍临的手机和江席言的手机一同响了起来。
霍临撑在墙边,没空管。江席言拿出自己的手机,看到屏幕,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霍临。
霍临凝住,眉眼轻敛着下压。
江席言走过去,把手机放在霍临面前,按了免提。
这边接通的瞬间,霍临的手机也停止了响动。
“江sir,我们有发现,要向首长汇报。”
江席言道:“说,首长在听。”
“今天早上六点调查区域有渔民报告一起摩托艇失事,一艘沉船,两艘炸毁,我们的人介入后在其中发现了首长的配枪。”
江席言又飞速地看向霍临。
霍临已经不会动了,整张脸都紧紧绷着,快速而短促地问:“人呢?”
“事件中发现一个死者,男性,溺亡,年纪在三十岁上下。但另外两艘摩托艇的驾驶者至今失踪,截至目前已经过去八个小时,当地初步判定存活概率不高,已停止搜救,遗体在水中,很难找到。”
耳际一片尖锐的嗡鸣,什么都再也听不清。
霍临慢慢地转身,拂开身边的江席言。
他离开墙壁,摸向腰间的手机,似乎要打一个电话。
但脑海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要接听这个电话的对象。
小珠不会死的。他想联系小珠。
谁能帮他联系小珠。
霍临走了两步,轰然摔倒在地。
身边的人急忙去扶他,他的身体却好似有千吨重。
他伸手挥赶,不愿意被触碰,旁人怕触动他的伤口,也不敢勉强。
霍临自己伸腿,扭身,跪在地上,想要爬起。
身体却像扭断的钢筋,再一次摔打在地上。
他又一次尝试,又失败。
霍临眼神灰蒙,已经失去了对所有肢体的控制能力,在地上摔了六七回,终于躺在地上不动了。
北京的天空在他眼睛里旋转,扭曲,像被砸碎的水面,云变成了血的颜色。
他明明已经抓住小珠的手了。
因霍临忽然全身僵硬麻木失去控制,定好的直升机便没有成行。
霍临被送回医院,医生做了检查,没有发现器质性病变,于是下了焦虑症或惊恐发作的判断,也有可能是急性呼吸碱中毒,症状可能会持续七至十个小时。
霍临睁眼躺着,幽深的双目死死盯着穹顶,无法说话,无法行动,仿佛变成了个活死人。
他意识清醒,却坠进了无尽深渊。
每一个黑暗的瞬间都令他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小珠,她的生命,她的指尖,她的发丝和她冷若冰霜的面容,于是霍临只能不停下坠。
是他把小珠害到这个境地。
是他狂妄地想要给小珠提供更好的生活,把她掳到了自己身边,然后又把她留在危险的泥沼中弃之不顾。
如果他从未与小珠相识,她现在还在洒满金色夕阳的乌本桥边散步,她会在那间小民房里一边害怕热油一边研究煎蛋,她会按时起床上班、收工,踩着柠檬草和茉莉花的香气回家。
他对于小珠来说是一场灾难。
自以为是带她看了所谓更广阔的世界,但没有产生任何意义,教会她用枪,但没有保护好她。
其实他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拥有她而捏造的自私借口,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好处,他把她的生活扰得一团糟,她在遭受每一份痛苦的时候或许都会后悔和他相遇。
霍临无法动弹,眼角一道湿痕,沾湿鬓发没入枕间,五脏如遭火焚,身处无边炼狱。
他在睁着眼的黑暗中不断下坠。
粘稠的幽冥像虚空中的一条河流,将他从此界连接到彼界,不知是回忆,还是想象,他看到很多昏昏之中的影像。
霍临看到小珠俯身亲吻他,她身上被江水洗过,仍带着清淡的花香,听见她说,要记得看她留下的信。
虽然医生已经诊断为情绪导致的急性突发肢体障碍,但收到消息的周义永仍然很担心唯一的大少爷变成植物人,连夜搬到了医院病房里来看守,几乎不敢合眼。
过了十二个小时,霍临终于能够轻微行动,忽然转动了一下脑袋,朝着他,张了张嘴。
周义永立即站起来,俯身到他旁边听。
听见霍临吩咐,要把佤邦那个卧室里梳妆台上的盒子拿来。
霍临重复了两遍。
周义永领着这胡话一样的命令点点头,叫人进来接班,立刻去办了。
亏得他心细,在收到撤离命令时,把住所里所有私有物品全部收拾得妥帖,连那两人用过的碗筷都没留下,一并带了回来。
周义永从行李里翻找了一会儿,急匆匆捧着一个小铁盒又回了医院。
铁盒摇起来晃晃荡荡,里面似乎只装了一个小玩意,周义永递到霍临手里,贴心打开床边的台灯。
霍临靠坐起来,摸着盒子,拇指按到开启的按钮处,又停下来,对周义永轻声说了句,先出去。
周义永犹豫一会儿,还是带着其余人退出病房,带上了门。
霍临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打开。
斑驳的、褪色的,被抚摸到光滑的一只石头小羊。
霍临把它拿起来,捏在手心里,上面理所当然的,没有了小珠的余温。
拿起小羊时,底下的一张纸条也被带动了,被霍临捏在手指间。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句法语,看得出来临时模仿的痕迹,但笔迹郑重。
“永远分离。”
如谶语一般打进霍临的身体里,比子弹穿透力更强,在心脏瓣膜上留下灼烧的烙印。
霍临靠在病床上抓着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息,肺部却仿佛依旧得不到一丝空气。
被洞穿的痛苦持续了大约半分钟,霍临极力思考小珠会在什么情况下、为什么要留下这句话。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小珠以为他和“白秀瑾”旧情难断,于是提出离开,而他仍惦记着小珠那句“哪有什么感情”,没有和她说一句软话。
第二天小珠坐上了车。
然后再见面,就是那飘摇而变故丛生的一夜。
她像留下遗言一样叫他去回头拾捡起她的告别,让他现在哑口无言、没有借口后悔、只能承受她决绝而妥帖的离开。
她说讨厌他,但会帮他包扎、让他靠在她腿上安睡、亲吻他的嘴唇。
她说哪有什么感情,但会拿起枪保护他,在黑暗中孤身远行。
为什么他到现在才懂。
他最想要的,曾经得到了,现在又失去了。
霍临紧紧攥着字条,如果它是一把利剑,他割断掌骨也不会放手,却又不敢太用力,害怕扯破了小珠留给他的最后只言片语,哪怕其中的每一笔线条都会令他粉身碎骨。
无人的病房,霍临狼狈地浑身冷汗湿透,血脉倒流,已无力分辨从下颌线条不断成股滑下的是汗水还是眼泪。
肋骨,左臂,全都痛得钻心,镇痛药的效果有限,一天之中大部分清醒的时间都要在忍痛之中度过。
但会痛也代表活着。
小珠大概是救济院里最容易高兴的一个人,哪怕给她换夹板时,出诊的僧人想到那种疼痛,都不忍地皱眉,小珠却笑嘻嘻的。
院里的人都说她性格好,傻呆呆的,不知愁苦似的,寺庙住持也很愿意让她到佛堂里去帮忙干点活,说佛祖看到会觉得喜庆。
这种评价倒是小珠第一次收到。
她从来不是脾气好的人,只是在生死关头过了一回,再睁开眼睛,好像看到什么都是值得高兴的。
小珠是在岸边被路过布施的僧人捡到的,带回了这个救济院,专门用来收留暂时无家可归者,或突遭大难者。
他们问小珠的身份,小珠便坦然告诉,自己原来只有名无姓,最近才获得了正式身份,还用不习惯,就叫小珠就好。
于是在将近半年之后,小珠又当回了“小珠”。
她受了重伤,肋骨和左臂都有骨折,现在还需要静养,每天坐在轮椅上到处溜达,偶尔到佛堂里帮忙摆摆果子、洒扫灰尘,心里很安宁。
只是还记挂着一件事。
霍临有没有安全回到中国?他的任务没有因为她受到影响吧?
有时候,思考着这件事情,小珠会很难入睡,甚至半夜忽然坐起来,蒙头转向好一阵,才意识到刚刚的梦境里都在想着这个问题。
她也试图联络霍临,但是她所知道的那个电话,是缅甸的号码,即便霍临现在还用那支手机开着机,她也并不知道要怎样去打一个跨境电话。
她也并不想去咨询。
下意识的,小珠已经不想“强求”。
以前小珠不信“命”,现在却多了很多尊重。
她放弃过自己的生命两次,如今的一切更像是恩赐。
被恩赐的人,不应该强求过多。
从前她的执念是有尖刺的,会伤人见血的,不论如何,这是不太“好”的。
现在她正学着消减所有的执念。
花很好,阳光很好,孩子的笑脸很好,老人的安宁很好。
有人过着“很好”的日子就够了,她身处于这个世间,即便蜉蝣一生,最后像烟尘一样消散了,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过。
所以小珠并不想再去花过多心思联系霍临,也没有那个必要,现在每天想想身边的事,好像就已足够了。
救济院里没有太多娱乐活动,僧人会组织大家一起看电视。
小珠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可以不要轮椅自己走动了,她坐在角落里,一边帮救济院的花瓶插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周围的人。
电视机里,主持人带着明显口音的播报听得许多观众昏昏欲睡,有一位老太歪着脑袋口水都流到了衣领上,旁边的小孩伸手帮她擦掉。
小珠正偷笑,捻着花的手却忽然顿住。
电视机上突然出现了司虹的面容,她已经成为了检查站的一员,梳着整洁的高马尾,英姿飒爽,对着镜头发出铿锵宣言,从此以后她将会参与关卡公开查缉毒品,她的脸庞将成为毒贩心中的一道阴影,和高悬的警钟。
小珠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专心致志听着电视节目中对司虹的采访和人物介绍。
司虹自从参加工作以来,常年奔波在禁毒一线,今年更是参与了剿灭跨境犯罪团伙的地下行动,这次行动在中缅双方的合作领导下,取得了完美胜利,无一人牺牲,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拿到了关键证据,缉拿了好几个“家族长老”式的关键人物,大大减轻了缅甸和中国两国境内打击犯罪的压力,守护了两国边境的和平,增进了两国之间的友谊。
小珠慢慢地舒出一口气,把手里的最后一个花瓶拿去佛像旁边摆好,默默地走出了救济院。
救济院就设立在寺庙的不远处,不少僧人从路上经过,小珠看到他们,都一一地行礼,他们也向小珠回礼。
小珠避着人群,越走越到清幽的地方去,终于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小河边。
流水淙淙,如同跳跃的乐曲。
她在心中反复地咀嚼那则新闻的用词。
完美胜利,无一人牺牲。
那么,她想要的问题得到了最好的答案。
霍临是安全的,他的工作也顺利完成了。
这就够了。
他们之间的缘分说浅不浅,说深不深,能行进到这里,已经是破茧成蝶。
小珠轻轻向花丛伸手,花朵上的粉蝶感兴趣地落到她指甲上,转了两圈,踩得她手指痒痒的,又翩翩飞走。
她再抬头,面上满含欢喜,眼眶湿热。
太好了。
她可能是全缅甸为了这则新闻最高兴、最满足的人。
粉蝶引着她的目光,飞向河道,落在一艘停泊的小木船上。
小珠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仔细些。
小木船已经搁浅很久,船身被花草侵占,攀援蔓延,生长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朵。
小珠怔怔地看着,眼泪慢慢滑落,从脸颊到下颌尖,滴落到泥土里。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做过的一个梦。
那是她最后一次梦见玛温。
梦里玛温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不要急着停下。
玛温望了望远方,对她说,“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只小船,船上开满了花,你去那里吧。”
小珠停住了脚步。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眼前一时间彩云纷飞,脑海中轰鸣作响,仿佛天外来音,如有神谕。
她已经走到了,她的应属之地,她故事最好的落尾。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珠脑海里的彩云散去,她抬手去擦眼泪,两只手换着擦,却越擦越多。
小珠低头看着掌心湿漉得发亮的湿痕,不由自主地,为自己无法止住的泪水笑起来。
在极端可怕的事情发生时,人也会变得扭曲,仿佛分裂成两个大脑。
其中一个坚决否认事实的发生,认为自己只是短暂地被蒙骗、事情一定不至于到如此境地。
另一个大脑则不断地复盘,反复回想着某几个最痛苦最难释怀的细节,钝刀子刮肉一般重复磨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不断不断地想着,仿佛还有机会闪回到过去,还能对既定命运做出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