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艇正面有一块防弹玻璃,正好反射手电筒的强光,亮点很明显。
摩托艇在飞速靠近,很快近在眼前。
小珠瞄准着亮光,扣下扳机。
一枪,两枪,三枪。
都准确地打在了同一个位置,防弹玻璃破碎,第三颗子弹穿透进去,正中驾驶者右眼。
男人痛苦哀嚎,摩托艇停了,小珠快速地移动位置,又对准他的眉心补了一枪,这一枪打歪了,没有正中,但对方已经不再动弹。
小珠不敢放下手枪,大力喘气,等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见到那个男人有任何动静,才终于缓缓蹲下来。
把枪放下,小珠沿着救生艇边缘跳进江水里,游到摩托艇附近,爬了上去。
她掀开男人的连帽衫,看到他脸上丑陋的纹身,被狰狞而下的血流掩盖。
小珠分辨不出他是否还有生机,踹了他一脚,把他拖到水边,扔了下去,自己也跟着跳下去,按住他的脑袋,在水里等了五分钟,才放开。
小珠浑身已经被血水浸透了,她爬上摩托艇,关掉探照灯,休息了好一会儿。
毒贩比霍临的人更了解这里的位置。
在等到救援之前,可能还会有毒贩来试探。
哪怕是能带回去一具尸体,也足够他们“立功”。
摩托艇的钥匙还插在上面,小珠尝试去启动,原理和汽车类似,或者说更简单,油门,方向盘,小珠试了一会儿,真的驾着摩托艇往前蹿了半米。
小珠有点激动,如果她把霍临搬到摩托艇上来,是不是就可以带着他离开。
但很快这点激动烟消云散,她不熟悉周围地形,更不知道毒贩的窝点在哪个方向,贸然行动和送死无异,而且还会耽误救援。
打消了这个念头,小珠放弃摩托艇,又游回救生艇上,重新跪坐到霍临旁边。
她从凌晨的江水里出来,现在浑身恐怕和霍临一样冷,不敢再去碰他。
小珠用木桨把救生艇稍微移动了一下位置,划到一个相对更隐蔽的地点,背面环着石头,可以隔绝视线。
她背对霍临坐着,手里拿着枪,一瞬不瞬地盯着正前方的江面。
她会守着霍临,直到救援抵达。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一秒都很漫长。
紧绷着神经长达十几个小时,小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感到疲惫,但她必须保持清醒。
在生理极限条件下,思维也会极端活跃。
小珠从来是不喜欢思考未来和过去的,居然跳脱地回忆起了很小的时候,在福利院里的画面。
那里除了教识字,和基础的算数,几乎不再教别的内容,哪怕是十几岁的孩子也停留在这个水平。
福利院里也没有考试,只偶尔会有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拿着纸板给他们看,让他们说出纸板上的墨点组成了什么图画。
很多人支支吾吾,小珠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但每一次她都能答上来。穿白大褂的人说,
这是用来测智力的。
这点小小的评价也会让小珠很开心,问白大褂,那她都答对了,是不是说明自己很聪明。
穿白大褂的人说,不是,只能说明你很正常。
然后他拿起笔和本子,走开了,一边自言自语着,奇了怪了,这么正常的小孩也没人要。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再照镜子,看见镜子里一个没人要的小孩,都会下意识地想,是她哪里有没检查出来的问题,才会被抛弃。
很久之后,小珠才知道是否被需要和她是否聪明没有关系。
被需要是一场天时地利的幸运。
小珠本来认定自己最大的价值就是帮玛温养好两个孩子,后来玛温死了,她生命的价值也仿佛消失了。
然而,她又意外地被训练成了一个霍太太,看了很多从前看不到的风景,认识了很多人,经过了很多事。
她从前以为自己的卑微是她生来渺小,但即便被捧成一个富太太,受到很多尊重,也学习了很多以前从没有机会学习的东西,但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的卑微来源于她自己对着镜子念下的那个困住自己的咒语。
你是没有理由地被抛弃的,无价值的,不需要的。
直到现在,这个咒语才被打破。
阴差阳错,她尝到了被人平等地信任、倚靠的滋味,对方完全不知道她的来历,对她没有任何额外的滤镜,把她当作一个真正的同伴那样对待她。
虽然这种体验很短暂,但也很珍贵。
她终于能从旁人的眼睛里看见真正的她自己。
一个长大了的、完全独立的、值得被需要的人。
她喜欢这样的自己。
哪怕很短暂。
天已有了蒙蒙的亮光,再要完全亮起来就很快了。
江面与天际的连线处,又远远出现两个小黑点,时不时交叉,轰隆的声响混在江水涛涛里。
又是两艘摩托艇。
小珠握紧手/枪,但心里也很清楚,她无法再有第二次侥幸。
小珠的衣摆被扯了扯,回身去看。
霍临睡得并不安稳,紧紧蹙着眉,手指胡乱地使劲。
小珠握住他,和他十指相扣,霍临喃喃地喊她的名字。
小珠凑得更近些,看不出他是否有清醒的意识,视线向下滑到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又抿紧唇收回目光。
又看了他一会儿,小珠低下头在他冰凉的唇畔轻吻了一下。
“如果你醒来能记得。”小珠悄声说,“要去看我留在盒子里的信。”
刚好,她已经告别过了。
小珠慢慢地爬下来,跳到摩托艇上,启动,不怎么熟练地扭转方向盘,摩托艇歪歪扭扭地往前冲,远离了救生艇的方向,小珠打开了探照灯。
耀眼的白炽光在水面上形成一条通路,长达数十米。
小珠其实早已做过了死的觉悟。
她胆子小,从被人拿着枪劫车的时候起,就战战兢兢地脑补过死亡的结局,这十几个小时以来,在她脑海里出现的死法多种多样,可能不能称得上多有创意,但都足够恐怖。
现在这样,是她没想到的,不过倒比她提前想过的每一种都要不吓人一些。
江风拂面,小珠浸湿的长发被吹开了,天边泛起些许光亮,或许等会儿就要迎来日出。
她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两艘摩托艇果然卯足马力朝她追来,小珠收回目光,只管往前开。
她曾把自己的生命当做筹码放上天平,只为换取一次复仇的代价,但她的筹码现在还可以换到额外的宝物,已经比她想象的要值太多太多。
这会是一场很绚烂的日出。
大脑混沌,唯余电流一般的耳鸣声,揭示着在昏迷中仍高度紧张的身体状态。
破碎的光芒在眼前化为千万根银针,同时射向虚无的白茫。
五感归位,霍临睁开双眼,如同从窒息的泥流中挣脱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吞进去一把碎玻璃。
仪器滴滴乱响混着旋翼破空声,霍临瞳孔晃动,眼前黑晕阵阵,不确定自己是真的醒着,还是又一个清醒梦。
他往四周看,想爬起来,惊起一阵呼声。
“别乱动!……再补一剂升压药!”一个声音在右侧响起,霍临迅速扭头往右看,眼前被模糊的雾气挡住。
他意识到自己鼻子上盖着吸氧面罩,肩膀和腰部全被束缚带捆住。
霍临总算弄明白了眼下的情况。
医生在直升机上给他缝合伤口。
霍临急促地喘息,氧气带着刺鼻的气味冲进喉咙,呼气时面罩内部凝结一层白雾,很快又被下一次吸气冲散。
“又在出血了……不要动!”右侧医生在怒斥。
有人干脆扣住霍临的面罩揭了起来,快速道:“想说什么,说,然后保持冷静。”
“小珠呢?”霍临竭力仰起身子,嘶声问,“小珠在哪?”
江席言慢慢蹙起眉,稍作思考:“我刚回来接手你这边的事情,还不清楚具体情况。我去问问。还有什么问题?”
霍临盯着他问:“我为什么在直升机上。”
“我们已经收到命令,必须立刻撤离,你是在萨尔温江上被找到的,情况很危急。”
霍临又问:“我昏迷了多久。”
“中途清醒过。”江席言顿了顿,“但你应该已经没有记忆了。为了做手术给你注射了麻醉,所以又昏睡到现在。总共过了大概三小时。”
三小时。
直升机不大,一览无余。如果小珠和他一起获救,肯定也被带上了直升机。
但她现在不在。
霍临还要再问,医生已经下了禁令,江席言又把吸氧面罩扣回他脸上,调好绑带。
面罩里的呼气阀随着他的呼吸发出“嘶——嘶——”的节奏,像一条蛇在他耳边爬行。霍临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快,可氧气却像是永远不够。明明有气体涌入,可胸口仍然像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吸气都只能填满肺部的表层,深处仍然是一片灼烧的真空。
他最重要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但整个人被束缚得无法动弹,只能拿烧着死寂烈火一般的目光紧紧盯着江席言。
江席言似乎很忙,不与他对视,很快走开去处理别的事情。
霍临逮着空隙,向每一个路过他身边的人问小珠的下落,但他们是从国内临时调来的增援,没有人知道小珠是谁。
缝合结束时,直升机也刚好降落在军用停机坪。
霍临的担架被直接推入手术室,对伤口做进一步的处理,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放他到了病房,给了他些许的自由。
霍临用力按铃,几乎是拼命地拍,一被接通就立刻吩咐,叫江席言进来。
江席言来得很磨蹭。
他站在医院雪白刺目的墙根边,隔着淡蓝的悠悠晃荡的床帘与霍临对视。
霍临眸中的怒火欲燃愈烈。
“我坦诚,但你不要激动。”短暂的沉默后,江席言认输地举起双手,慢慢走近,“你在被麻醉之前就一直在叫小珠小姐,我立刻派人去调查了。”
霍临动作凝住,严厉地盯着江席言,似乎在分辨他有没有继续说谎话。
江席言眉宇间满是无奈。
“但……小珠小姐根本不在啊。找到你的小队说得很清楚,当时江面上只有一艘救生艇,救生艇上只有你一个人。和你一起去救援的警员说,救下司虹后,他们就先离开去继续营救司虹的同事,你留下来继续在船上寻找,此后就再无联络,也根本没人看见过小珠小姐。”
江席言打量着霍临,尽管内心是不愿意这样怀疑这位优秀的军人,但他必须根据事实和证据说话。
“你真的找到小珠小姐了吗?你是不是在重伤时出现了幻觉?”
幻觉?!
听到江席言滑稽可笑的猜测,霍临痛恨至极,怒不可遏,一拳用力锤在床边。
一个几乎被开膛破肚的人,竟然能把病床锤得震天响。
江席言吓得立正了,后退一步,不再胡乱开口。
眼见霍临的怒气无法发泄,江席言给他找了纸笔,霍临垫在被单上写了几个字,划破几次纸背。
【问司虹】
江席言遗憾地摇摇头,“她在另一个医院接受诊治,我尝试过了,暂时联系不上。”
霍临从嗓子眼里发出怒吼,但被面罩遮挡,听起来更像是呜咽。
他难以接受。
刚刚还在他身边的人,他们明明很快就要一起平安离开了,现在却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幻觉”,他现在应该立刻把所有力量派出去寻找小珠,可江席言跟他说,他们没有办法去寻找一个不知来由和去向的“幻觉”。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愚弄他。
不安和恐惧如同泥流一般,又堆积到霍临的喉咙口。
她去了哪里?
霍临不再搭理没有用的江席言,空茫地盯着自己的手心。
门被推开,护士扶着推车进来。
护士轻言细语,摆出几个塑封袋,里面装的是霍临接受诊治时被摘除的随身物品。
江席言扫了一眼,忽然奇怪道:“枪呢?”
护士赶紧回答没有见过任何枪械。
她们都受过专业训练,知道随身配枪意味着什么,绝对不敢乱放。
江席言总算开始觉得不对劲。
霍临不可能无故丢掉配枪,如果是事出有因,他一定会在意识清醒之后抓紧时间上报。但霍临从未提起过,只能说明他也不知情。
那么,霍临昏迷时就有另一个人在场。
所有人都以为霍临叫着小珠名字是腑脏被洞穿之后在说胡话,但若是小珠确实曾经在,而又消失了……江席言打了个寒战,不敢想象霍临会疯成什么样。
霍临目光微动,伸手扯过那袋染满血的旧衣服。
为了疗伤,他之前的上衣被剪得稀碎,收在塑料袋里,密封条乍一拉开,血腥味扑鼻。
霍临在里面翻找,找到一片颜色不一样的布条,紧紧攥在手心里。
这是小珠衣服上撕下来的,霍临可以肯定。
稍加一点联想就可以拼凑事情经过。
他昏迷之后,小珠替他包扎过,而且小珠遇到了严重的威胁,到了需要拿着枪去应对的程度,然后就此消失。
可他现在已经离开了缅甸,离小珠至少三千公里。
霍临静坐不语,看似面无表情,补氧面罩却因内部气流紊乱触发了警报,护士赶紧要上前调整,霍临却抬起手,力道坚定地把面罩扯了下来。
“她不可能从江上平白无故地消失。”霍临嘶声道。
江席言知道出了大事,再不复之前的轻松,紧张地站着,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他已做好思想准备,要承受霍临风暴一般的怒火,但霍临却没有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失控。
霍临抬眼盯着他。
“我不怪你。”江席言也只是奉令行事。当时情况紧急,小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搜救人员无法凭借他的呓语判定情形。
他只怪自己,为什么这都撑不住,竟然昏迷过去,让小珠一个人去面临危险。
霍临短暂安抚他一句,接着道:“去查周围的船坞,任何能靠近事发地的都查。还有,给我申请直升机,尽快。”
江席言愣了:“你刚做完手术。”
按医嘱至少七天不能下床的人,怎么可能现在去用直升机?
下意识反驳了这一句,江席言就迎上霍临力如千钧的目光。
他喉头一滚,更多的话只能收了回去。
江席言终于明白,霍临已经彻底疯了,只是现在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挡他去寻找小珠,所以他不会允许这种疯狂现于人前,用看似理智的言行安排着一切。
而江席言,现在已经是戴罪之人,没有立场再质疑霍临的任何吩咐。
江席言止住所有思绪,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出门,霍临又拿起手机拨了几个电话,对另外几个人安排了同样的工作,以确保万无一失。
在旁边准备换药瓶的护士听到他们的谈话,战战兢兢地躲到门后,小声把自己听到的内容报告了护士长,不到五分钟,霍临的主治医生就出现在病房,对霍临破口大骂。
霍临靠在病床上,眉眼八风不动,任由这位文质彬彬的教授喷了自己十分钟,趁对方停下来大喘气休息时,又把被强行扣回脸上的吸氧面罩摘了下来,语调十分冷静。
“安叔,你把我爸叫回来也没用。我老婆不见了,我非去不可。”
“你、你……”一身白袍的教授指着他,怒目圆睁,“你个犟种!”
霍临把面罩戴回去,阖上双眼,闭目养神。
他像截木头,隔绝了世界上其它所有声音,与他再费口舌只是白费力气,渐渐的,病房变得安静。
霍临仍然没有睁眼。
窗外天空很亮,日光仿佛能从眼皮里透进来,即便闭上眼,也不是完全的黑暗,因此小珠的幻象也无法得到清晰的显影。
霍临一遍遍地回想找到小珠的所有经过。
她被带电的水牢伤得狼狈,她趴在救生艇上小心地看着他,她说他很讨人厌,但是让他的脑袋靠在她腿上。
他明明已经抓住她的手了,为什么现在她不在他身边?
那个黎明,他所不知道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珠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黎明前的萨尔温江笼罩在浓重的雾气中,水面看起来是冷冽的铅黑色,远处映着不知何处的光芒,像一枚信标,又像一个陷阱,引诱着人深入。
小珠死死攥住摩托艇的把手,指节发白,手心震得发痒,其实根本不知道能往哪里去,只知道要离开霍临的救生艇,越远越好。
于是盯着江面上那遥远的光亮一直向前。
引擎的轰鸣震得她耳膜生疼,她控制不好平衡,也不敢降低速度,艇身在水面上剧烈颠簸,每一次颠跳都像是要把她甩出去。
湿冷的江风抽在脸上,身上到处火辣辣地疼,仪表盘显示着她看不懂的图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