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天有些特别,除了游客之外,船上还涌上来一群穿校服的学生。
学生们胸前都别着一朵花,似乎是要去给游客表演节目,得意洋洋地跑进船舱来,打闹嬉笑的声音又年轻又嘹亮,像一群白色的水鸟。
小珠新鲜地在她们之中多看了两眼,忽然高兴起来。
“玛南达!”她喊了一声,学生堆里静了一下,不过没有人回应她。
小珠怕她听不见,从柜台底下钻出去,挤进人群之中。水鸟一样洁白的学生们忙不迭躲开她,让她很轻易地捉住了南达。
被她握住小臂的女孩子惊叫起来,用力跺了两下脚:“你干什么!”
船上的工人都在往这边看,游客也转过来看热闹,小珠有点紧张,松开手,声音也压低了。
“玛南达,你这几天有没有见过玛温?”
“我没有!”南达很生气,脸都涨红了,高昂着声音,“你放开我!”
其实小珠已经把她放开了,现在只想要南达停止尖叫,她把手心往下压了压:“好,好,我不碰你。你真的没见过她吗?玛温没来找过你?”
南达的同学给她递上手帕,南达用力地擦拭着自己被小珠碰过的小臂,愤恨地说:“说了没有!你还问!”
小珠有些失落:“我已经有八天联系不上她了。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南达已经被同学们以保护的姿态围拢了,她在人群之中,像是多了一些底气,尽管还是很激动,但已经抬起了下巴:“关我什么事?不要什么东西都来问我!”
小珠呆呆看了她一会儿,这边的喧闹已经引起许多人注意了。
戴着袖章的船工快步走过来把小珠用力扯开,用类似警棍的木棒威胁地抵到小珠面前,警告:“禁止骚扰客人。”
小珠低着头道歉,又被训斥了一会儿之后,才放她回到卖冰棍的柜台里。
没有热闹可看,人群又恢复流动。
因为南达受了委屈,学生们躲瘟疫一样躲开了一层的船舱,跑到二楼去。
小珠没再看她们,垂着颈子有些失神。
玛温每次去镇上,都一定会找时间去见南达。可是,连玛南达都没见过玛温的话,玛温会在哪里?
她忽然有些惶恐,胸口一阵紧缩。
等到船靠岸时,小珠守在下客口。
南达还在学生群里被轻声细语地安慰着,见到她,仿佛马上要被伤害一样,眼眶很快红了。
小珠走过去,南达身边的学生都赶紧来推搡她,她也没理,站定了,跟南达说:“玛南达,过几天你们学校有泼水节的活动,玛温肯定会参加,如果她没去……你让人立刻告诉我,好吗?”
南达终于迟疑了一下,多看了小珠两眼,没有立刻回答。她身边的同学也疑惑起来,有人忍不住问:“南达,你们是什么关系?”
南达吸了一口气挺起脖子,大喊一声“没关系!”飞快地推开小珠,跑上登岸跳板去了。
小珠呆呆站着,直到所有客人都离开了船舱。
小珠的工作在临近中午时结束,心事重重地回到住处。
她按照约定回来叫霍临出门去购物,然而推开门,看见霍临站在淋浴间里,只露出半边身子,站在镜子前正自我端详。
小珠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也没多想,问:“走吗?该吃饭了。”
霍临又稍作调整,满意地拿起一旁的“帽子”按在头上,转过身来。
小珠:“……”
她有些震撼,一时间没有出声。霍临把一块黑布左右掏了两个洞,挂在耳朵上,似乎是充当口罩,另外又剪了一块勉强是圆形的布盖在头上,像是个帽子,脸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霍临抱着双臂,有些得意:“你今天回来得还算早——你发生什么事?怎么一副蔫儿白菜的样子。”
霍临的眉眼很严肃地拧了起来。
小珠愣了下,揉揉自己的脸:“没什么。我只是因为你的打扮有点震惊。你为什么要这样?”
“不是要出门?”霍临蹙眉,“外面很脏。”
玛温的房子周围环境确实算不上好。
在少雨的热季,小珠每天从街巷里穿过都会闻到刺鼻的腥臊味,人尿狗尿混在一起,盘踞在墙根,蒸发在空气里,她必须远远地提前屏气,一路冲刺过去,用上逃跑的速度,然而一天之后又要从同样的起点穿过,周而复始,循环不止,她的逃跑永远没有结局。
小珠认真观察了一下:“所以,你这是帽子和口罩?”
“没错。”霍临低调地炫耀,“徒手用破衣服改的,不算很完美。”
小珠默默的没说话。
霍临很奇怪地看着她:“你又怎么了?刚刚要哭的脸,现在又在笑。”
她在笑吗?小珠又摸摸脸:“我是在想,你失忆之前……”
“什么?”
“应该不是服装业的。”
直到下了楼霍临还在生气。
小珠听得很麻木,走进了一个商铺,在遮阳帽前挑选。
霍临跟过来,继续念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嫌丑就直说。”
小珠垫脚在墙壁的挂钩上取了一个黑色的,转向霍临,狡辩道:“当然没有。只是觉得像你这么尊贵,不应该自己做衣服。”
霍临居高临下地瞅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眼神也没再凶起来,大约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小珠把手里的遮阳帽朝他递了递。
他没伸手,弯下腰,小珠愣了下,把他脑袋上那飘飘欲坠的黑色布片扯下来,换上遮阳帽。
霍临戴上帽子,又对着商铺里的镜子打量,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不出不满意的样子。
小珠也看着镜子里的霍临。
心想她好像有点掌握了跟霍临相处的方法。
小珠以为自己已经有点理解霍临的思维模式,所以,或许他们也可以好好相处。
然而在半个小时后,霍临仍然没有决定要去吃什么,而且还要继续闲逛下去的时候,小珠又迅速地推翻了这个结论。
大中午的,即便是站在树荫下,小珠也已经被蒸发掉了所有的耐心。
“你还要考虑多久?”
霍临也对她怒目而视:“是你一直问我‘想’吃什么,可是这些食物我都不‘想’吃。”
小珠表情木然。
这个大少爷真是过不到一起去,带着他在周围所有能吃东西的店全部逛遍了,他最多只是走进去看一眼,立刻就冷着脸走出来,好像多待一秒就能被那些店的空气给毒死。
小珠在船舱里忙碌一天都没有这么累,叹着气蹲下来休息。
过了一会儿,霍临也走过来。
“喂。”
见人没反应,又喊:“小珠。”
小珠还是没动静。
霍临弯着腰都看不到小珠的脸,很不高兴:“我在和你讲话。”
小珠也不想真的惹急了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应,霍临又在她脑袋顶上响:“你不要总问我。你也想一下吃什么啊?”
想一想也无所谓。小珠就认真琢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说:“甜的。”
霍临笃定道:“我想吃冰的。那就好办了,去吃又冰又甜的。”
小珠呆了一下,仰头看他,他也正弯着腰,两人的鼻尖险些碰上。
“干嘛?”霍临先退开,站直了身体,还后退了两步。
小珠犹豫了一下,说:“有这种食物吗?”
从霍临失忆以来,一直依托小珠而生活,这还是第一次,小珠有需要向他请教的问题。
霍临有些得意:“当然。带我去商场。”
曼德勒的贫民区和富人区离得很近,有的地方就只相距两百米,转一条街仿佛就是另一个时空。
彼此之间相安无事,居住在不同区域的人坦然地接受了他们之间犹如天堑的差别,就像小珠也从没妄想过能去天堑的另一边吃一顿饭。
仿佛遍布臭鱼烂虾的市场才是她天生适合她的,而那些从外表看就闪闪发亮的大楼,只要她敢踏入一步,就会被打进无尽深渊。
这是刻在她本能里的印象。
但现在好像要被打破了。
小珠屏息片刻。
“那、那走吧。”
商场前。
人流如织,时不时从里面走出几个人,路过时掀起一阵香风。
小珠不自觉地垂着脖子避让,多退几步,踩到霍临的脚。
霍临扶住她,手心搭在她肩头上,小珠顺势看向霍临身后那扇擦得透亮的玻璃门。
玻璃门映出她灰扑扑的影子。
像她这样的人,学生们碰到她都要嫌弃地反复擦手,到了这种地方,终究不适应,下意识地要退缩。
霍临大约察觉出她的意图,手心从她肩膀滑到手腕,另一只手推开了门,转头看着她,等她先进入。
小珠咽了咽口水。
她看到不远处的一对男女,也是一人撑着门,等另一人进入,再对视笑着相携而去,小珠看了一眼霍临,从他手臂底下钻进去。
她走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听见自己胸口里的心脏咚咚地响,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里没有吃人的恶鬼,也根本没有人对她多看一眼。
小珠不禁有些兴奋,回头看霍临。霍临比她从容得多,看起来是无法跟她分享这份激动的,他戴着口罩和低檐的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有些淡漠地扫过四周,仿佛本能一样警惕地观察周围。
小珠想到他说外面脏,难道也包括这种专程有人擦地板的商场吗?所以才这么防备。可是在家里时,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霍临有洁癖。
于是上自动扶梯前,她先一步扶住了扶手,再把霍临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递给霍临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大概意思是,这样他就不用碰公用的扶手了。
霍临的眼睛朝着她,似乎是微怔,接着移开,看不出神色,但眼波像是柔和些许。
商场内部比小珠想象得要绕得多,店铺林立,到处是不知通往何方的旋梯和走廊。她好奇地转着脑袋到处看,恨不得要用眼睛把所有看得到的东西都刻印下来,仿佛这辈子只会来一次一样。
如果是在船上,小珠这样不规矩地乱看早就已经挨骂了。但霍临不会管她,这样来比较的话,霍临比船上那些有钱人要好一些。
他像一棵高大的树挡在前面,小珠躲在他背后,想看哪里就看哪里。
霍临领着她走了好一会儿,最终停在直梯前。小珠还以为已经到了,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等,霍临抱着手臂轻咳两声,引得她目光看向他的脸。
霍临朝按钮抬抬下巴,小珠观察了一会儿,按了个向上的键。
没一会儿,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小珠差点跳起来,压着兴奋跟着霍临的步伐走进去,霍临又说:“去五楼。”小珠在电梯上找了一会儿,帮他按了相应的层数。
不过,小珠有点怀疑霍临是不是真的有洁癖。
或许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认为霍临戴帽子和口罩不像是因为嫌弃外面脏,而更像是在防止潜在的窥探,要她帮忙按电梯按钮,也更像是在教她使用的方法。
不过无论如何,小珠认为自己已经征服了这个电梯,迈出电梯时,小珠的脖颈都是直直挺起的,再也没了先前畏缩害怕的模样,感觉自己实在是拥有了很了不起的技能,见识过了很大的场面了。
霍临在这一层终于找到了一家咖啡店,店里的冷气比商场的还要足,小珠冷不丁哆嗦了一下,霍临脚步停住了:“换一家吧。”
小珠还没回答,听见霍临说中文的服务员已经迎上来,用英文跟霍临问好:“尊贵的客人,欢迎光临!”
能用英语就方便多了,霍临指了指小珠,态度堪称彬彬有礼:“请问能不能借一条毯子。”
服务员很热情,立刻点点头,从内间捧出一条厚重的披肩递给小珠:“女士,请您使用。”
小珠捏了捏手指,接过披肩,用缅甸语说了句谢谢,服务员挑挑眉,没再回应她,转而对霍临笑眯眯地:“不客气,您需要现在点餐吗?”
霍临淡淡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只让他把菜单给小珠。
小珠接过硕大的一本菜单,厚厚的,每一页都用皮革封了边,搞得像什么神仙发的天书一样,小珠捧得战战兢兢,然而仔细一看,上面又没什么内容,一页就两张图片,旁边缀着一些不知所云的描述。
小珠翻得头晕,感觉服务员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心里怀疑要是自己真的把这本菜单从头翻到尾,必定会招来对方的白眼,于是赶紧选了一个饼干,忙不迭地把菜单递还给霍临。
霍临点了一杯香草热牛奶,和一杯咖啡,一个芝士口味的蛋糕,看了小珠一眼,对服务员用英文把小珠点的奶油饼干换了一个店里更推荐的口味。
小珠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餐点上上来,她才发现不对劲。
“我好像没要这个。”
“你不是不喜欢奶油饼干的口味吗?”霍临斜斜地看她,眼神里好像颇有很多意思,只是小珠无法解读,“你可能点错了,我帮你换了。”
没有点错啊。
小珠莫名其妙:“我以前都没吃过奶油饼干。”哪里来的不喜欢。
霍临盯她一眼,指责她:“都没吃过你就不喜欢,小珠,你很挑食。”
小珠完全茫然着,根本不知道霍临在说些什么。
她局促地喝了一口送到她面前的牛奶来掩饰,然后就瞬间完全忘记了奇奇怪怪的霍临。
这是小珠从来没有尝过的味道,她两只手捧住了牛奶杯,小口小口地喝,一半理智用来感受牛奶的存在,另一半精神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尖叫。
她把牛奶喝完,又谨慎地尝了热销口味的舒芙蕾。然后小珠克制不住了,喉咙里闷闷地发出“嗯嗯”声,一边埋头苦吃,好在店里开着音乐,不然所有人都会听见她因为觉得太过好吃而发出的蒸汽火车一样的声音。
小珠想告诉霍临这有多好吃,但是根本不知道怎么描述,一边咽下嘴里的食物一边抬头看他,希望他能从眼神交流中自行理解。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霍临支着下巴在看她,那个目光很奇怪,像俯身相就的人在看路边快要饿死的一只猫。
小珠咀嚼的动作逐渐变得缓慢。
她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了霍临之前那句“挑食”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桌上那包大大的奶油饼干原来并不是霍临吃不下、剩给下一顿的食物,而是霍临特地留给她的。
她没有吃,被霍临理解成她不喜欢,所以换掉她的点单,还污蔑她挑食。
不是这样的。
流浪猫本能地不会敢去碰不属于自己的食物而已。
小珠眼珠定定的,晃了几下,从霍临脸上错开,垂在桌面上。
她看见霍临放在桌上的右手动了,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拿起瓷盘边的勺子,捏在指间。
在软软的蛋糕上用勺子边缘切下来一块,横切面能看到奶油、夹心和松软的蛋糕坯。
然后,那柄勺子递到了她面前。
她又看霍临。
霍临左手支着戴着黑色口罩的下巴,右手朝着她,把蛋糕又往她嘴边送了送。
小珠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也没考虑清楚,她张开嘴。
把蛋糕吃下去,完全新鲜的甜蜜滋味融化在舌尖上。霍临正对着她的双眼好像多了点弧度,下眼缘往上抬了抬,似乎是他在口罩后面笑了一下。
咖啡店的玻璃窗外就是商场的走廊,偶尔有人经过时会停下来朝玻璃内张望。
小珠在这种时候就会感到紧张,一有人经过就咬着勺子停下来,小幅度的转头,确认他们是不是只是隔着玻璃在看店里的招牌。
不过她很快发现,停下来的大多是打扮精致的妙龄女郎。
她们目光大多落在小珠这边,有的远远观望,神情犹豫,有的靠在一起嬉笑一阵之后离开。小珠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等她们走掉就低头接着吃自己的东西,直到有一次,窗外的女郎推开门走进来,找了个位置坐下,店员过去为她点单,然后却端着盘子来到了小珠这一桌。
托盘上放着一张字条,写着手机号码,附赠一枚鲜艳的口红印,服务生弯腰递给霍临。
小珠总算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霍临也意会,但坐着没动,坦然地用英语告诉服务生:“我没有手机。”
服务生听完表情古怪,又回到女郎那一桌低声轻语。
那位女郎也是脸红一阵白一阵,愤愤翻开了菜单。
接下来用餐的时间,小珠总是能察觉到不远处那桌递来的幽怨视线,她悄悄咽下蛋糕,抬头看霍临。
霍临发现她的眼神像在看热闹,不满道:“看什么,快吃。”
虽然是两个人点的餐,但桌上的食物基本都被小珠吃掉,霍临只喝了一杯咖啡,不想吃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