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霍临已经没话要说,小珠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合衣蜷缩着躺下,但很快又被霍临戳了戳肩膀。
小珠睁开眼,看见霍临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又要找自己的麻烦,无奈道:“干什么?”
结果霍临说:“你还没吃饭。”
小珠顿了一下,奇怪地瞟他一眼:“不想吃。”
霍临没再说话了。
小珠眼皮逐渐黏在一起,感到霍临还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但是始终没出声。既然他不开口,小珠也没再去管他,顺着越来越重的脑袋沉入模糊的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霍临好像离开了。
小珠的意识在深蓝的宇宙里漂浮,在星群间游荡,昏昏沉沉之中,天地边际突然清晰起来,人也清醒过来。
小珠睁开眼,身子底下是不算舒适的板凳床,眼前是窗外的深夜。
她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发呆。
睡了一觉,脑子好像清空过重新运行起来,她回想一遍自己做过的事情,默默地心惊。
她把一个暂时落魄的有钱人带回了住处,想要勒索他一笔钱财,结果反而被对方捆绑,而现在的境况是,她真的拿到了一大笔钱,那个男人就睡在自己身后的床上。
小珠抬起膝盖,手肘撑在腿上,用力揉了揉脸。她居然放任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走动,还能闭眼睡过去,或许真的是太困了。
不过本能的防备还是在的,否则也不会睡到一半惊醒。她望着深蓝的夜,思绪很清醒,但是清醒着茫然。
其实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个男人睡觉很安静,隔着几米的距离,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但是又能感受到他存在。
这种感受以前只存在于她和玛温之间,安静的破旧的如同巢穴的房子里,她们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脏。现在出现这个男人,真的感觉很奇怪。
莫名其妙地,又想到她睡着之前,那个男人站在她旁边叫她吃东西。
他难道也会关心人吗?小珠完全无法相信。
而且,那是他的钱,小珠花得很谨慎,就只买了刚好够给他一顿晚餐的食物。
小珠把目光转向桌面,忽然看到什么,站起来走过去,从口袋里拿起来一大包奶油饼干。
这么显眼,他不可能没看见。
……看来他的饭量比想象的要小一些。
小珠若有所思,把饼干放回桌上,还想看看能不能继续躺着睡个回笼觉。
不过很可惜,她一躺下来就忍不住想玛温,一想到玛温,焦躁就涌上来,完全没了睡意。
她已经七天没见过玛温了。虽然玛温之前也经常连续离开一段时间,但是这次格外久,而且玛温现在还怀着孕。
上一次见到玛温的时候,她一边用湿毛巾卷头发一边跟自己挤眉弄眼,说她有了这个孩子,讲不定很快就要当富太太了。她们在镜子里笑着对视,都知道这句话只是在开玩笑。
玛温真好看,小珠一直这么觉得。
即便玛温经常捏着自己腰上的肉抱怨自己生过孩子身材走样,手臂内侧因为第二次怀孕长出褐色的斑点,肚皮和大腿内侧有许多粗糙的纹路,也无损于她的美丽。
小珠喜欢看她的长发垂下来,被清晨的风拂动,喜欢看她脸上的雀斑,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最喜欢看她的手搭在自己脸上,叫她的名字,说她像个小羊羔。
这些画面会让玛温看起来很像一个母亲。
这样说很奇怪,因为玛温的确正在孕育第二个孩子,她本来就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母亲。只不过,对于小珠而言,在任何需要她联想起“妈妈”这个词的时候,她都会想到玛温的这些画面。
玛温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小珠在心里催促,但又有点想要她晚点回来,因为家里现在还有一个大麻烦,她怕玛温会骂她。
小珠跟上天祈祷,最好是在这个男人痊愈离开之后,玛温就立刻结束工作回到了家里。她会立刻把所有的经历都跟玛温倾诉,让玛温知道发生了多么了不得的事。
小珠蜷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眼睛在黑夜里瞪得很大。
忽然她眼珠转动,爬起来看向自己的身后。
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从一片黑暗里走出来。
他朝着桌子走,大约是因为不熟悉无视野的地形,脚步有些混乱,还在墙角上撞了一下,小珠听着那动静都眨了下眼,男人却没有喊痛,连一声吸气都没有,只是缓了一会儿,就目标明确地拿到了桌上的药品袋。
小珠默默地看着他。她夜间视力不错,而且已经适应了这个光线,所以可以算得上看得很清晰。
男人借着月光辨认了一会儿药盒,似乎没有什么成果,蹙着眉头随便倒出两粒,拧开饮用水瓶。
小珠走了过去。
她拉了下墙边的绳环,一盏昏黄的壁灯被点亮,男人转头朝向她,困顿地眨了眨眼,看起来不是很清醒。
“你醒着?”他语气很意外,不过咬字有些黏糊。
“这是外用药,不能吃。”小珠给他解释,低头看了下药盒上的说明,自己又确认了一遍。
她干脆把每一种药盒都拿起来,给男人翻译了一遍作用功效和用法用量,对方靠着桌子一声不吭,双眼半睁着,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也是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这人可能根本看不懂这些药是什么,却也没有问她。
小珠朝他伸手,跟他要那两颗差点被他吞下去的外用药。
男人低头看她的手心,像是没有思考的样子,把药丸放进她手心里。
指尖和小珠的手心短暂地触碰,小珠像被烫到,手心下意识地微微蜷缩。
她看向男人,很吃惊:“你在高烧?”
家里没有温度计这种东西,小珠用手背碰了碰男人的手背,连额头都不必再探,他确实在发着高烧,连指尖都滚烫。
烫得吓人,像刚煮好的鸡蛋,小珠瞪大的眼珠子在男人脸上来回扫过,有点怕他下一秒就会自燃,或者爆炸,之类的。
“烧一天了。”霍临点点头,头更痛了。
他从醒来后就一直在低烧,晚上睡了一会儿之后大约是炎症加重,转成了高烧。
还好小珠把常用药都买了一遍,他精准地在一堆印着外文的药品里拿起了刚才小珠说可以治疗发烧的那一盒,不多不少地吃了两颗,正是推荐的用法用量。
小珠有点惊讶。
这个人在冷水里躺了那么久,会发烧也很正常。只不过,从短暂的相处来看,小珠对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难伺候,没
想到他烧了一整天,都根本没吱声,意外的能忍。
霍临吃了药,当然不会立即见效,但他却又有了谈兴,从上而下地瞥小珠,问她:“你怎么没在睡觉。”
小珠闷了一会儿,说:“因为醒了。”
完全是没有意义的问答,霍临却点点头,很顺利地接受了这个回答,不过动作紧接着就定住,捂着额头,脸也皱起来。
小珠也发烧过,猜测他现在脑袋里像有滚烫的钢针,一动就在穿刺。
霍临捂了会儿额头,跟小珠对视,和她说:“痛。”
“……嗯。”小珠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然而霍临又很顺利地接受了她这个应答,又跟她说:“头好痛。”
他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愤怒地指责,但是对小珠的态度又不算恶劣,所以这个被指责的对象应该并不是小珠,像是对着虚空里的某个人生气,并且要求小珠和自己同仇敌忾。
小珠只好安抚了一句:“这么严重啊。”
“对啊。”霍临还聊上劲了,“好痛。”
小珠听不下去,离开了一会儿,霍临的目光追着她看,再回来时小珠手里拿着一个浸湿了的石头。
小珠把那个石头放在霍临手心里,说:“握着这个会好一点,凉的,能降温,我发烧时也用。”
霍临拿起来对着灯光看,是一个石头材质的小雕像,雕工很粗糙,看模糊的模样大概是一只趴着睡觉的小绵羊,上了一层斑驳的彩釉,看上去应该是用来哄孩子的地摊货。
石头做的,浸湿之后当然泛凉,不过对方吹嘘的所谓降温作用实在存疑。
霍临轻蔑地看向眼前的女人,想告诉她你被骗了,不过对上对方昏黄灯光里更加圆润的眼睛,霍临又没有张口。
他想了想,慢慢握紧那只凉湿湿的石头小绵羊,好像真能受到什么帮助。
小珠松了一口气,还问他:“是不是有用?”
她的问话里难免有几份关切,比起白天跟他讲话的态度好了不少。
霍临不回答,从鼻子里哼气,又有点高傲的样子。
小珠移开视线,他立刻又说:“还是痛。”
小珠唯一的办法已经给他想完了,现在也没有别的招,嘴巴嗫嚅两下,只能干巴巴地接话,问他:“怎样痛的。”
“后脑勺痛,骨头痛,手指头都痛。”
小珠听着真觉得有点吓人,而且刚刚碰到他的手指,确实感觉他整个人像一块烧热了的炭。小珠趴下去,对着他的手背吹了吹,好像想帮他降温,再抬起脸来,有点苦恼地:“没有用。要不要现在去医院?”
霍临没说话了,瞅着她,烧得神志不清的样子,比起注视,更像是在发呆。
很深的夜,只有一点昏黄的光照亮了小珠的发丝,线条柔和的脸颊在同样柔和的光线里,五官反倒模糊了,像幅未完成的油画。
霍临突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珠愣了下,不解地看着她。
霍临摸了摸脸,移开视线:“我暂时失忆,不记得了啊。”
小珠心想,就算你没失忆,你也并不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因为发烧褪去了一些精明,看起来简直有些呆,说话的声音也不如白天高高在上时那么有力气。
小珠抿了抿唇:“我叫小珠。”
霍临“哦”了声,低低念了下这个名字,跟小珠说:“我叫霍临。”
小珠也“哦”,结果在她出声时,霍临也同时补了一句“不过你肯定知道”,小珠顿住,霍临的表情也变得狐疑,奇怪地打量她。
小珠耳膜发胀,立刻自圆其说:“之前我做导游时,只知道你叫霍先生,现在才知道你的名字。”
霍临思考片刻,信了,还点评道:“霍先生?不算难听吧,不过是不是太疏远了?你可以直接叫我霍临,我又不会生气。”
怎么聊到这里来的?小珠已经完全不明白了,想了想,又回过头来问他:“去医院吧?”
她眉头都皱在了一起,看起来关心得挺认真。
霍临呼吸间都是烫烫的气息,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石头绵羊,张开手指,又合拢,反复握了几次,低低地说:“好像好点了。”
小珠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还没做好看着人烧死在自己面前的心理准备,尤其是这大半夜的。
霍临还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什么,小珠尴尬地扯了扯唇角,算是笑了一下:“好点了就好。”
“嗯。”霍临满意了,说,“小珠,我困了。”
被他喊到自己的名字,小珠摸了摸手臂,有点起鸡皮疙瘩,但霍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小珠挂着跟苦笑一样的微笑,实在不知道能再说什么,就“哦”了声。
霍临握着石头绵羊往“卧室”走,到转角处略停了停,扬着高傲的下颌线,轻轻看她一眼:“小珠,晚安。”
小珠的微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晚安。”
跟淋浴间的门一样年久失修的床吱呀一声,是霍临又躺下了。
小珠也关了灯,回到自己的板凳床上侧躺着,心里觉得一阵莫名其妙,不过倒是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里霍临高高大大的,披着一块白布,脸上还贴着几根布条,这是小珠之前在商店电视里见过的鬼魂形象,他就这样在小珠身边游荡,不停喊她的名字。
小珠在梦里捂着耳朵逃跑,但霍临鬼追得很快,围着她转圈,让她无路可去,小珠忍不住揍了他一拳,把他脸上的布条打飞,露出他的脸,有点可怜的表情,嘴巴没停,还在说:“小珠我饿了。小珠我头疼。小珠我好困。”
这个回笼觉睡得好累,小珠醒的时候浑身泛酸,但她没有多停留,很快爬起来把被子枕头卷起,板凳椅子归位,去门口看了看霍临。
霍临还在睡,背对着她,长长的一条人挤在能睡下小珠和玛温两个人的床上,他呼吸平缓,应该没有再发烧了。
小珠收回目光去洗漱,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在思考还要添置哪些东西。霍临说要自己照顾他,可是她确实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而且她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连购物清单都列不出来,她脑袋里只有最基础也最直接的吃穿。
擦干净脸小珠就打算出门,弯腰换鞋时视线里忽然多出一双脚,吓得踩在鞋上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
她抬头,霍临颇有几分冷淡地盯着她,看起来已经没了昨晚的病容,也多出了昨晚没有的凌厉。
“你去哪里?”
小珠站直了,跟他解释:“我去打工。”
霍临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小珠以为他担心会跟昨天一样挨饿,说:“还有饼干,你先吃,等我的事情结束,我会再给你带吃的。”
霍临更不高兴了:“什么意思,我又不是狗。”
小珠愣了下,喃喃:“我没这么说。”
霍临瞅着她,自己气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我一个人没事干。”他昨天几乎站在阳台上等了这女人一整天,看得眼睛都发酸。
小珠总算明白了,想了想,征求他的意见:“那么,等我打工结束,你和我一起去买东西?”
霍临挑了挑眉,没再反对。
小珠总算能够出门,关门时回头看了霍临一眼,霍临在门缝里瞅着她,她下了楼穿过狭窄的街巷,忽然福至心灵地停下脚步又转身抬头,从这个方向能看到房子的阳台。
阳台上空空的没有人,小珠探究地看了一会儿,正要放弃猜测离开时,就见到亮光一闪,是阳台玻璃窗被人快速关上时反射的光。
小珠转过身,又慢慢地往前走。
她想到霍临说自己又不是狗。
其实他说了她才发现,他有的行为和狗也没什么区别。
不好控制,脾气很大,叫得很凶,也会守在门口和窗边送人出门。
船上正是最忙乱的时候,小珠钻着缝挤进去,几乎被人夹在咯吱窝里上了楼梯,脚跟还没落地,一张围裙就朝她飞来。
“小珠!快来帮忙!”
小珠从肩膀和肩膀之间接住了围裙,快速系上,又从人群里钻出去,“来了来了!”
这条船是吴丹威的,托玛温的福,小珠得到机会在船上工作,一个月折算下来,能拿三百元人民币。
小珠和同伴弓着腰在狭窄的储货间搬冰棍,一边夹着缝聊天。
“你昨天一整天没来!”同伴语气怨怪,又夹着一点好奇,“干嘛去了?”
小珠唇瓣抿了抿,没说话,搬完冰棍直起腰擦汗,被同伴用手肘捅了捅。
小麦色皮肤的女生八卦地追问:“说嘛,说嘛。”
刚好老板娘经过,小珠和同伴都闭上嘴,低眉顺眼地问好。
老板娘颇有富态,经过时身上弥漫一股尼龙衣料摩擦着汗水的闷窒气味,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提着一个保温桶。
“鱼汤。”小珠沮丧地叹了口气,“我没弄到新鲜的鱼。”
同伴捂住嘴倒吸气:“你真的去了!”
一周以前老板娘休息时跟船上的工人炫耀自己的鲈鱼汤,说是老公特意嘱咐给她炖的,给她补充营养。所有人自然都围着老板娘祝贺,有些年纪大有经验的无不羡慕地说,这种攀鲈和花蟹做的鲜鱼汤对孕妇最好了。
小珠听得很动心。玛温也怀孕了,可是穷人的菜市上只有晒透的鱼干,也根本不是什么鲈鱼,肯定不如老板娘碗里的鲜嫩、甜美。
难道是越得不到越在意?之后几天,小珠一直惦念着那条想象中的鱼,同伴见她这样痴,就给她出主意。东塔曼湖边上有不少卖鲈鱼的摊贩,说不定个就有哪个顾客不小心没拿住,从袋子里蹦出一条来,刚好被小珠捡到呢!
这话其实是小女孩的异想天开,小珠却魔怔了。东塔曼湖离她们这条船的航线不远,小珠当天从船上下来就直接去了湖边。
然后遇见了霍临。
小珠摇摇头,把后面的事隐瞒了没讲,举起筐子把冰棍全倒进入口处的冰柜。
忙完搬运,小珠还要去前面叫卖。她们这条船接送的是来往的游客,小珠会中文,所以能够在这条船上留下来,偶尔旷工一天,也只是被扣掉这个月一半的工资,不会被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