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打了几次雷,大概要下雨了,大部分人都聚在屋檐下,小珠一径往空旷的地方走。
她走得很慢,因为脑袋被一些画面占据,不足以便利地支配手脚,她想着在破旧小民房里那个没有落下的吻,想着隔着门板的那句“和我结婚怎么样”。
她不知道霍临到底想要怎样。
失忆的,和不失忆的霍临,她全都搞不懂。
小珠慢慢地走了一会儿,走出了饭庄的范围。
大门外等着一些人,散漫地各自在抽烟打牌,似乎是白象的手下,小珠本能地往里望了望,果真看到了认识的人。
她心跳在喉咙里鼓胀得很激烈,快步走到对方面前。
“吴丹威!”
矮胖的男人正踢着渔网,闻言转头,看到小珠的模样,不自觉露出了恭敬的表情,接着思索了许久,终于认出了她。
“你?你怎么在这儿!”
一点雨滴砸到小珠眉心,接着更多的雨落下来了,轰隆的雷声从远到近,小珠不得不吼出声来:“玛温呢!玛温回来没有!”
男人的目光在小珠的胸和臀部转了几圈,似乎终于理解了小珠在这里的身份,恶意地笑了:“她从哪里回来?她已经死了,小珠,你也长大了。”
小珠听见轰的一声,分不清是雷响还是她脑袋里的响声。
她用力推了丹威一把,矮圆的男人滚在地上,像火锅里弹出来的一粒肉丸,劈头盖脸地被浇着雨。她太愤怒了,愤怒来得很快,又急,似乎在此之前就已经酝酿得很深。
她跪下来拔了头上的银簪,横在丹威的脖颈边,发泄地嘶吼:“胡说!”
小珠的长发全散了,被雨浇湿黏在脸上,像血凝固的纹路,脸其余的部分被闪电照得青白。
丹威不知联想到什么,可能有点害怕,居然没有立即反抗,颤了一下,说:“对不起,她真的死了,在船上,我只是让她吃了一点药,然后她……没救过来,死得太快了,两分钟就没气了!”
小珠不信,让丹威拿出证明,丹威哪里拿得出来。
死了一个那样的女人,就像风吹散了一把灰,没了也就没了。
小珠痛苦得心脏绞紧,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嘶声喊叫着,高高举起右手,用所有的力气握紧银簪往下扎,丹威一边尖叫一边往旁边滚,小珠的银簪划破了他的口袋,折断在地面上。
丹威回过神来暴怒,要一巴掌把小珠拍死,但是他口袋里的东西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吸引了两个人的视线。
小珠慢慢地捡起那对耳环。
是玛温的。
丹威也看到了,长出一口气,刚才他还真以为这个女人要杀他。
“原来在我口袋里,你想要这个,早说啊,别那么吓人。”
丹威踩着皮鞋走了,小珠被雨淋得很沉重,根本没有力气拦他。
小珠捧着耳环,跪坐在雨水里。
她是真的动了杀心,只是没有那个本事,玛温的耳环又救了她一次。
雨水落得越来越密,大雨从天上倒下来,人只有深深地垂着脖子才能呼吸。
雨季真的来了。
不知道花了多久,小珠回到了屋檐底下。
她像个水鬼,长发黏在胸前,衣裳像袋子裹在身上,鞋子靠手提着。
踩着一个又一个水印,顺着光一直走,居然真的让她走回了原地。
霍临身边的保镖见到她,仿佛起死回生,焦急地说霍先生在到处找她。
这像是一件顶紧急的事,保镖一路把小珠送到霍临附近,不需要通知任何人。
接近严密把守着的门口,保镖不再靠近,让小珠自己进去。
小珠走到门边,听见霍临和江席言在吵架。
江席言很生气:“你清醒一点!对一个缅甸女人那么上心,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霍临的声音冷得像雨:“你想说什么。”
江席言在屋里转了几圈,不停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你疯了,她莫名其妙地出现,偏偏在你受伤时和你待在一起——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谁派来的卧底。”
霍临沉默好一会儿,说:“她不是。”
“你怎么能确定!”江席言几近崩溃。
霍临的声音又冷又轻。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岸边偷一条鱼,我住在她家,早已查过了她的真名和职业。席言,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本事的妓.女。”
江席言傻住了:“你再说一遍?”
“她只是一个妓.女。”霍临听不出任何情绪,“而且她恰好和白秀瑾长得很像。秀瑾回国养伤,但是这里不能没有霍夫人。我需要她顶替霍夫人的位置。”
小珠完全没有力气了,扶着廊柱慢慢地坐了下来。
她望着廊外下得迷蒙的大雨,虚弱地出神。
缅甸人信佛,佛教讲究命运。
如果这是命运,如果一切终要发生,为什么不能发生在霍临在路灯下等她回家之前。
那样至少她会一直记得自己不重要。
至少不会这样伤心。
第17章
08年,缅甸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热带风暴,小珠后来在电视上听说了它的名字,叫做“纳尔吉斯”,它杀死了很多很多人。
那场灾难过后,小珠所在的福利院连一片瓦片都难以找到,她忘了自己是怎样从那场灾难里活下来,有印象的是,风暴过后,她跟着一群大孩子们在寮屋里居住,睡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白天房屋像张着嘴的蒸笼,把人的皮肉闷蒸出烂泥的味道,晚上是呼啦作响的破风箱,在睡梦里拉着恐怖的歌谣。
那是一座座铁皮房子,受害者们的聚居地,没有水,没有电,小珠那时很小,每天拖着一个木桶去水潭里打水,供一整个寮屋的人使用。
如果那间屋子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当天心情好,小珠可以被允许进屋,蹲在一个角落里休息,如果他心情不好,小珠就会被赶出去,关在门外,无论怎么拍门都不会开。
炎热的季节,暴涨的雨水,小珠记得自己缩在屋外的木板下睡着了,苍蝇和虫子密密麻麻地爬在她的脚背上,离她一臂远的地方是隔壁的大人养的猪,用很脏很丑的鼻子拱地上湿湿的泥。
小珠因此讨厌了猪很久。
在那里住了多久,小珠也已经忘了,只记得一个不那么炎热的下午,她撑着树干看远处的异乡人,跟着其他的大孩子们一起傻笑。
其中的温芝穿着白白的裙子,也看到了她,在她身边停下,给了她一颗糖。
后来温芝带走了她。
她当时年纪太小了,还容易认错,晚上惊厥梦醒时,哭着抱住温芝叫妈妈,说想妈妈。
温芝搂着她哈哈大笑,柔软的白色睡裙,柔软的胸部和腹部,柔软的胳膊,散发着人体温暖香气的头发,都包裹着她。温芝说她这个年纪,叫她妈妈有点勉强,不如叫姐姐。
小珠就这样跟着温芝生活,很少叫她姐姐,只是用玛温叫她。
这个尊称对小珠来说,可以代表姐姐,可以代表主人,可以代表妈妈。
风灾的受害者们都很难找回自己的身份,尤其像小珠这样原本就是福利院的孩子,更难追根溯源,想要重新办身份证困难重重,更可怕的是需要花一大笔钱。
那时温芝挣钱也非常艰难,只能放弃。所以小珠一直以来只有一个名字,不过也顺利地长大了,除了不能去上学,不能乘坐一些交通工具,也没有出现什么别的问题。
长大一点之后,小珠想帮着玛温赚钱。玛温带着她去背汽油桶,去垃圾场烧铜丝、捡医院的废弃针管卖钱,不过都不长久,但是无论如何,玛温始终不允许她靠近男人,也不允许出卖身体里的血。
“恶魔进入了女体和血液,就再也不会离开了。”玛温告诉她。
玛温第一次怀孕时,很神秘地笑着,告诉小珠,她希望生一个女孩。小珠当时的心像热季三天没洗的抹布一样皱起来,等玛温睡着了,她抱着枕头哭了一整晚,还以为不会被玛温发现。
结果玛温第二天就把枕头和被套全洗了,一边洗一边取笑她,说猫尿猫鼻涕。
小珠赧然,不敢再哭,可是玛温流产时比她哭得还要厉害。
那时玛温紧紧地抱着她,眼泪过度地从玛温身体里透支出来。
玛温沙哑地说,想生一个女孩,不要像小珠这样漂亮,但是要像小珠这样聪明,可以胆小,但是不要很乖,这样会受比较少的欺负。
小珠的心又酸了起来,紧紧地贴着玛温的腹部,告诉她她还会有女儿的。
玛温才终于停住了眼泪。
后来玛温生了南达,小珠和她一起养育南达。
玛温是个很舍不得花钱的人,为了一百缅币的水费可以跟楼下的阿婆大吵三天,可是给南达买了很多很多东西,婴儿车,尿片,奶粉,玩具,小小的房子里因为这个小小的婴儿堆满了物品。
静谧的午后,玛温推着摇篮哼不知名的小调,逗弄笑得很甜的南达,轻声说,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南达都要有,这样南达就不会成为一个要跟别人伸手要东西的女孩,这个世界上,就又少了一个需要出卖自己的女孩。
小珠换了几份工作,赚的所有钱都交给玛温。玛温把她们的钱放到一起支配,其中绝大多数都花在了南达身上,一直到南达能够独立上学,被吴丹威的家庭接了回去,玛温给南达的钱也从未中断过。
养育一个学生要花的金额很高很高,玛温每个月都只扣出她和小珠必要的生活费,其余的钱全寄去给南达。
小珠对此也没有意见。其实小珠不是一个天生有随喜之心的人,在玛温第一次怀孕时,她对一个无知无觉的胎儿都充满嫉妒,可是因为她知道玛温的梦想是培养一个怎样的女儿,所以她看所有快乐的女孩子都充满祝福。
玛温的身体里有柔软的光,可以驱散恶魔,免受侵袭。可是现在玛温死了。
十五年前的雨季,一场飓风刮走了小珠赖以生存的屋檐,十五年后的雨季,看不见的飓风又卷碎了小珠的生活。
醒来的时候,小珠躺在软床上,手背连着针管,霍临靠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假寐。
她呼吸的声音深了一点,霍临就睁开了眼。
他们对视,霍临看着她,好像路人看着路边被车轧过的流浪猫,眼神里的难过也很居高临下。
椅子的皮革发出轻响。霍临挪动了位置,向小珠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问她:“痛吗?你在发烧。”
小珠下意识地握了握右手,霍临发现了,停顿一会儿,盖住她的右手,和她道歉:“对不起,你的石头小羊没在这里。”
“没关系。”小珠说,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撑着床想要坐起,但是霍临按着她不让她动。
“先躺着。”他的命令很简短,但是又很模糊,没有附带起止时间,可能都是凭他的心情。
小珠就没有动了,侧躺在枕头上,长发把脸遮住一半。霍临轻轻拨开她的黑发,察觉到指腹下的皮肤在发抖。
霍临的动作顿住,偏头更近地看着她:“冷?”
小珠闭上眼,呼吸稍微加快了些。
她的抵触痕迹不重,但对霍临来很明显,可能因为他们曾经太亲近,天鹅绒毯下有一颗石子都硌得人浑身疼痛。
霍临眼底神色更冰,把被子往上拉到小珠肩膀上,又掖到她下巴底下,手没有收回,指背磨蹭着小珠下颌的肌肤,反复摩挲。
“你病得很重,至少需要输液三天。”
霍临用很重的语气,可能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到悔意,但小珠一点反应也没有,心思还游离在外,没有把这场病放在心上。
霍临升起一种恼怒,不知是朝向何人。
刚刚还在和她道歉,现在声音里的怜惜也完全消失了。
“你就算想去找那个丹威,叙旧。”霍临垂眼看着她,找了一个不那么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词,“也不能把自己淋成这个样子。”
小珠仍然不说话,也不再颤抖。
霍临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面朝着自己,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问。
“小珠,因为听说我已婚,你就要回去找他吗。”
发现小珠淋雨昏倒之后,霍临把她的行踪全部倒查一遍,很快就清楚了她跟谁聊了天,说了些什么,又跟谁碰了面。
唯独小珠与那个丹什么的见面发生在监控范围以外,又被大雨影响,目击者也无法复述细节。
小珠在他手里睁开双眼,濡湿的睫毛黏成一簇簇,双眸里蕴着流动的水光,看起来像眼泪,但也可能只是被烧热蒸出来的雾气。
但霍临还是收住了力气。
说实话,他有一个妻子这件事,他没想要小珠那么早就知道。这是一个他们都不想发生的意外。
霍临看着小珠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握着她下巴的手移上去擦拭她的眼角,低声地说:“也不至于哭吧。”
霍临其实不能确定小珠有没有哭,他擦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从小
珠脸上擦下来一滴眼泪,但是他还是坚信小珠因为他已经结婚而难过地哭了。
霍临换了更加柔软的纸巾,手指隔着薄薄的棉柔纸,因为找不到眼泪,随机地在小珠脸上到处碰碰,小珠的脸烧得很热,比平时更软了。
在他看来小珠宁愿离开他去找那个什么丹完全是自甘堕落,但是她都难过得哭了,霍临又觉得其实也不能责怪她。
她只是太慌张了。
小珠没觉得自己哭了,但是她看霍临擦得那么认真,也不由得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刚刚的梦里掉过泪。
高烧的疼痛模糊了触觉,但放大了情绪,把她那些不值一提的感情又挖了出来。
小珠感觉到霍临在抚摸她的侧脸,她透过模糊的睫毛看到霍临的下巴,依旧觉得霍临很俊美,也很遥远。
霍临对她来说,像到了雨季就一定会落下的大雨,像总有一天会电池耗尽的玩具,她不能决定,不能拥有。
于是霍临给她的温情像泡沫一样消散了。其实本就维持不久,也不必意外。
门被推开时,小珠身体里那些仅剩的情绪也和泡沫一起蒸发殆尽。
江席言端着药和体温计走进来,看到霍临坐得离小珠很近,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就礼貌地移向一旁。
小珠觉得在第三个人面前这样躺着很不体面,再一次尝试坐起来,这次霍临没有阻止,还在她身后放了一个软枕,小珠说了谢谢。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间醒来,房间里很昏暗,只开着一盏床头的落地灯,小珠能看清自己的掌心,江席言和霍临都笼罩在阴影里。
江席言擅长察言观色,而且太了解霍临,只看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大概就已清楚眼下的情况。
不得不说现在小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实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帮了他的大忙,让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变得容易。
江席言说想要单独和小珠谈话,征得了小珠的同意。霍临深深地看了小珠一眼,起身离开。
房间里只留下江席言和小珠两个人,小珠反而轻松许多。
江席言把体温计递给小珠,先关心了小珠的身体,然后说很抱歉。
“让小姐您受到惊吓,实在是很对不起。”
小珠真的很欣赏江席言,他讲话的技巧很高超。惊吓,用这个词来总结,之前的事情听起来就能很轻松地翻篇,像一些不再重要的垃圾,被装在一张轻飘飘的纸里,可以打包丢掉。
这也正是小珠想要的。
“霍先生在来到缅甸之前已经与白小姐缔结了婚姻,我们收到仰光的邀请来到这里,本以为会受到友好的接待,没想到在放松观光的时候遇袭。在这场袭击中,霍先生失踪,白小姐身受重伤,我们心急如焚,一面按住消息将白小姐悄悄送回国内治疗,一面四处寻找霍先生的下落,没想到霍先生因伤失忆,阴差阳错之下,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其实现在来缅甸发展很艰难,霍先生为了企业下了充分的决心,也做了极大的牺牲。”
江席言压低了语调,“掸邦的商贸协会即将换任理事,其它势力风起云涌,仰光的总会在这个时候拉拢霍氏,是为了注入新鲜血液平衡各家,如果霍氏在这种关键节点因为一场袭击颠动,将失去总会的全部信心,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所以即便发生那样的恶性事件,我们也必须继续稳稳地站在这里。”
江席言来到了小珠身边,弯腰半蹲下来,眼含期冀:“我这样说,小珠小姐能明白吗?”
小珠其实并不很明白,但下意识地分析江席言的用意。
先道歉,后示弱,陈述自己的不易,换取对方的同情。
很常见的谈判技巧,小珠在《缅甸的劳动者》里见过。那本书霍临只陪着她看了一段,后来她自己断断续续补完了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