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出发去村里拍摄,路上碰见罗寅,他正端着盆在喂一条大黄狗,盆里装的是新鲜的土豆和白粥。
“这多少有点冒犯了吧。”小蔡小声嘀咕道。
罗寅看到阮荔,把喂狗的盆子放在一旁的土墩上,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药膏,递到阮荔面前。
“阮记者,昨天的事情真的很对不住,昨天伤得不浅吧,这支药拿去擦擦吧,有助于伤口恢复。”
阮荔接过药膏看了看,有几分诧异,在贫困山区竟能买到这个修复伤口效果极好的外用药?
罗寅语气小心翼翼:“阮记者,昨天的事情,对不住啊。刘疯子他的确脑子有点毛病,您看能不能和勾总说说网开一面处理?”
阮荔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的话头:“罗村长,您不必同我说这么多,我只认法院的判决。”
“我们今天打算走访拍摄雅拉村,还得请您帮忙派个人带我们转转。”阮荔语气诚恳却又不失强硬。
罗寅局促地摩挲着手,说道:“那我带你们去吧。”
“麻烦了。”
雅拉村不大,全村面积仅3平方公里,三十多户人家,村民的收入来源是种植和养殖。
但是受限于贫瘠的土壤环境,只能产土豆之类的农作物,产量并不高,利润率也很低。
罗寅指了指远处的田地,村民们正佝偻着腰挖土豆。
“我们这里是山区,现代化的收割机进不来,进来了也派不上多大用场,都是村民们用锄头慢慢挖。”
小蔡问道:“怎么都是些年迈的老人在地里干活?村里的年轻人呢?”
“咱们村先天条件不行,留不住人啊,年轻人都去大城市打工咯。”罗寅说到这里直摇头。
三人走到了一间土房子,矮小、破败、歪斜,仿佛一阵稍大一点的风雨就能将其掀翻。
房前站了一个瘦弱黑小的小女孩,背上还背着一个睡着的小婴儿,她此时正在徒手折干枯的树枝,那是她们烧火做饭用的柴火。
听见声音,小女孩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向她们,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漆黑澄澈,眼神里有好奇、探究和胆怯。
她打量着她们,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局促不安地抿抿唇,用脏黑的小手小幅度地抠着自己的衣角。
阮荔顺势看见她身上极不合身的衣服,长袖的T恤上沾满了黄色泥土,几乎看不出衣服本身的颜色,袖口处短了一大截,露出因为做农活变得黑黑的手腕。
察觉到她们观察的目光,小女孩不安地把手背在身后,不想让她们看见。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小蔡走近了,蹲下身问道。
小女孩睁着大大的眼望着她,却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小蔡摸了摸她的头,又问了两遍,小女孩还是紧闭着嘴不答话。
“她是不是听不见啊?”小蔡回头小声地问道。
阮荔蹲下身,在硕大的背包里面摸了摸,找到一袋饼干和几颗糖果,放到小女孩的手里。
小女孩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大大的眼睛洋溢出了欣喜的表情,连紧抿的唇角也有了微微上扬的弧度。
“谢……谢。”她嘴巴微张,吐出不连贯的两个字,末了羞涩地挠挠头跑开了。
阮荔和小蔡却因这个行为心里不是滋味,在城里的孩子肆意地享受和挥霍着来自父母和家庭的宠爱时,这里的孩子却仅仅因为一包陌生人给的小小的饼干而无比欣喜。
她和她的弟弟恐怕就是这种无奈状况下的留守儿童。
罗寅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圆圆爸妈在深圳打工,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家里只有她和她弟弟还有个腿脚不便的爷爷。因为要照顾弟弟,圆圆现在八岁了却一直没办法去上学。”
“现在是九年义务教育,怎么能不上学呢?”小蔡听到这里有些着急,声音不免有几分尖锐。
罗寅不耐烦地说道:“大小姐,在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不能保证的时候,谈什么教育!”
“阮记者,我对昨天针对你们真的很抱歉。因为我们这里是出了名的贫困县,之前有很多波的媒体过来采访拍摄过,都是走马观花地录几段视频,甚至连采访都是作秀。我担心……”
“小罗村长,你的顾虑我们明白。但这一次的采访拍摄效果我也不敢和您打包票一定会达到你们想要的宣传效果。但是你发放心,既然我们来了,就一定会最真实地展示咱们村的情况,尽全力地做到最好。”阮荔语气平和诚恳。
“多谢你们。”罗寅紧握着阮荔的手说道。
罗寅派来的人带着阮荔两人用了一天的时间将村子逛了个遍,此间提到了村子里一片挨着悬崖的山,因为特殊的地形和气候,很适宜种植某种药用价值极高的药材,最近似乎被一家药企看上了,有意与雅拉村合作。
结合昨晚的经历,阮荔不难猜到是谁。
阮荔和小蔡被安排到和勾云野他们同桌吃晚餐,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小蔡小声嘟囔道:“果然还是得沾大老板的光才有肉吃。”
阮荔默默地吃着米饭,看着罗寅对勾云野阿谀谄媚,极力地推销着雅拉村,仿佛除了他们的这块地这世上再也找不出能种植那种药材的地了。
勾云野吃着饭,表情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并未在听罗寅在说什么。
饭桌上除了罗寅的絮絮叨叨,无人说话,所以当阮荔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在这个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阮荔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上司肖译川,她起身走到门外接听电话。
肖译川先是关心了一番她在洛县的情况,然后向她解释了这一次的人事变动,并且承诺等这一波的风头过去了,会再把她调回金融板块。
阮荔并非不知道肖译川对她的心思,只是她没有办法给予回应,也不愿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带给她的便利。
“肖总,这一次的事情是因我而起,我也甘愿接受单位对我的处理。”阮荔淡淡地开口说道。
“不急,这件事等你从洛县回来后具体再谈。”肖译川转而问道:“学妹,在洛县进展顺不顺利,需不需要报社这边出面协调雅拉村?”
阮荔笑道:“学长,跑了这么久的新闻哪能不遇到点困难,解决一点小麻烦还是没问题的,不必劳烦您出面。”
“学妹的工作能力我自然清楚,是我关心则乱了。”肖译川失笑。
阮荔挂断电话,回到屋里的餐桌,就看见小蔡对她挤眉弄眼地揶揄道:“是肖总吧?这才离开两天就紧张得不行了?”
罗寅在勾云野那里自讨了很久的没趣,正在尴尬,听到这个话题立马开口接上:“是阮记者的男朋友吧?讲了这么久电话,感情真好。”
阮荔莫名于自己突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对这种无中生有的话题有点无奈,正欲否认,却听桌子对面的勾云野喊道——
“罗寅!”
罗寅被猝然点名,手里握着的筷子抖了抖,语气小心地赔笑应道:“勾总,有什么指示?”
“现在,上山。看看那块被你吹上天的地。”说罢,勾云野推开椅子起身。
罗寅饭还没有吃饭,抹了把嘴巴,一脸错愕地跟在勾云野身后。
他不懂这位城里来的大老板什么癖好,非要在温度零下的夜晚上山看地?
小蔡目睹了这一切,愣了半晌憋出一句话:“老板果然任性。”
阮荔默默吃完了饭,回到房间里,拉开拉链小心翼翼的上药。
这个药的效果着实不错,用了两次药后,伤口终于不再那么狰狞,结了一层淡淡的痂。
阮荔将早晨擦拭清洁过的冲锋衣折叠整齐,装进袋子里,出了门。
勾云野和罗寅上山还没有回来,只有小王助理在,阮荔把手里的口袋递到他手里。
“这是勾总的衣服,王助理劳烦您替我转交给勾总,多谢他昨晚的搭救。”
王助理没有接,笑得温和地说道:“阮小姐,如
果想表达感谢,不如亲自转交给勾总。”
阮荔被他的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这个王助理看似温文尔雅好说话的样子,实则拒绝人拒绝得滴水不漏。
阮荔心一横,索性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这件事于情于理都应该当面感谢他。
只是多年不见,或许连说话都变得尴尬生疏。
高原夜晚的风冰冷刺骨,直往她衣领里钻。
阮荔等了快半个多钟头,昏昏欲睡时,门外却传来手电筒的光。
勾云野脚步极快,明显的心情不佳,罗寅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敢说话。
他刚一走进院门,就看见了那个坐在屋檐下小小的身影,双手撑在下巴上,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了。
六年没有再见,她好像比那时更瘦了,脸只有巴掌大小,下巴瘦出了线条,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一听到声音她突然坐直了身体,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困倦中透着显而易见的警觉。
“勾总您好,这是您昨晚借给我的衣服,谢谢您昨晚搭救。”阮荔双手把折叠整齐的衣服递到勾云野面前,这声道谢礼貌得挑不出任何错。
勾云野的脚步停在原地,夜晚山野的风狂烈地吹,勾云野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衣角被狂风掀起一角。
他突然转头,一双墨黑的眼睛凝视着阮荔,眼尾微压,目光里有嘲讽之意。
半晌后轻嗤:“不会有下次。”
语毕,勾云野抄起她手里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荔怔愣在原地,半晌她抿唇,这样的局面与她设想的一样,不是吗?
凛冽的风呼啸而过,惹得人遍体生寒,阮荔脖子瑟缩了一下,打着电筒往自己的住处走。
勾云野站在二楼窗边,望着那道光影越来越远,直至走进远处的屋子,他才收回视线。
“勾总,昨天您吩咐的药膏已经交给阮记者了,她还说效果不错来着。”
勾云野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那我先回去了。勾总,您注意休息。”罗寅摸不准他阴晴不定的心理,今天还是先撤为妙。
第二天阮荔和小蔡起了个大早,罗寅安排了一位村民带她们上山拍摄。
那座山去的人少,路很不好走,阮荔和小蔡背着摄像机走得更加缓慢,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
山上的景致与山下截然不同,植被更加稀疏,被未化的雪笼罩着。
悬崖边上长了一种独特植物——天莲。
这好像就是罗寅同勾云野提到的具有非常强的药用价值的植物。
只不过这种植物能实现大规模种植吗?阮荔心生好奇。
如果能够实现,那对雅拉村脱贫摘帽,甚至是走向富裕都将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阮荔用摄像机小心翼翼地拍摄下看到的景象。
高原的气候瞬息万变,上一刻还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下一刻天空便由亮转灰,飘起了鹅毛大雪。
“遭了,这雪不小。阮记者,我们得赶紧下山。”
阮荔饶是不了解山区的气候,也能从他慌乱的语气中感觉到情况不妙。
阮荔招呼着小蔡收拾好拍摄设备,赶紧下山,不然大雪封山可就麻烦了。
可是由于雪太大,山路上很快积上了雪,本就不好走的路变得更加难走。
天色越来越暗,而她们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阮荔拿出手机,发现在这山上,手机根本没有信号。
小蔡吓得抓紧阮荔的手臂,声音颤抖地问道:“李叔,这荒山野岭的我们会不会遇到狼啊?”
“天色一暗,什么都说不准。”
小蔡一听这话立刻被吓得眼泪汪汪。
雪越下越大,山路也被积雪覆盖得模糊不清。
吃完了最后的干粮,两个人又冷又饿。
“阮荔姐、李叔,我实在是走不动,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吧。”小蔡有气无力地说道。
“小蔡,不行,我们一刻都不能停下来。时间越晚我们只会越危险。”阮荔沉静地说道,“你把你的背包里的东西给我一些,这样我们下山的速度能快点。”
阮荔身上的负重更重,她收紧了背包的肩带,接着往山下走去。
走到山腰处熟悉的地标时,她长吁了一口气,山下的雪要小一些了。
不一会儿,听到远处传来的声响,似乎是有人在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声音越来越近,阮荔这才看清楚来人是勾云野和罗寅还有王助理。
罗寅手里举着手电筒,看到她们大声抱怨着:“两位姑奶奶啊,可算是找到你们了,幸好没出啥事,不然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阮荔满怀愧疚地道歉:“抱歉,让各位担心了。”
勾云野站在暗处,穿了黑色的冲锋衣,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小蔡没站稳,一个踉跄,颤颤巍巍地说道:“我头有点晕。”
王助理赶紧扶住她:“有点像低血糖的症状。”
罗寅害怕小蔡在雅拉村出事他会担责,着急地说道:“李叔,那我们俩赶紧把她先送下山。”
“勾总,我也去。”王助理说罢跟着他们走了。
阮荔和勾云野走在最后。
阮荔身上背的东西太多,此时能量消耗殆尽,下山也显得有些吃力。
勾云野走在她前面,一直沉默不语,浑身散发的低气压不言而喻。
“阮荔,几年没见,你倒是连以前也不如了。”勾云野语气讥讽。
阮荔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不甘示弱地反击:“勾总,我想我不管怎么样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猝然停下脚步。
她的肩胛骨旋即被捏住,强劲的力道迫得她背部撞到身后的树干上,幸亏有背包作为缓冲。
他站在低处,但由于身高的差距,阮荔比他也矮了大半个头。
尽管此刻两者的位置,阮荔处于绝对的弱势,但她丝毫不退却,昂起头执拗地与他对视,倔强又疏冷。
他双眼皮的褶皱很浅,浓稠如墨般的双眼近在咫尺,眼角的那颗小痣也清晰可见。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她脖子处的伤疤,冰冷刺骨。
阮荔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不想让自己露出半分怯弱。
“和我没关系?”勾云野嘴角微勾,讥讽的笑意更甚。
她有瞬间的怔楞,记忆中的那个人仿佛与此刻的他重叠。
那晚也是同样的鹅毛般的大雪,簌簌地落下,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
她一天一夜没有睡,双眼熬得通红。
勾云野衣着单薄,站在漫天大雪里,雪花飘在他挺括的肩上。
“我们,非得走到这一步吗?”他的声音有几分隐约的哽咽,眼里甚至充斥着渴求。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拉住她的手臂。
她的眼眶泛起灼热,她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漠然又清醒地摇了摇头。
勾云野眼里那点抱着一点微弱希冀的光最终也灭了,他修长的指尖蜷了蜷,局促地抽了回来。
“阮荔你行。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关系。”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转身又回头,很浅的双眼皮褶皱处有泛红的痕迹,他的声音如困兽般绝望:“阮荔,你是不是真以为我非你不可了!”
记忆里最后一幕是北城狂妄的风肆无忌惮地呼啸着,他踉跄离开的背影,在鹅毛大雪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鼻尖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阮荔茫然地抬头,是雪花。她这才从恍惚的回忆里抽离出来,她目视着眼前人。
他比从前五官更冷硬,浑身透着冷漠,有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系,她不会自作多情到觉得他还守着两人的那点过往不放,不过是早已陌路的前男女朋友罢了。
他欺下身,她被困在他和大树之间,呼吸相闻。
他的手轻轻地将她垂下的发丝捻起夹至耳后,动作温柔得如同曾经,阮荔几乎快颤栗。
她指尖紧紧地扣住树干干枯的树皮,不肯自己在这场对峙中泄露丝毫的怀念,指尖被粗糙的树皮磨得泛起疼意。
与此同时,他的话让人如坠冰窖——
“呵。南方日报的记者在我这座山上出了事,我的生意还怎么做?”
他俨然一副精英商人的模样,权衡利弊、趋利
避害是商人本性。
勾云野说罢,没有任何温度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朝她伸出一只手,冷漠地说道:“行李。”
“不劳烦,我自己可以。”阮荔冷着脸摇头拒绝了。
“阮大记者,你甘愿为事业献身,想在这山上喂狼,我可不想同你殉葬。”他的眉眼间满是不耐,话语尖锐又刻薄。
阮荔有点难堪,天色越来越暗,但考虑到实际的情况,她将肩上的背包卸下交到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