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霍青山眉心皱得更深了。
书剑正要说话,便见听雨扑通跪地,哭喊起来:“奴婢睡得太死了,温娘子好心,不忍喊醒我。”
一边说着,一边狠劲儿抽自己的脸,“叫你睡,叫你睡!”
书剑呵笑:“你藏一半说一半,我可是问过了。婉娘子起先喊过你的。你睁眼摸了下盈盈额头,说‘不是很烫,睡一觉就是’,翻个身便又接着睡。”
听雨心里委屈。明明只是积食发热,过两日自己会好,温娘子大惊小怪,害得她在这儿挨主子训。
书剑见她脸上还藏了不服,气笑了:“她喊不动你,才自个儿出去的。好在石管家不放心,一路陪着。”
石管家擦擦汗,暗谢书剑帮忙说话,抬脚就给听雨踹过去:“混账东西,哪个主子都伺候不好,要你何用!”
大晚上的,吵得烦。霍青山冷眼一扫:“把她给我换了。”
这不就是要卖了她!听雨惊*得使劲儿磕头:“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公子再给我个机会!”
观云慌了,跟着也跪下求情:“求公子开开恩,听雨和奴婢一起长大,素来是个伶俐的。我们多年不曾伺候主子,习惯睡得深,她一时改不过来。”
听雨:“就是就是!”她平日里能说会道,这会儿吓破了胆,倒不如观云口齿伶俐。
霍青山没耐心听,正有一声“滚”丢给二人,忽听温婉的声音自西厢传来。
“算了吧。”她立在檐下,朝这边说道,“是我太心急了。”
听雨到底反应迅速,连忙调转身磕头:“温娘子慈悲心肠,定有一生福报!”
霍青山瞧了温婉一眼,颌角微动,却到底没说出什么。
这丫鬟三番五次犯错,实不该留。
温婉没有多余的话,说完便回了屋。
此事草草收场,终归叫人心头不爽。霍青山提步,这便朝她那屋去了。
石管家见公子离开,暂且松了口气,又一脚给听雨踹去:“还不快去烧水,指不定一会儿要用。”
屋子里烛光昏昏,响着细微的水声,霍青山绕过屏风,入内,正瞧见温婉拧了帕子给盈盈冰额头。
孩子躺在床上,已经熟睡过去,小脸微微显得红。
“那废物不理,你可以来敲我的门。”他开口,口吻带着一丝责怪味道。
温婉侧头,这才发现他跟进了屋,随口一句敷衍:“公子事忙,耽误了休息不妥。”
她心头正想着事——连孩子生病也要拿来做文章,她这个母亲,心可真硬。
因埋怨着自己,不免心头烦躁,并不想与他说话。
霍青山在床边立定,却只当她脸上的烦躁是为孩子担忧:“就这么不想麻烦我?”
声音冷冰冰的,带着质问,“那你将我这个爹置于何地?”
温婉错愕抬头,见他脸色极是不佳,心头陡生一抹诧异——她的确是在蓄意“勾|引”这个男人,但就目前的进度而言,他应还不至于产生“为人父亲”这般的觉悟。
今晚,她借着盈盈发烧演这一出,意在收拾听雨。毕竟还要在这儿住一阵子,一个使唤不动的丫鬟,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
霍青山觉得被忽视了,这在意料之外。
不过,当下温婉累了,并没有抓着“当爹的天责”与他辩论纠缠,只道:“好好好,再有下次一定喊你。”
又是一句敷衍。
一连听她两句敷衍,霍青山觉着浑身都不舒服,可动了动嘴,却又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
他好像游离在外,找不到立场去斥责。
他一时又想到当日下车之前,这个女人教他的女儿喊他“叔”。
这个女人许是对他不再抱有期待,便连一分钱都不想欠他的,一点关系也不想与他有。
他本来就没有打算给她期待,这不是很好吗。得到敷衍,是在正常不过的结果。
霍青山干站着,或许他该走开,可心里头却有一股奇怪的不甘心。
温婉再次拧了帕子,给盈盈换上。烛火跳动,她的额角泛着细碎的光,她却并未想起来给自己擦一擦。
“以前也曾这样?”
“嗯?”温婉抬起头,见他还杵在这儿,“哦,四岁上下总爱生病,今年好些了,我就放松了警惕。今儿不仔细让她吃多了。”
“每逢生病,都得这样折腾?”他又问。
那不然呢,自己的孩子自己疼,便是明霜帮忙,她也不能全然放心。
“是啊。”温婉掩面打个哈欠,“夜深了,公子早些回去歇着吧,有事我会喊人的。”
这是她第三句敷衍的话。
霍青山从她的态度中感觉到了嫌弃。他终究退出门去,却又不想回房,倒在她屋外站了许久。
夏天的夜晚,风热乎乎的,半点也吹不走身上的燥气。
他站了多久,眉心便皱了许久。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叫做“在乎”。
它究竟落脚在那个据说是他骨肉的孩子身上,还是落脚在孩子的母亲身上,他竟一时道不分明。
人心复杂,有时候自己都未必懂自己。
此后两天,霍青山都未再踏足母女俩的房间。那种在乎的感觉,似乎随着盈盈的康复,而慢慢消停下去。
这日从外头回来,甫一走进院子,便见母女俩一人抱着一颗桃,排排坐在石板小桥上吃。
丫头两只粉白的小脚晃得兴高采烈,锦鲤在小脚下来回地游。
温婉头上戴着缤纷的花环,花环编得粗糙,像是出自盈盈之手。
霍青山立定看了两眼,未有言,绕了条小路回房。
一连几日,母女俩总在院子里玩,荡秋千,捉虫子……笑声不断。两个丫鬟也都陪着,小院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这一日回来,却不见了人,只温婉坐在檐下的躺椅上小憩。
“盈盈呢?”
霍青山回房去了,书剑却拐个弯儿来问。
“那边,”温婉用下巴指了指,“和观云听雨玩儿呢。”
仨人头顶着大太阳抓了许久蝴蝶,这会儿累了,正瘫在墙角的树荫下喘气。
书剑失笑:“前些日回来都见你们在玩儿,今儿突然安静了,倒叫人不习惯。”
温婉坐起身,满上一杯茶:“日头大,玩会儿就得歇会儿。”
笑问,“口渴么?喝杯茶吧。”
书剑摆手:“不了,我还得回公子去。”说罢便跑回去了。
夏日炎炎,动一动背上便往外冒汗。温婉懒懒坐在屋檐下,半睡半醒,要不是那主仆二人回来有些动静,她都快坐着睡着了。
她已好阵子不曾喝药,身子越发走了下坡路,晨起时手指已微微浮肿,白日里也容易没精神。
她得抓紧些时间,不然等她倒了床还没进霍家大门。
温婉想着,要不找个契机,让霍青山再往她的坑里陷一些。
嗯……色诱?
不,这样容易适得其反。
她思索着,有一眼没一眼地盯着池塘边又玩起来的两大一小。
她们休息够了,又开始捞鱼。听雨事事殷勤,逗得盈盈很是亲她,捞的鱼只肯要她接。
这个听雨……对了,听雨!
她可以从这丫头身上做文章呀。
听雨自打差点儿被赶出府,人便老实了,伺候起来极为用心。
只是,这丫鬟心底终究不甘心。前些日竟想了个办法——教盈盈在霍青山跟前夸她,为此偷偷塞给盈盈好多糖吃。
盈盈为了吃糖,还真逮着机会夸了。
从来小饭桶一个的妞,突然间不爱吃饭,又频频咳嗽,温婉还当她又害了病,过了两日,才发现这妮子在柜里藏了一罐子糖。
她不动声色,只是断了盈盈的糕点,想着余下这些日还要听雨伺候,等要走了再同这丫鬟算账不迟。
在庆州一呆十来天。
这日傍晚,书剑来同她说,明儿要启程回去了,请她务必收拾好包袱。
温婉了然。
既然该走了,今晚就跟听雨把账算了,顺便再给霍青山添一把柴。
如温婉所料,当天晚上,听雨跪在她跟前磕头,哭得稀里哗啦:“求娘子带奴婢一起走!娘子救过奴婢,奴婢愿当牛做马侍奉娘子一辈子!”
温婉慢悠悠地扇扇子,一脸爱莫能助:“你近日伺候用心,我是很喜欢你的。可惜,唉……我连我自己何去何从都不知,如何帮得了你。”
听雨又是一阵磕头:“娘子莫要自谦了,求娘子帮我!石管家已经恼了我,等主家一走,他定会卖了我的。”
温婉还是叹气:“我是当真做不了主啊。”
听雨跪着爬过来,抱着她的腿不撒手:“娘子若不救我,我就只能一头撞死……总好过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温婉:“霍家是体面人家,就算要卖你,也不会把你往坏地方卖的。”
听雨:“霍家是不会,可石管家就未必了呀。”
她哭得好伤心,盈盈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喃喃一句:“娘,听雨姐姐好可怜呀。”
听雨忙又搂住盈盈哭起来:“好姑娘,奴婢舍不得你呀!”
盈盈难过地望着娘亲,她也好生舍不得听雨姐姐。
温婉暗乐。到底是吃人嘴短呀,回头就没收了盈盈那一罐子糖,让她吃个教训。
听雨哭得那么伤心,叫人难不动容,不是么。
温婉不再推拒,看似为难地松了口:“也不是全无办法,若你实在想跟着走,倒是可以拼一拼。你过来,我同你说。”
听雨止住哭,忙将耳朵凑到温婉嘴边。
温婉附耳与她说了几句,却说得她狭长的狐狸眼睛瞪得溜圆。
“这,这不好吧。若是公子发起怒来……”
“要怒也是冲我怒。”
“这……”
温婉见她犹豫,叹了一声:“罢,我豁出去帮你一把,你倒畏手畏脚的。既如此,你还是求别人去吧。”
听雨急忙抓住她的手:“做!我照做!只要能跟去伺候娘子,让我做什么都成。”
是夜,三更,虫鸣悠扬。
温婉将熟睡的盈盈摇醒。小丫头尚未开眠,迷迷糊糊坐起来:“娘?”
温婉笑着,把衣服给她套上:“走,娘带你翻墙玩儿去。”
盈盈迷蒙的眼睛徐徐睁大,三更半夜不睡觉,翻墙?
夜沉如水,时间点点流逝。
这天晚上,正房的门被咚咚一阵猛敲。书剑打着哈欠来开门,见外头竟是听雨:“怎么了?”
听雨一脸焦急:“不好啦,温娘子带着盈盈逃了!”
书剑:“啥?!”
听雨又说一遍:“温娘子带着盈盈逃了!我看见她们跑到后院,正搭石头,要翻墙出去呢!”
这话如一道焦雷轰隆劈了下来,劈得书剑脸色骤变,拔腿就追过去。
今夜,要刮狂风暴雨了!
一盏茶后,霍青山黑沉着张阎王脸,目光冷厉,仿佛要将温婉的脸盯穿了去。
院子亮满了灯笼。
也围满了人。
就在刚刚,温婉带着孩子趁夜偷跑,被书剑抓了回来,此刻脸上有些慌乱,下巴却是高抬,并不服气的模样。
听雨站在一旁看着,笑容已有些压不住——温娘子真个心善好骗,比观云还好糊弄,一开口求她,她竟愿意折腾这一场。
那厢假意要逃,她这厢连忙告密,轻轻松松就立了功,等会儿顺势求个恩典,不就能跟着去霍家伺候了么。
大晚上的,霍青山只着一件中衣便出来了,周身飘着一层凉意。
书剑去抓人的时候,他便这样等在院中,早已等得满腔怒火。
“就这么想走?”
他冷笑,“当初不是很高兴有住的地方,还说很满意衣食无忧了?”
温婉偏头不看他:“人一关久了,方知自由可贵。我求过公子,让我们就留在这里。可公子不允。”
“当初若不给你户籍,你今日还说得出自由可贵的话?”
他牙关微咬着问出这话,不异于斥她过河拆桥。
温婉闭嘴不言。
“跟着我,就这么委屈?”
温婉还是不言。
霍青山讨厌她这个态度,就如盈盈生病那晚,讨厌她的敷衍。
她越不说话,他心头的火越便蹿得高。
终于,在她的一再沉默下,这火蹿为火龙——他一把将盈盈拽了过来!
小丫头不防突然这么一下,险些绊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娘”来。
温婉两眼惊瞪了。
她虽是作戏,可也绝不容人这般伤害她的女儿,一时拳头握紧:“公子这是要作甚!”
很好,终于肯说话。
霍青山拽住盈盈,冷笑着:“若敢再跑,就让你们母女分离!”
温婉忍着没动手,嘴上惊恐地向他告饶:“不!我不逃了,你把盈盈还给我,她是我的命!”
说着便扑过来拉盈盈。
霍青山一时松了手,盈盈慌慌张张地扑进娘亲怀里,母女俩抱头痛哭,竟是好一副凄惨模样。
霍青山僵硬着脸,他徐徐抬起手,茫然地看着它。
这只手,竟先于他的头脑做出了反应。明明,他刚刚才冲她放了狠话。
那种“在乎”的感觉,似乎又侵袭了他的头脑,让他生出了一丝不忍,几乎是下意识地松了手。
四下寂静,只闻母女俩的哭声。
霍青山感觉额角又开始阵痛,他背过身,深深吸了一口气,未得半点缓解。
不!他不应该在乎谁。这世上,每个人嘴上挂满谎言,每颗真心都不堪检验,人情这东西尽是虚妄,不是么。
他看见过,遭遇过,痛苦着……
书剑小心翼翼地凑上来,说了句:“公子息怒,仔细吓坏了孩子。”
院中死寂,都等着霍青山发话。好一会儿,他才硬邦邦地问:“哭够了吗?”
母女俩拿袖子抹去眼泪,不敢再发出声音。
“跟我来,有话问你。”
温婉茫然:“?”
不过是愣了一下,手腕突然就被拽住,霍青山竟拖着她往房间里去。
盈盈又一次吓坏了,张嘴就要哭,听雨一把将她搂住。
“不哭不哭,听雨姐姐在这儿呢。”
温婉被霍青山一路拽着走,夜里路黑,她险些绊倒在门槛上。
霍青山他要干什么!
温婉是被丢进屋的。人还没站稳,便听得关门声响,随即一张冷俊的脸逼近过来。
屋里只一盏罩灯亮着,霍青山离她很近,近得即便靠着这昏暗的光线,温婉也能将他鼻尖的浅痣看清楚。
男人咬牙切齿,怒瞪着她:“你在以退为进,你在逃给我看!你在故意提醒我你们娘俩的存在,把我当猴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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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婉早知霍青山不是好糊弄的人。
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人看穿她的伎俩后会这般暴怒,吓得她心脏一抽。
这有什么可怒的。他向来不是沉稳冷酷,说话做事轻飘飘地便拿捏了所有么。
她有些诧异,可此时她的愤怒却又胜过了诧异。霍青山刚才对盈盈那一拽,已然点燃她的心火,现在又顶着这样一张脸对她发怒。
她冷静不了。
温婉从未见过顾子骥发怒的样子,那个少年从来都笑眯眯的。
果然,根本不配有人和他长同一张脸。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杀了霍青山!
温婉忍了又忍,没有把手掐到他的脖子上。
她记得自己还在做戏。
“那你倒是放人啊!”她只是梗着脖子回呛。
霍青山咬牙瞪着她,眼中发红。
温婉:“不是识破我的伎俩了么,将我们娘俩打一顿丢出去就是,何必关起门来骂人。”
“你这是有恃无恐!”他的怒火更甚,说话的气息急促地喷在她的脸上。
“我恃什么了?孩子?你不都开抢了么!”
霍青山张了张嘴,一时口拙无言,憋得整张脸都狰狞了。
“那你倒是放人啊”,其实这句就已经奠定了他的败局。
可笑他还多挣扎了一句,又一次被她绝杀一般地顶回来。
——是他没道理,是他自己拧巴,没事找事。
霍青山后退半步,浑身失了力。
这些女人惯会以退为进,他是早见过的,可把这个罪名安在温婉头上,却又好像冤枉了她。
她处处都显得自立,男人于她而言,分明还不如一张户籍文书重要。
于是他一面说服不了自己——她是真的想走;一面又说服不了自己——她是在以退为进。
他很少有这样拿捏不准的时候,便格外的痛苦。
他狠咬了下牙,终于冷笑着又开口了:“那好,我不抢你的孩子。回去之后,你们娘俩原先住哪儿便还住哪儿,”
嘴角僵硬地勾着,假装着他的胜利,“我偏要关着你,却又晾着你!”
时间总会给出答案的。
他改主意了,不必重新找地方安置她们,就得把她们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行。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要被关多久,才会暴露真正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