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下腰,透过蒙上一层水汽的窗户,凝视着车内的人。
贺岩调整座椅角度,放下椅背,仰头随性地躺着。
他不知是睡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她用眼神描绘着他硬朗的五官,目光逐渐柔软,轻轻地敲了敲车窗,他听到动静,猛地睁开眼睛,却对上了她的眼眸,她示意他开车锁。
贺岩以为她出什么事了,马上降下车窗,冷峻的神色看到她抱着的被子时,如冰雪消融,“车上开了暖风,我不冷。”
她不听,拉开车门一股脑将被子塞给他。
他措手不及,只好接过堆在后座。
她想跟他聊聊,敞开地聊,送了被子后没急着走,坐上副驾,下雪的夜晚,空旷寂静,静到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看向他,莞尔一笑。
“是不是很吵,睡不着?”他问。
小旅馆的隔音效果有多差,她不知道,他还不清楚么?
“不是。”她摇摇头,“其实这几天我都没睡好,你也是,对不对?”
贺岩一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默地望着她,仿佛克制着某种情绪。
接着,他平静地点了下头。
准确地说,在很多天前,他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即便睡着,也总会梦到弟弟,梦到她,现实虚幻交织,最荒诞的一次是他梦到他成了弟弟。
他是高一开学后没多久便情窦初开的贺恒。
他和她坐在同一间教室,和她一起做实验,接她上学,放学送她回家。
抄起一根木棍就能将她护在身后,不让别人欺负她。
他几乎沉醉在梦中,根本不想从虚幻中清醒过来,直到她温柔地喊他:“贺恒,贺恒。”
他皱着眉头纠正她:“我是贺岩,贺岩。”
她轻轻地笑了:“傻瓜,你是贺恒,贺恒。”
一瞬间,他如坠冰窟,迅速清醒。
他不是贺恒,他是贺岩,连她最开始亲近他,也是因为贺恒,她抱他亲他,也是以为他是贺恒。
“有一件事我骗了你,现在想要坦白。”她转了转目光,看向车窗外,声音在这个夜里有些缥缈,“你还记得他送给我的那只手表,我说坏了再也修不好吗?手表没坏,只是被我收起来了。”
好笑的是,她收起贺恒送的手表,贺岩却送了她另一只。
原来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是那时的她太迟钝没有看清楚。
贺岩猛地看向她,眉头紧蹙,“没坏?”
他立刻想起那天晚上她的反常,原来她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一觉醒来想起发生过的一切,无法接受,也无法承受。
她没有回答问题,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你那时候在想什么,也不太懂,但我早就做好了你会离开我的准备,那段时间你忽冷忽热——”她顿了顿,“我以为你很为难,你犹豫不决,所以,我才会说不想再麻烦你。”
醉酒后的那个吻,成了一根刺。
拔出来会流血,任由它扎在肉里,时不时还会疼一下。
当她从那个领班身上闻到香水味时,脑袋都空了,但同时她也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可以下定决心接受人生中再一次的分别。
贺岩沉默片刻,问道:“你想听我的解释吗?”
他的忽冷忽热,他的犹豫不决,从头到尾都只因为一个人,没有别人,从来都没有。
闻雪摇了摇头,“我现在都知道了。”
他们过得都不太好,如果他是清醒的痛苦,她则是半醒不醒的痛苦。
有些话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说,或许是此刻太过安静,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诉说藏在内心最深的秘密:“贺岩,不管你相不相信,对我来说,如果我认错人了,完全把你当成他,那天晚上的事我根本就不会想起来。”
那天她喝得不少,也很晕,仿佛脚踩云端。
如果不是她内心有一丝丝,有一秒钟的怀疑,她都会信了贺岩为她编织的谎言。
贺岩呼吸一滞,心跳却无法控制地加快,再快,在安静的车厢里如擂鼓般震动。
她话里的意思,他似懂非懂。
是不是代表在那个晚上至少有一秒钟,她没有把他当成贺恒?
“……贺岩,”她低声,声线有些颤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脑子很乱,心更乱。
怎么会这样?她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放下贺恒,对他的感情会由浓转淡,她的生活里可能还会出现另一个人,他会对她很好,她会慢慢喜欢他,他们会过得很开心,可她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他的哥哥。
贺岩剧烈的心跳,随着这句话慢慢平复。
他狼狈地转过头看向车窗外,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不管不顾将她抱进怀里,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但抬起手时,瞥见她脆弱的脸,所有的冲动好似被冰封了般,令他不得动弹。
他何必一而再再而三逼她?
明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过得有多难。
“那就交给我来处理。”半晌,他找回一丝理智,“我保证,一切都不会变,以前是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
闻雪一阵恍惚。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她也没有办法了,除了相信他,也只能相信他。
“好不好?”他问。
她眼睫低垂,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说:“好。”
得到想要的回答,贺岩却没有想象中那样轻松,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过来他想要的并不只是她一辈子待在他的身边,他想要的很多很多很多。
可他不能再表露出来。
“别再骗我。”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缓解了车内沉寂的气氛。
闻雪笑笑:“嗯。”
贺岩凝视她片刻,不知道是确实没有安全感,还是为了逗她开心,他拿出手机解锁,不太熟练地找到录音功能后给她,“给我录个保证。”
闻雪错愕地望着他,两人对视,她扑哧一笑,吐露真心话时的纠结与脆弱都没了。
她配合笑着接过手机,按下录音键,静默几秒后说:“现在我们都要好好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说完后,结束录音。
贺岩却皱了皱眉,不太满意,得寸进尺,“不行,再来。”
闻雪:“……”
她满眼无奈笑意,本来还想说他幼稚,及时想起办理入住时看了一眼他的身份证件,对他还没满二十六岁这件事有了更为真切的实感。
他不一定能够处理好他们的关系,但她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
再次按下录音键。
这回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攥紧了手机,认真道:“只要贺岩需要我,我就会在。”
贺岩目光微怔,在昏暗的车厢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连他都没发现,他的眼神有
多专注。
他脸上写着隐忍。
眼里却装满了对她的渴望。
一句话就能让他溃不成军。
她结束录音,顺势锁屏还给他,问道:“这个可以吗?”
他克制着点头:“可以。”
闻雪感受车里的温度,伸手到送风口探探,既是转移话题,也是担心他,“这样睡在车上会着凉吗?”
“没事,别担心,早习惯了。”他满不在乎,握住手机摩挲着,要不是她还在车上,他甚至想再多听几遍她录的那些话。
他轻描淡写地说习惯了,她却很不是滋味。
偶尔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窥见到他过去的生活,她心里都会一阵酸痛。
他吃过的苦太多了。
“你以前跑车的时候也住这样的旅馆吗,我看路边停着好几辆货车。”
“怎么可能。”他也笑,笑她傻,“住旅馆再便宜一晚上也得几十,睡车上一分不要,谁没事开房。”
氛围陡然凝滞。
贺岩咬咬牙:“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他斟酌词汇,“别人有事住旅馆,我没事,我住车上。”
闻雪极力憋住笑意。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对,其实人生中有很多难关不过如此。前几天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确实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在逐渐消退,好像迈过这一关,也没那么难了。
贺岩还在绞尽脑汁:“一般只有碰上极端天气,我才会住旅馆,其他时候都是在车上窝一个晚上……”
闻雪还是在忍笑,但他说的这些话她都信了,贺恒曾经不止一次地跟她提过大哥在外为生活奔波的艰辛,一块钱恨不得当成十块钱来花。
等她来到贺岩的身边后,也意外过他的“大手大脚”,他好像跟贺恒口中的那个哥哥不一样。
现在想想,这才是完整的,真正的贺岩,他对他自己不上心,对他爱的人总是毫无保留。
她看了眼中控屏幕上的时间,打断了他笨拙的解释:“不早了,我上去休息,你在车上也要注意安全,要不——”
以他们现在摇摇欲坠的关系,住在同一间房间不合适,但他们可以轮班来,就像在高速上开车那样。
前半夜她睡房间,后半夜她睡车上。
这样一来,他们都能安安稳稳睡几个小时。
“不。”他太了解她了,他都猜得到她下一句要说什么,恢复了兄长身份的他严厉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上去好好睡,听到没?”
不等她回答,他又缓了缓语气,“走,我送你上去,回房以后晚上就别出来了,还是那句话,人生地不熟,有事在窗户那儿喊一声。”
闻雪面露无奈。
他又变成了那个强势的贺岩,说着她很熟悉的话,她却很有安全感。
两人再次走进旅馆,他带着她在前台站定,悠闲自在的老板看他满身冷肃,吐掉嘴里的瓜子壳,主动打了个招呼:“老板有事?”
“拿副耳塞,明天一起结。”贺岩说。
老板哗啦啦拉开抽屉,闻雪看向别处,反而是贺岩有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地瞥见抽屉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押金条、现金、打火机、槟榔香烟以及醒目的安全套。
贺岩挪开眼,不着痕迹地抬腿,挡住了她的视线。
不想让她看见这些东西。
老板翻翻找找,找到一副睡眠耳塞,他接过后递给闻雪,叮嘱:“睡觉关好门窗,要是有人吵,戴耳塞。”
闻雪将这副耳塞收进手心,含笑点头。
老板抬眼,悄悄打量这对“兄妹”,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以她的火眼金睛,哥不是哥,妹也不是妹,两人望向彼此的眼中分明有情愫,只不过一人深,一人浅。
贺岩说了句谢谢后,和闻雪并肩走楼梯上二楼回房。
墙壁并不隔音,走在廊道都能听到别的房间嘈杂的电视音。他在门口停了下来,挺拔宽阔的身影遮住大半光源,“早点睡,我就在楼下。”
“好。”
她刷房卡走进去,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关上房门。
他没有发现门缝里都没有光透出,她忘记将房卡插进卡槽里,整个房间一片漆黑,她疲惫地倚着门,在车上说的那些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勇气。
她脱了力,慢慢蹲下。
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她不知道,只能凭着本能走好当下的路。
至于是对还是错,她已经管不了了。
贺岩脸上轻松的神情也一扫而空,他面无表情地靠着门,微微仰头看着头顶瓦数不够的灯泡,难以想象,在寒冷的冬天,竟然也有一只小飞虫在追光。
他收回目光,解锁手机,将音量按到最低,放在耳边,听她录的几段录音,眉梢微扬。
就这样吧。
只要她答应不离开他就好。
这个晚上,闻雪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房间的暖气开得很足,她感觉呼吸都是灼热的,几次掀开被子下床来到窗台边,看向雪夜中那辆吉普车,挣扎又眷念。
他睡着了吗?
他在做什么呢?
早在她还没有察觉时,贺岩这个人,这个名字,润物无声地占据了她大半的生活,把他剥离出去,对她,对他都是莫大的痛楚。如果只有她痛,她可以忍受。
楼下车里,贺岩熄火,车窗留了一条缝,盖在她送来的被子,反复不停地听着录音,手机电量从充足到掉一半,再到发烫。
他的手机里全是她。
密码是她的生日,墙纸是她的照片,藏着她的轻声细语。
“只要贺岩需要我,我就会在。”
他用拇指缓慢摩挲屏幕里的她,那就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闻雪的这间房间门是敞开的,洗手间里传来阵阵水声。
她醒得很早,洗漱之后便下楼去敲他的车窗,唤他到房间洗澡。白天和晚上不同,以贺岩的分寸感,晚上他绝不会跟她共处一室,白天倒可以接受。
他在车上窝了一宿,原本挺括的大衣都皱巴巴的,这件大衣还是他们去年逛街买的,闻雪记起价格更是心疼不已。
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也没找到熨斗,干脆下楼问老板借了一个,起初她怕手法不稳,会把大衣烫坏,特意找了件旧衣服做试验,确定没问题后,她将大衣挂起来,拿着熨斗小心翼翼地将每一道褶皱熨烫平整。
闻雪一旦专注做某件事,整个人都会全神贯注投入。
她压根没有注意到,洗手间里的水声止住,房间安静下来。
贺岩静静地倚着门,带着满身清冽水汽,头发湿润,有水珠顺着滴落在高挺的鼻梁上也浑不在意,他盯着她的背影,她正耐心细致地给他熨烫衣服,窗外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镀上一层柔光。
他没有出声打扰她。
这是曾经出现在梦中的画面,现在变成现实,他舍不得挪开眼。
好半天后,闻雪关了蒸汽熨斗,察觉到他的注目,侧过头笑道:“熨好了,你穿上试试,我看看还有没有哪里需要补一下。”
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从她手里接过大衣穿上。
她往后退,仔细端量,忽然蹙了蹙眉,“你不吹头发吗?”
贺岩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不假思索回道:“不用吹。”
“会感冒。”她不赞同地看着他。
贺岩:“……”
他想了想,脱下大衣随手给她,沉默地转身钻进洗手间里,没一会儿,传来嗡嗡嗡的风机声响。
闻雪抿唇偷笑。
她没忍住,悄悄走过去探头一瞧,原本就窄的洗手间里,他挺拔地站在那儿,更是显得逼仄,洗手台上多了他的牙刷,剃须刀,他的气息充斥着整个房间。
见他一脸严肃地扯弄吹风机,失笑:“别扯了,吹风机是固定的,只能在这里吹,好像是防止住客带回家。”
贺岩洗头就没用过吹风机,都任由它自然干。
听了这话,他只觉得莫名其妙:“谁会偷这玩意?”
送给他,他都嫌占地方。
搭配他的表情说这话很有趣,闻雪想起了那次在家居商场,他全程皱眉怀疑人生的模样,顿时笑个不停,肩膀抖动。
“好笑吗?”他没什么表情地问道。
闻雪壮着胆子回道:“很好笑。”
他忍俊不禁,实在烦了这吹风机,故意搓了搓头发,甩出水珠逗得她往后躲,“能不吹了吗?”
“再吹一分钟。”她回。
“行。数着。”
雪过天晴,闻雪的心情也豁
然开朗,饶有兴致地打开电视机,很多频道都在重播春晚,房间里热热闹闹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那件黑色大衣上。
她坐在床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人之所以总是会做一些不那么正确的选择,大概就是错误的决定会带来更多快乐。
回到西城以后,闻雪并没有住在筒子楼,她的理由很充分,还剩七天的课要上,住在学姐的出租屋里会更方便,她每天的课不算少,不想把时间花在通勤路上。
贺岩虽然表情不太愉快,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他们保持着过去联系的频率,不算频繁,他也只会在她没上课的时间给她发消息打电话,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低估了“思念”带来的影响力。
每一天他都想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
勉强忍了几天后,实在忍不了了。
这天午休,他从外面回来公司,见娜娜趴在会客桌上睡觉玩手机,心念微动,略一思索后,走到桌边,敲了几下,吓得娜娜直起身子,一脸无语地抱怨:“岩哥,我没偷懒啊!”
“没说你偷懒。”他轻咳一声,明知故问,“万年呢?”
娜娜撇撇嘴:“出长途单了,后天早上才回!”
小情侣坐邮轮玩了一周,下船后没控制自己买了一大堆东西,属于是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积蓄用了大半,万年心疼女朋友买衣服还要计算,收假回来后跟打了鸡血似的发奋工作。
贺岩敷衍地点了下头,随口问道:“你下班没事吧?”
娜娜不明所以,“岩哥,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没什么。”他说,“我下午去趟市区看闻雪,你要没事就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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