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就只有院子里的一老一少。
此时,差役端着一大盆水跑过来,我上前接过来洒进水缸里。
“你找几个人,一起端水过来,填满这两口缸,务必让他们都浸泡在水里。然后找个透气的盖子给盖上,不可让他们晒到阳光。”
“这到底是为何?干嘛把人装进水缸里?”
“他们的肉身已经出现太岁化,必须泡进水里才能活。”我擦了擦手上的水渍道。
“什么?”
等到几名差役端着水赶过来灌水缸,我这才腾出手,把藏在心中的秘密告诉了尉迟长庚。
“实不相瞒,之前我就听说过肉太岁的炮制手段极其惨无人道。每天给人喂太岁水熬制的食物和各种补药,人会变得越来越年轻,如此喂养大约过一个月,人会变得渐渐痴傻,神智全无,五官变形,大活人彻底变成一团肉。然后……”我没能往下说下去。
“然后……肉太岁就算炮制成功,可以每天从他们身上割肉了。”尉迟长庚咬牙切齿道。
“不错,割完还会长出来。直到有一天,他不再耐受太岁水的药性,再也长不出肉来。”
院子里,所有人都沉默了,气氛压抑得很,连那啼哭不止的侏儒都愣愣的看着大家。
我注意到那个中年男子脸上闪现思索的神态,心中一颤,指着中年男子喝道:“来人!抓住此贼。”
差役们一哄而上,男子一反痴傻孱弱模样,伸手过招,动作十分敏捷,拳脚功夫相当不弱。
尉迟长庚见状,上前三两下便将其制服,压倒在地。我走到男子面前,道:“端木七童,你可知罪?”
男子脸上邪魅一笑,道:“还是让你看出来了,你比你哥可聪明。”
端木七童
我叫端木七童,本是彭县人。家人都死后,我跟着师父学会了道术,行走江湖混口饭吃。
师父死了以后,我来长安谋生,可那些道观嫌我是没来头的野狐禅,不肯收我。
后来我认识了巧云,当时她是许相家的妾室,颇受相爷宠爱,奈何许夫人下药堕她腹中的胎儿,导致她体弱多病,心中郁结,渐渐失宠。
许相去世以后,我们打算一起远走高飞,可被许夫人抓了个正着,将她打个半死,而我被施了宫刑,成了废人。
“所以你们合谋报仇,下蛊害死许老夫人?”尉迟长庚鄙夷道。
我感到可笑至极,大笑道:“那个老妖婆是被她自己下的蛊反噬的,是她恨许相为了天后害死她娘家,偷偷练蛊给许相下了诅咒而死,后来练魔怔了,把自己也搭进去。听说,老妖婆的尸体还是她儿子和儿媳妇合伙烧的呢。”
“什么?你胡说!”尉迟长庚怒不可遏道。
萧麟拦住了上前要动手的他,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后来,巧云出家,我回到彭县,隐居山中苦修。
别说,自打我成了阉人以后,师父教的功法终于有了大成,我终于相信他曾是前隋的内侍。
命运就是这样奇妙,被宦官收留的孩子注定要走上阉人之路。
既然天意如此,那我便顺从这天意。
“什么意思?”萧麟问道。
我笑了笑,告诉他,我要进宫成为至高权力的一部分,等我受封内侍省太监令,你们这些芝麻绿豆官,还不得赶着巴结给我磕头?
没等我说完,尉迟长庚突然大笑,笑出了眼泪。
说真的,我生平最恨他这种仗着家世好,用鼻孔看人的官宦子弟了。
“就凭你?亏你还在长安待过,也不打听打听?我,尉迟长庚,本是从三品羽林卫将军,我曾祖父乃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鄂国公尉迟敬德。让我给你下跪磕头?下辈子吧!”
说着,他又指着萧麟,道:“还有咱这位萧县令,出身世代簪缨的兰陵萧氏,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宋国公萧瑀的曾侄孙。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我来回打量这二人,傲然道:“你们不就是投胎投得好吗?有什么了不起?倘若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凭我的聪明才智,成就绝不在你们之下!”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在深山苦修十年,就该赛过几代忠良积累的功业?你本人乃至你的祖上可曾为苍生黎民浴血奋战过?还是为民请命谋过福祉?说到底,你想的都是如何满足一己私利,谋求荣华富贵罢了。”萧麟说道。
我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恨恨道:“当初,你那倒霉哥哥就说过类似的话。我讨厌你们这些世家子弟自以为是的口吻,目中无人。凭什么你们拥有一切,而我要像野狗一样活着,还要被你们唾骂?上苍从没给我像样的机会施展抱负!这是天道不公!”
“刚才还说你当太监这事儿是天意呢。”尉迟长庚嘲讽道。
我恨,真的好恨!今世不能奈何你们,等我下了地狱,一定诅咒你们!
说着,我用力咬了后槽牙,毒液流淌出来,渗到喉咙里。很快,胃里如有一团业火在焚烧……
我喷出一口黑血,闭上了眼睛。
“他死了。”尉迟长庚探了探端木七童的鼻息道。
“坏了!还没来得及问出他背后是谁呢?”我懊恼道。
“不是还有一个人吗?走,审审他。”
那个只会咿咿呀呀的侏儒?
当我们回到放水缸的院子,被眼前的景象呆住了。
那些肉太岁从缸里跳出来,在地面上拼命蹦跶,像极了跳到鱼缸外的金鱼。它们发出尖厉的叫声:烫啊!烫死我啦!
侏儒对着它们咯咯笑着,眼里闪过妖异疯狂的光芒。我才看到他手里攥着砖头。
说时迟那时快,那些喊疼的肉太岁一经阳光曝晒,身上顿时没了水分,粉嫩水滑的肉皮上瞬间出现密密麻麻的黑色坑点,黑烟从坑里冒出来,点燃了肉身。
顷刻间,肉太岁烧成了一团一团的黑炭。一阵疾风刮过,吹来令人作呕的焦味。
“好你个妖孽!”尉迟长庚大吼一声,上前将那侏儒的后脖子拎了起来。
突然,那侏儒嘴里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休想吃了我们。”
说完,他嘴角渗出一口黑血,脖子一歪,咽了气。
尉迟长庚怅然若失的垂下紧攥的拳头,将那侏儒轻轻放在地上。
日头当午,阳光明媚,身上晒得发烫,而我心中却起了阵阵恶寒。
当晚,我把自己狠狠灌醉,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
然后,我接到了州里送来的朝廷的紧急调令。
调令上说,最近长安城不太平,吏部命我和尉迟长庚即刻动身回长安,协助大理寺破案。
我依旧喝个烂醉,全由尉迟长庚与县丞交接,然后再让他把我塞进马车。
回京路上,我抱着酒壶,脑子里想的都是白泽和李若薇。
他们……去哪儿了呢?
尉迟长庚
刚接到朝廷的紧急调令的那天,卢葭去归还折冲府的兵还没回来。
于是,我先雇了辆马车,把喝得醉醺醺的萧麟装进马车里,踏上回京路。
赶车时,我听到车里的萧麟在说胡话:“偷心不够吗?干嘛把我哥拐走,是不是人啊!走了再也别回来……”
我心道,你这个大冤种。
到最后都想着他俩,这是被骗的不够惨吗?
“萧郎,萧郎……”耳边传来女子的柔声呢喃。
谁?我睁开了双眼。只见一名女子坐在我身边,音容笑貌似曾相识。
“李姑娘!”我激动地握住她的手。
“萧郎……”女子的气息渐渐靠近。
一股浓烈的异香飘入鼻腔,一时间心神荡漾!
不对,这不是她的味道。
“你是谁?”我一把推开那女子。
刹那间,女子化作一缕青烟消失,而我仿佛有千斤重物压在身上,动弹不得。
糟了!这是鬼压床,陷入了梦魇。
好不容易,我从梦魇里醒来,几近虚脱。
最近喝得有点多,是该戒酒了。
我起身,发现门窗没关,正从外面灌风进来。
奇怪,睡前明明把窗户关了的。
我越想越不对劲,干脆套上外衣,往外走。
来到尉迟长庚的房门口,见屋里亮着灯,我敲门道:“尉迟兄,还没睡吗?”
里面没人应声,似乎见到有影子从窗边闪过,我当即推开门进去。
只见尉迟长庚躺在床上,怀抱枕头,闭眼痴笑,嘴里念叨着:“婉儿,婉儿,我好想你……”
我莞尔一笑,悄悄靠近床边,捏着嗓子道:“尉迟哥哥,我也好想你呀。”
尉迟长庚应声伸出了手,我随手端起桌上的茶壶塞到他手里。
尉迟长庚接过茶壶往胸前送,壶里的茶水洒了出来,溅了他一身。
“凉!”
尉迟长庚惊醒过来,直起上身,瞪眼看我。
“婉儿是谁?”
尉迟长庚没好气的将茶壶扔给我,我稳稳接过。
“大半夜不睡觉跑我屋干什么?”
他下床换衣裳,我看了眼窗外,小声道:“这宅子不干净。”
他不以为然道:“这不挺干净的吗?”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这么阳气旺的人都做起了不可描述的梦,不觉得这里有问题?”
尉迟长庚回头看我一眼,道:“这么说,你刚才做春梦了?说说,梦到了谁呀?”
“我……”
尉迟长庚嘿嘿笑道:“我可提醒你,下回让我逮到李若薇,定要让她伏法认罪,你最好抓紧忘了她,省得到时候心疼。”
“行行行!不扯这些,咱还是琢磨怎么脱身吧,这户人家不能待了。都怪你,不住客栈,非受人邀请住这儿。”
“客栈不是没房间吗?难不成你要住马厩?”
“奇了怪了,这小小青阳镇哪来这么多外乡人,把客栈都住满?”
“吃晚饭时,我听这家的下人说,明日要举办什么大法会?所以附近几个县的都来看热闹了。”
“大法会?”
“嗯,就是这户主人家刘大善人请来隐修的高人祈福的法会。”
“隐修的高人怎会轻易下山?别是招摇撞骗的吧?”
“高人的来路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刘大善人喜欢结交朋友。我觉得这宅子里的景致挺好,想住上两天,顺便等卢葭会合呢。”
“咱得抓紧回京述职,可没工夫在这儿耽搁。说好了,明日一早就启程啊。”
回到房间,我睡意全无,干脆挑灯夜读,熬到天亮。
天一亮,我拉着尉迟长庚去向主人刘静好告辞。来到院子里,看到一群下人围在正堂外头窃窃私语。
“什么情况?”
我和尉迟长庚对视一眼,拨开人群走进正堂,只见几个嬷嬷和婢女守着一位掩面哭泣的少妇,唯独不见男主人的身影。
“请问刘兄在何处?我们二人叨扰了贵府一夜,想当面致谢再辞行。”我开口道。
那少妇站起来,梨花带泪道:“二位郎君,我家相公今早殁了。”
“什么?他是怎么死的?”尉迟长庚惊道。
刘大善人的娘子张氏道出了实情。原来,这位刘大善人患有绝症,感叹时日不多,便大散家财,请名士高人为他祈福延寿,可他还是没熬到大法会就走了。
“那大法会还继续吗?”我问道。
“举办大法会是相公的遗愿,法师明日会上街为民祈福,以此超度相公的亡魂。”说着,张氏又开始抹眼泪。
我和尉迟长庚向张氏告辞,打算就此离开。可一转身,就撞到了人。
来者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穿着浮夸俗气,行止活脱脱是市井无赖。
他冲着张氏大声道:“婶婶,听说伯父去世了?”
张氏欠欠身,流泪道:“相公他……”
“行了,没空听你们在这儿哭哭啼啼。赶紧把家里的田契,房契,还有店铺账本通通交出来吧。从今往后,我就是一家之主。”
听罢,张氏愣在那里,不可思议的瞪着男子。
“刘二,相公的尸骨未寒,你……”
“婶婶莫见怪,你过门还不到一个月,连个子嗣都没生下,这么大的家业岂能让你这外姓妇道人家掌管?”
说着,刘二直往里闯,开始翻箱倒柜,还招呼带来的泼皮一起动手。
张氏和那些嬷嬷婢女试图拦住他们,但无济于事,张氏只能挤在一旁哭泣。
“混账!都给我住手!”尉迟长庚大喝道。
坏了,这一时半会怕是走不掉了。
尉迟长庚
我实在看不过刘二仗势欺人的样子,当场出手教训,将他们几个打的落花流水,屁股开花。
这下刘家人将我奉为救世主,说什么也不让我就此离开。我当即答应待到刘大善人出殡那天。
言谈间,张氏道出了刘二本是刘静好同宗的远房堂侄,此人不学无术,时常来刘家打秋风,刘静好不堪其扰,早已与他断绝来往。
事后,萧麟一个劲儿数落我多管闲事,延误回京日期。
“总不能眼看着孤儿寡母受人欺凌吧?”
“哪来的孤儿?这儿只有一个妙龄的小寡妇。你也不知道避嫌?”
“我行侠仗义,问心无愧。”
“都说了这宅子不干净,你偏不信邪。”
“你忘了我的绰号是什么吗?我可是活门神!”
“那你去灵堂给人守灵,看黑白无常敢不敢来勾魂?”
“好主意!咱这就给人守灵去。”
“你到底想干嘛?”
“你不是说宅子不干净吗?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既然都盯上咱俩了,那就应战吧。”
我和萧麟一同来到灵堂。这会儿,张氏正披麻戴孝跪在地上烧纸,我向她道明来意,她一脸的感激。
我和萧麟站在灵堂外守着。过一会儿,张氏起身说,去厨房给我们弄点吃的。
等她走后,我和萧麟在屋里打转。这里似乎是刘静好生前用过的书房,里面摆满了收藏的字画和书籍。
转身时,我不小心碰掉了书桌上的画轴,画轴滚动,平摊在地上,我俯身举起来。
这是一位五十来岁男子的画像,他面容清瘦,眉目栩栩如生,蓄了胡须,手里摇着折扇,一派风流名士的优雅从容。
“这画像里的人是谁呢?”我好奇道。
萧麟闻声而来,拿着画作仔细端详。
“是我家翁的自画像。”身后传来张氏的声音。
转身我看见她手里端着两大食盒走进来,上前接过。
萧麟问道:“请问刘翁现在何处?”
“家翁已过世。”
说着,张氏过来,当即从萧麟手中抽走画,麻利儿的卷起来,收纳进盒,生怕我们多看一眼。
萧麟笑了笑,道:“夫人,我也是爱好丹青之人,我见这幅画的画工实在精妙,于是起了与画家切磋的心思,若有唐突之处请勿见怪。”
张氏默默摆下餐盘,欠身离开,从头到尾不肯多说一句。
等她走后,萧麟突然抢过我手中的筷子。
“干嘛?”我纳闷儿道。
“这里的饭菜最好不要吃,你现在跟我出门,出去了我告诉你这画像的人是谁。”萧麟小声道。
“张氏刚不是说过吗,他是刘大善人过世的父亲啊?”
“你信她,还是信我?”
“信你。”
“那就跟我出门,马上!”
我坐在茶肆雅间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等来买家。
来者是穿胡服,戴着斗笠,身形如修竹般纤瘦的男子。
他坐在我对面,摘下斗笠,道:“三两黄金三两白银,对吗?”
我打量着眼前这张白净如玉,连根胡须都没有的青春面容,道:“五两黄金五两白银。”
那人吃惊道:“上个月在书信里不是说好了价钱吗?为何坐地起价?”
我满不在乎道:“解药断货了,你若现在不要,过后可没有了。”
“为何断货?”
“说来话长,给你三日,过后我就离开青阳镇了。”
“要!你现在就给我。”说着,男子从怀里掏出钱袋,将里面的金银一股脑儿摆在我面前。
我掏出瓷瓶递给他,道:“一共七粒,每日清晨空服一粒,服药期间不可食荤腥。”
他迫不及待的接过瓷瓶,打开看了眼,道:“七日以后呢?”
“服了药,你不会再变小,而且找回了三十年青春,不亏了。”
听到这句,他脸上闪过一丝春风得意之色,言语间多了几分爽快:“了然,多谢姑娘千里送药,茶钱我来付。”
“客气了,不送。”
等他走后,我将金银收起来,走到窗边欣赏外面的景色。
街上正在举办祈福法事,人潮熙攘,热闹非凡。此刻正是混迹人群离城的好时机。
我正准备离开,猝不及防的,在人海里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在这儿?我心里嘀咕着,侧身站到窗边,观察萧麟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