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料那伶人的身子骨经不起这一晚的折腾,果然第二天早晨,他就一命呜呼了。
再后来,就如你们所见。
“你为了掩饰自己的隐疾,费如此多的周章不说,且害死了两条人命,值吗?”我叹息道。
“人生在世,总要有代价和取舍的。事已至此,我并不后悔。”刘静好坦然道。
尉迟不解道:“就算刘二不中用,你也可以从族中再选出可造之材来吧?为何要铤而走险?你就不为家族名声着想吗?”
刘静好揶揄道:“像你们这种公卿子弟自然不会理解,当我放眼望去,族中无一人能担得起这份家业,心里是万分绝望的。家业是我祖上数代辛勤经营才攒下,凭什么让那些贪婪奸邪之徒占有?他们哪里配享用?我宁肯亲手毁了,也绝不让蠢货坐享其成。”
我和尉迟长庚对视一眼,说道:“我理解你的苦衷,但你此举的确是有违人伦之道。况且假扮你的伶人和春娘皆因你而死,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尉迟站了起来,道:“外面天亮了。刘大善人,跟我走一趟吧,送你去县廨。”
尉迟拉着刘静好离开。等二人出门后,张氏向我福身道谢:“多谢大人。”
“不必多礼,烦请夫人将那婢女领走吧。然后再帮我请个郎中来治伤。多谢。”
张氏点头离开。
等他们一走,我强撑的身子终于熬不住了。我小心翼翼的脱下衣服,对着镜查看伤口。
“划这么大一口子,还说是小伤?”我嘟囔着,想拿手帕擦血,却抻到了伤口,痛得呲牙咧嘴。
此时,房门口有动静,我停下了动作。透过镜子发现,进门的人是李若薇。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感到很惊讶。
我赶紧把衣服披上,道:“男女有别,请姑娘回避。”
她走过来,直视我眼睛,道:“医者眼里无男女之别,我这儿有上好的金疮药,你敷上就好了。”
“多谢,放这儿吧,我待会儿再用。”
我穿好衣服,发现她站在原地不肯走。
“你还是抓紧离开为好,待会儿尉迟回来了,你可走不了。”
她不以为然道:“我可不怕他。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昨晚制服张氏时,我发现她是喜脉。”
“喜脉?”
她点点头:“不错,算日子大约有一个多月了。”
“原来如此。”我感叹道。
李若薇和我相视而笑。我看她的样子,比起一个月前初见时,多了一些朝气和爽利。
“对了,我哥呢?”说这句的时候,我尽量把语气放得稀松平常。
她答得也轻描淡写:“拿到解药就与我分道扬镳了,说是要去云游,他叫你别担心。”
云游?这倒是白泽的一贯做派。
“那我便安心了。”我点点头道。
“话已带到,我走了,你保重。”
“你还要这样在江湖上闯荡多久?”
李若薇头也不回道:“不劳你挂心,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你以后来长安,若是遇上难处,可以来长乐坊找我。”
她停下脚步,转身道:“别忘了,我身上可背着命案呢,你身为朝廷命官,不该与我走太近。”
“我知道陆家人没死,你及时收手来得及的,我可以帮你。”我真心劝道。
她狡黠一笑:“你少来了,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可是……”
“走了,走了。”她摆摆手道。
“李姑娘,后会有期。”我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再也不见。”
尉迟长庚
我把刘静好押入青阳县的县廨之后,在回刘府的路上,意外碰上卢葭。
他告诉我,回到彭县,得知我们接到朝廷调令,回了长安。
于是,他按着我留的书信上写的回程路线,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回到刘府,我看到萧麟正趴在床上哼哼唧唧。
我走过去,说道:“这点皮肉伤,至于吗?读书人就是细皮嫩肉。”
萧麟白了我一眼,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等你好了,回长安我请你到平康坊喝顿好酒。”
“当真?说好了!”萧麟立马来了精神。
“对了,我刚在路上碰到卢葭了,你说巧不巧?”
“他这么快就赶过来了。太好了!”萧麟试图起身,结果疼得又原地趴回去。
“行了,你好好歇着吧。明日我们再启程。”
“行。哦对了,张氏有了身孕。”
“啊?”我愣住了。
“刚才郎中来给我上完药,又给张氏请脉,结果你猜怎么着?查出了喜脉。”
“原来如此,刘家又有后了?”
“你觉得刘静好会如何处置张氏?”
“这不就是他要的结果吗,他能把张氏怎样?”
“我看未必,他那么好面子的人,此番让张氏看到自己所有底牌和狼狈模样,等他出狱,必不会善罢甘休。”
“倒也是。那你说怎么办?”
“我有个主意……”
我来到青阳县廨的牢房,关了不到一天,刘静好的脸色就肉眼可见的变憔悴了。
“我来找你,是有一事商议。”
“萧县令请讲。”
“这里有一份放妻书,你签了吧。”我拿出文书举给他看。
他咬牙切齿道:“大人,这是我的家事,而且我已经为此付出代价,您为何还不肯罢休?”
“按大唐律法,刑家之子不可参加科举。”我面无表情道。
“什么意思?”
“你如今犯了案,从此有了案底,你的孩子就失去了参加科举的资格。”
“我都这样了,还操心这些干嘛?”刘静好没好气道。
“今早郎中来你府上,诊出了夫人的喜脉。”
“什么?”刘静好震惊道。
接着,他摇头道:“既然如此,那我更不能休她了。”
“我看你也不是执着于宗族血脉传承之人,何不把心往宽处想?你若休了她,兴许你刘家就有了向上进阶的可能。”我循循善诱道。
“此话怎讲?”
“你先放妻,等张氏生下孩子。若是男儿,你就收他为义子,好好培养他。等他考中了乡试,便可以来找我拜师。”
说着,我将昨晚的画展开给他看,道:“这幅画我已配上作画时间和本人落款,暂交张氏保管,等将来,作为孩子拜师的凭据。”
刘静好不解道:“我试图伤大人的性命,您为何要送我这么大的人情。”
我笑了笑,道:“谁叫我赶上了呢,就当我爱管闲事吧。”
一旁的尉迟也开口道:“倘若那小子长大以后不爱读书呢,你就让他来找我拜师,我包他武功盖世,建功立业。”
听到这里,刘静好脸上焕发了神采,人也兴奋起来,他来回在狭小的牢房里踱步,思虑着。
突然,他又问道:“那万一生的是女娃呢?”
这可把人问住了。
我想了想,道:“如今天后都能与天子并称为‘二圣’,同掌朝政。你只管善待她们母子,一切皆有可能。”
“可不是,我就认识一位宫廷女官,人家祖父还是罪臣呢,不照样留在天后身边担任机要政事。”尉迟乐呵呵道。
“那好,我签。”刘静好当即找来牢头,借笔墨,在放妻书上签字画押。
然后,他朝我们郑重地行插手礼,拜谢道:“二位大人的大恩大德,草民没齿难忘。请受刘某一拜!”说着,他俯身长跪不起。
等我们到刘府门口时,张氏已等候多时。卢葭在一旁跟刘府的马夫一起套着马车,见我们回来,二人停下了手。
我走过去,将放妻书递给张氏,道:“夫人,这是刘静好给你的放妻书,你收好。还有,他已答应收你腹中孩儿为义子,你可安心留在府里养胎。”
张氏喜极而泣,跪地拜谢道:“多谢两位大人救命之恩。”
我连忙道:“夫人请起。”
说话时,我注意到马夫听闻张氏有孕之后,脸上浮现欣喜之色。他的目光一瞬不移的追随着张氏的身影,活脱是娃他爹的紧张模样。
我莞尔一笑,道:“尉迟兄,卢兄,既然事情都办妥了,咱这就启程回长安吧。”
挥别了二人,我们离开了青阳镇。迎着夕阳,马车渐渐驶进宽阔平整的山南道。
连着几日快马加鞭,我们终于进入了雍州地界,离长安越来越近了。
前方的尉迟回头道:“马上到泾河边,我们下马,让马儿吃点草,稍作歇息再赶路如何?”
“甚好!”
我们信马由缰,沿着河岸行走。没走多久,发现前方有一群人在敲锣打鼓向前赶,队伍里有人抬着架子,裹布两头露出了猪头和猪尾,还有一顶四人抬的红轿子。
卢葭说道:“看样子是办喜事啊。”
我们混迹在人群中往前走。此时,走在最前方的红轿子停了下来,人们从里面拉出一人来。
定睛一看,那人是约么二十来岁的少年,身上穿着新郎官的红衣。
尉迟见状,乐道:“妙哉!新郎官居然坐着轿子。”
我见此情景多少有些违和,仔细辨听锣鼓声,摇头道:“他们奏的是祭祀龙王的曲子。你看,架子上抬的正是用于祭祀的全猪。”
尉迟看了眼,点头道:“果真如此。”
卢葭纳闷道:“既然如此,那个穿红衣的少年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搞什么?”
“我也看不太懂,要不过去问问?”
我们叫住了一个村民,问道:“这位小哥,你们这是在作甚?”
小哥看了我们一眼,道:“看样子,你们是外乡人吧?”
“不错,我们是长安人士,途径此地。”
“告诉你们啊,我们在祭祀泾河龙女。”
尉迟不解道:“你确定是龙女?难道不是泾河龙王吗?”
小哥摇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当年泾河龙王犯了天条,被宰相魏征所斩杀,如今掌管这泾河水域的是龙王的女儿,泾河龙女。”
“啥?”尉迟瞪眼道。
我们面面相觑,觉得这种说法既古怪又荒诞。
卢葭笑道:“野史而已,乡野村民真能编。”
说话功夫,那些村民围着河滩,摆上祭品,点燃香烛,忙的不亦乐乎。
接着,一名祭司模样的年老巫女嘴里念念有词的来到人群中央,她指着那位瑟瑟发抖的红衣少年,道:“吉时已到,将新郎送入龙宫。”
话音落地,村民们迫不及待的架着少年朝河边走去,前方是湍急的河流,一浪高过一浪。
少年吓得脸煞白,挣扎哭喊道:“放我走!我不想死啊!”
巫女阴沉着脸,道:“龙女选中你成为龙宫驸马,这是你全家的荣耀,不得胡言乱语,惹怒了龙神。”
“不对啊!这是要活祭?”尉迟吃惊不小。
“且慢!”我开口道。
我们三个交流了眼神,然后一起挤进人群中间。村民们见我们突然从半路杀出来,登时凶巴巴道:“外乡人走开!少管闲事!”
“就是!误了吉时,触怒龙神可还了得?”
说着,村民们不怀好意的围了过来。
这是要动手?
老巫女用那双毒蛇般狠戾的双眸死盯着我们,她突然喊道:“他们是邪祟!全都丢去喂鱼,不然龙神会降灾!”
“呸!说我们是邪祟?你个老妖婆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尉迟怒骂道。
说话间,已经有村民动了手,尉迟和卢葭即刻排列阵型,联手与十几个村民对打,他们二人闪转腾挪,掌下虎虎生风,似乎是打上了瘾。
我趁乱去招呼那个少年,道:“这位公子,快跟我避一避!”
我拉着那个少年,踉踉跄跄的逃离混战人群,躲在一旁的草丛中观战。
我问道:“你是哪里人士?怎么被他们抓来的?”
那名少年惊恐过度,话都说不了整句,哆哆嗦嗦道:“长安……”
“那你叫什么?”
少年目光呆滞,只是摇头。
瞧他的面相,应该是富贵人家出身,看样子是真吓坏了。
过一会儿,村民眼看打不过,呼啦作鸟兽散,渐渐远去,那个老巫女混迹在人群中撤退,但手脚不麻利,逐渐被拉下。
尉迟大喝道:“老巫婆,哪里跑!”
说着,他赶过去薅住巫女身上乱飞的碎布条,将她制服。
老巫女匍匐在地咒骂道:“你们胆敢对龙神的祭司无礼,小心遭天谴!”
“住嘴!老妖婆,你们胆敢袭击朝廷命官,就不怕国法吗?”
听到我们亮明身份,老巫女脸色大变,不敢再吭声,只是用极其怨毒的眼神死瞪着我们。
我看了眼她,还有周遭的祭品道:“此事有蹊跷,我从未听说过活祭龙女之说。”
“对啊,我们才离开关中几个月,这里竟然移风易俗了?”卢葭说道。
“此地归属哪个县?”
“泾阳县。”尉迟答道。
“那我们把这巫女交由泾阳县处置吧。我刚问了那位少年,他说自己是长安人士,只是目前受了惊吓,无法说出自己的来历。”
“长安人士?”尉迟打量着少年。
“那就先带他回长安?”卢葭说道。
接下来,我们将老巫女押送到泾阳县。来到县廨,发现泾阳县尉刚好与卢葭是本家,交接过程还算顺利。
离开了泾阳县,我们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策马奔腾,赶在天黑前进了长安城。
进城以后,我们仨就犯了难。一路上我们试图与那少年对话,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那少年始终处于焦灼状态,闭口不言。
“这可如何是好?一会儿就宵禁了。”尉迟发愁道。
“只能是先带他回我家了。”我开口道。
和尉迟和卢葭二人道别后,我驾着马车行驶在车水马龙的东市街头。
我望着眼前的繁华热闹,感觉恍如隔世。离开长安的时候,身边的人是白泽。回来时,却换成了红衣少年。
我回过头,朝马车里的少年道:“这位仁兄,今晚先委屈你住我家吧。明日,我领你去长安县,看能不能帮你找到家人。”
那少年眼皮动了动,但面容依旧呆呆的。
此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了骚乱。一群不良人模样的汉子三五成群,沿途打骂呼喝,粗暴地翻查过往的行人和马车。
我皱了皱眉,继续赶车。
直到他们来到我面前,领头的是留了鼠尾须的汉子,他露出一口黄牙,朝我招手道:“郎君且慢!”
我冷冷道:“你可知我是谁?”
鼠尾须的汉子嬉皮笑脸道:“我管你是谁?爷可是奉了命,要搜查过往车辆。”
“谁的命?”
“太平公主!”鼠尾须的汉子一脸神气道。
“混账!你们假借公主之名搜查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尉迟兄,我丢人了。”他气喘吁吁道。
我哑然失笑,他很少有如此慌乱的样子,但今天似乎是例外。
“丢人?对了,你车呢?”
“丢了。”
“丢人又丢车。”我点点头道。
“车里的人丢了。”
“我丢!”
萧麟告诉我,刚跟我们分手,就碰上了一群不良人,一言不合就开打,弄得马惊了,撇下他狂奔而去。
等他跟不良人掰扯完,马车早跑没影。他干脆没回家,直接到崇仁坊来找我。
听闻不良人敢对萧麟动手,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你没跟他们表明身份啊?”
“说了,后来他们交代,是奉了太平公主的命,搜查进出城的车辆,好像在找什么人,已经有几天了。”萧麟没好气道。
此时已经到了宵禁时间,我留萧麟在家中住下。等他洗漱换了衣裳,我们出门,去了坊内的酒肆。
“萧兄,今日先给你压压惊,改日咱再去平康坊喝顿大的。”
萧麟闻了闻酒味道:“嗯,这酒不错。”
酒菜进了肚,萧麟的脸色缓了不少。
“萧兄,回长安了,你有什么打算?”
“不是让我们去大理寺报到吗,接着当差呗。”
“我感觉招我们回京,没那么简单啊。”
“此话怎讲?”
“你也知道,当初我是受了明崇俨案的牵连才一路从长安贬到彭县的。我听说,此次招我们回京的正是当初审理此案的裴相和薛相,不觉得很蹊跷吗?”
“那件案子都过去两年了,如今太子根基已稳,而你家又是三朝元老,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招你回来也是情理之中。”
萧麟顿了顿,又道:“至于我嘛,当初薛相就不同意放人,是我执意要外放的。他老人家估计是想借机将我要回去,接着回中书省修书。”
“你倒想得开。”
“我哥的事情已解决,我也没理由继续留在彭县。”萧麟自斟自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