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手啦!成何体统?”
白泽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抗拒,但也只能任由我拿捏,谁叫他现在打不过我呢?
第二天起一大早,我差尉迟长庚、卢葭分头带人到乡下的陆大伯家,黔州府长生观,本县清风客栈,逐一核实陆招娣的情况。
陆大伯一家住在离彭县城三十里远的乡下陆家村,上个月那里发大水,当时他们一家子在田里干活,被洪水冲走,家里没人了。
据村里人所说,陆招娣前几年离家去了黔州府,留在长生观的养病坊行医,很少回陆家。
黔州府长生观里的住持——紫云女冠也为陆招娣前几日的行踪作了证,与本人的说法一致。
就在妹妹出嫁前几日,这个陆招娣来到彭县,给养父母传家人死讯。
而昨天,她的确是酉时三刻进的清风客栈,与当晚陆家人的死亡时间对不上,她的嫌疑基本排除。
“让我猜中了吧,她果然是医女。”白泽得意道。
“陆家人全死了,只剩下陆招娣一人了啊……”尉迟长庚有些为难道。
我问他怎么了?尉迟长庚说,夏天尸体搁不久,久了搞不好传疫病,得让陆家三口尽快入土下葬。
“既然如此,放了陆招娣,让她回家办丧事吧。你跟我走一趟,送她回家。”
“还要送她回家?”
“咱县令的意思是,案情还没水落石出,得把这个陆招娣保护起来,省得节外生枝。”白泽心直口快道。
“你个小屁孩,大人办案,何时轮到你插嘴。”尉迟长庚瞪了他一眼。白泽哼一声,独自跑出了公堂。
牢骚归牢骚,尉迟长庚也看出我是以护送的名义,想多了解陆招娣的来路。
天快黑时,我们带着陆招娣离开了公廨。
“两位大人,我一个女子住在刚死人的房子里,有点害怕,能不能准我回客栈住?”路上,陆招娣央求道。
“怕什么?不都是自家人么。”尉迟长庚没好气道。
“陆家没人守灵,岂不让亡者不安?夜里我们会加派人手巡逻你家附近,不会有事。”我宽慰了几句,脚下丝毫没停。
话已至此,陆招娣只好跟着我们来到陆家。
刚进院,发现院子里翻得乱七八糟,似乎有人进来过。我和尉迟长庚对视一眼,他提刀悄悄进了屋。
站在院子里等候的功夫,我掏出那枚玉坠,还给了陆招娣。
“陆姑娘,这是你的玉坠,请收好。”
陆招娣眼里闪过一丝阴翳,她将玉坠收下,道了声谢。
接着,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你几年没回这里了?”
“十年了。”
“你是什么时候去的黔州府?”
“五年前,我拜在黔州府长生观的住持紫云女冠门下学医,出徒后就留在观里帮师父的忙。”
“家里同意你离家行医吗?”
“一开始不同意,可他们听说,我出徒了可以给家里挣钱,就允了。”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办完丧事,回黔州府。”
“去过长安吗?”
“没去过,太远了。”
忽然,屋里传来打斗声。
很快,有个黑影突然从屋里窜了出来。
一名壮汉猝不及防的冲到我们面前,他身后是追出来的尉迟长庚。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陆招娣从她衣袖中拔出一根细针,骤然扎进壮汉的发迹角尖处,眨眼间就把人放倒,手法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情势变化之快,让我和尉迟长庚都傻眼。
“陆姑娘好厉害的针灸手法!”我叹道。
“大人过奖了,我扎了此人的头维穴,半个时辰之内他醒不过来,尽可放心。”陆招娣轻描淡写道。
“好身手啊!这么有胆色,还怕一个人住呀?”尉迟长庚调侃道。
“我怕的是活人吗?”陆招娣白了他一眼,自己进了屋。
尉迟长庚撇撇嘴,随手找根麻绳将壮汉捆上,拴到一旁的柱子上,跟我一起进了屋。
进屋一看,里面也翻了个遍,地上掉了几枚铜钱,还有散落的米粒,窃贼应该是从厨房盗窃财物的。
“我搜厨房时发现他就躲在米缸后面。”
说着尉迟长庚领我来到厨房,只见橱柜里的碗碟全都掉地上摔碎,米缸也掀了盖,凑过去看,里面果然藏着不少铜钱。
陆招娣从房间里走出来,道:“他们的尸首完好,没被动过。”
“这蟊贼还真是轻车熟路啊,都知道钱藏哪儿了。”尉迟长庚嘲讽道。
我扫了一圈遍地狼藉的屋子,朝陆招娣开了口。
“陆姑娘,你还是跟我们回公廨暂住吧。这里会有人看守的。”
“有劳大人了。”
陆招娣走到米缸前,掏出了剩下的铜钱,找袋子装上。
到了公廨,我先让白泽带人安置陆招娣。
然后,我来到公廨刑房,和尉迟长庚一同审案。陆家抓到的壮汉此时已醒,人跪在地上。
“堂下何人?家住何方?为何到陆家行窃?从实招来!”
壮汉刚醒过来,人还有点懵,直到我用力拍案,他才忙不迭道:“回大人,小人叫牛三,家住成北的老井坊,小人赌输了,为了凑赌资进了陆家。”
“你就是牛三?”尉迟长庚诧异道。
“认识?”我看了眼尉迟长庚,他点点头:“昨天我带人挨家挨户搜,就他不在家,当时天快下雨,就没来得及进他家去搜。”
接着,他朝牛三厉声道:“原来,你是去赌了?”
“对对对!小人输大发了,想着翻本儿,一时鬼迷心窍才去的陆家,我再也不敢了!”牛三头点如捣蒜,眼神却颇为闪烁。
“你偷了多少?”
“五百文?不对,是三百文。”
“你是去而复返,对吗?”我盯着牛三盘问道。
牛三垂下了头,点头道:“是,我输光了钱从赌坊出来,经过陆家,就想着进去先借一把,等翻本了,咱再给人还回去。”
“结果你又输了,所以再回去偷,刚好遇上我们?”我冷笑道。
“可不是,本来不想回去的……”牛三嬉皮笑脸道。
“牛三!这种鬼话还是省省吧。你老实交代,除了偷钱,可还犯下其他罪?”尉迟长庚嗤之以鼻道。
“没有!没有!小人是初犯!”牛三惊恐道。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呀!扒下他衣服,上刑具!”尉迟长庚喝道。
狱卒过来褪了牛三的衣裳,只剩下一条亵裤,准备动刑。
这下把牛三吓得双腿抖如筛糠。
我突然注意到牛三的裤裆前缝了一块补丁,用的布料是鲜艳的大红色,十分惹眼。
我凑到牛三面前,盯着那块布料看。牛三见我这样,脸都吓绿了。
观察得差不多了,我吩咐旁边的狱卒道:“把他裤子也扒了。”
狱卒脸上一怔,愣在那里。
尉迟长庚凑到我耳边,悄悄话道:“这是要动宫刑?还不至于吧?”
我这才注意到其他人眼中透露出的复杂神色,无语道:“嗨!你们想什么呢?还愣着干嘛呀?赶紧干活吧。对了,谁去趟内院,把白泽带到这儿来,我有话要问他。”
过一会儿,白泽睡眼惺忪的走进刑房。
“找我何事啊?”
“你来看看,这裤子上补丁的布料是产自何地?”我招呼白泽上前。
白泽皱眉,一脸嫌弃道:“大半夜的不让睡觉,让我闻别人裤头?”
“赶紧的!”我一把将裤子扔过去。
白泽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过裤子,撑起耷拉的眼皮,无奈摊开,可一转眼,他眼里突然有了神。
“这是黄州产赀布,跟枯井女尸身上的衣服料子一样!这布料在本地是稀罕物,我去市集打听过,彭县还不曾有商家进过货。”白泽兴奋道。
“什么?”大伙一听都惊了。
“看来我猜的没错。”我微微一笑,转头俯视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牛三:“牛三,事到如今,你可有话说?”
“大人,这补丁是小人干活不小心撑开了裤裆,用捡来的破布缝的。这也有罪?”牛三哭丧脸道。
“好你个烂裤裆,还想狡辩?我这就去你家搜,查出什么来,看你如何抵赖!”尉迟长庚怒道。
我一脚踢翻了牛家大门闯进去,卢葭和其他捕手跟进来。
我们翻遍了牛三家里,他家穷得很,没几样家什,称得上是家徒四壁。
厨房有口汤底长毛的锅,应该是煮了有些日子了。旁边还散落着几副碗筷,没啥特别的。
“牛三真的只是碰巧捡到女尸的衣角拿去用了?”卢葭疑惑道。
我转了一圈屋里,再转到后院。院里长满了荒草,只有一块破木板随便放在角落里。
我过去伸手抬起木板,发现里面有个洞,我干脆掀开木板。
里面突然窜出一只大老鼠来!没等我动手,它呲溜儿钻进墙洞,一眨眼就没了。
地窖下方随即飘来难掩的阴湿腐烂味,我皱了皱鼻子喊道:“快来!这里有地窖。”
我们几个下了地窖,沿途看到地窖墙壁和地面上均有稀稀拉拉的暗红色流淌痕迹。
再往里进去,角落里有几罐泡菜坛子。
地面上有张席子,那上面有暗红色的一滩血痕,席子周围还有几块碎布条。
我捡起布条看,鲜艳的大红色,质地跟牛三裤裆上的补丁一样。
“县尉,这里有把匕首。”
说着,卢葭从地上拔出了一把匕首,从刀柄到刀刃都染满了血迹,这应该就是凶器了。
“畜生!”我脱口而骂。
下了堂,我回到内院休息。刚熄灯躺下,差役传来急报。
他说从牛家取回证物之后,尉迟县尉就跟疯了似的严刑拷打牛三。再这么打下去,犯人就快被打死。
我叹气,披上官服,让差役带路。这尉迟长庚真是个急脾气,就不能等天亮了再审?
搁着刑房几步远,我就听到了尉迟长庚的呼喝声。
“你招不招!”
连续拷打小半个时辰,尉迟长庚的掌下依然虎虎生风,都不带歇的。
嗯……这位前羽林卫将军,武德充沛。
“尉迟兄,打得也挺久了,要不歇会儿?”
见我来了,尉迟长庚放下刑具,擦了汗,道:“萧兄,这畜生把人关在地窖里凌虐致死。这些都是在他家地窖里搜到的证物。”
说着,尉迟长庚将地上有血迹的席子、匕首、红布条指给我看,我过去打量。
“我来审吧。”
见牛三已经不省人事,我吩咐狱卒泼了盆冷水。
“牛三,你与其抵死不认,不如早点招供,求个从轻发落。”
“大人,小人真的全招了。人不是我杀的,那块红布真是我从路上捡的。家里地窖有血迹是因为那儿总有老鼠出没,我拿匕首打耗子留下的呀。”牛三上气不接下气地辩解道。
“嗯,就当是你路上捡的吧。那你为何特意钻进老鼠乱窜的地窖里缝贴身穿的裤子,是嫌屋里不够阴暗腌臜吗?”我面无表情道。
“这……”牛三语噎。
“对啊,难不成你家针线放在地窖里淹咸菜了!”一听话里有破绽,尉迟长庚立马来了精神。
注意到牛三的目光在闪烁,我坐到他面前,幽幽道:“听说过肉太岁吗?人吃了它,凡胎变仙胎,容颜回春,长生不老。”
见牛三的反应愣愣的,我似笑非笑道:“跟普通的太岁不一样,肉太岁是指那些吃过他人血肉的菜人。吃肉太岁的时候,得从活人身上一片一片割下来吃,才香呢。”
“你是说……有人把活人蓄养起来,再宰了吃?”尉迟长庚眼睛瞪得老大,吃惊不小。
听到这里,牛三终于崩溃了,他哭爹喊娘道:“大人!我招!我全招!”
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这月初一,我在赌坊认识了落草为寇的黄老大,他还带两个兄弟,他们都是附近几个县弃耕逃进山里的流氓。
我们在赌坊相识,一起出老千赢了钱之后,结伴到我家喝酒,酒过三巡就拜了把子。
拜完,黄老大问我,彭县最有钱的是谁?我说是郑掌柜家,县城最繁华的整条街都是他家的铺子。
黄老大说,那就劫了郑家,这票干成了,咱就远走他乡,重头再来。
可他发现郑家雇了不少练家子当护院打手,不好下手,就撤回山里。
没过两天,黄老大和两个兄弟,拉了一车的柴火回来了。他们在我家卸下那车柴火,从里面翻出了大活人,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黄老大告诉我,这是他在邻县城外抢来的远嫁新娘。
之后,我们就把人轮流糟蹋了。
如此过了三天,黄老大吩咐我们将奄奄一息的新娘子扔进了地窖。
接着,他说:“曾经有位前辈点拨我们,吃了人肉再潜入人家里,那家人就会昏昏沉沉,或者噩梦不醒。现在咱把那娘们儿宰了煮肉汤吃,吃完去劫郑家。如何?”
听他们要杀人,我就吓得半死,可这会儿已经上了贼船,倘若不加入,黄老大会把我也给宰了。
当晚,黄老大他们仨联手从新娘子身上活活片下肉来,然后由我端到厨房里煮了锅肉汤,几个人一起分食。
吃完,我们趁夜把尸体投进废弃的枯井里。
本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第二天就被坊丁发现了尸体上报官府,还惊动了郑家。
这下郑家守得更严,根本无从动手。
接着,陆家人又死在家里。县尉带人挨家挨户搜,我跟黄老大他们不敢上街,一整天都窝在地窖里。
等到县尉带人撤走,黄老大就和两个兄弟连夜逃回了山里。
天亮以后,我就出门赌钱。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丧尽天良的畜生!”尉迟长庚咒骂道。
而我对牛三所说的这些内容,感到很失望,甚至是身心俱疲。
“你们让牛三在供词上画押。明日一早去邻县核实下失踪新娘的身份,若属实,将案情合并上报州里吧。”说完,我离开了刑房。
回内院的路上,我思绪万千,心里越发堵得慌。
我千里迢迢来到这瘴气缭绕的地方,是为了尽快找到白泽的解药。
本以为一来就有了可靠线索,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枯井女尸案与肉太岁并无关。
白泽还没睡,守在我房门口,见到我,迫不及待道:“案子有眉目了?”
“嗯,枯井女尸是牛三伙同几个山贼从邻县掳到本地杀的。”
“那他们……”白泽欲言又止。
我摇摇头:“不是。”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说着,白泽进了屋。
我关上房门,点了灯,望着靠在窗边的白泽宽慰道:“当初把你关在彭县附近的山里,说明他们的老巢就在这儿。再忍耐些几日,我定会抓到他们的。”
“小麟子别急,我死不了!”白泽故作轻松道。
“快说童言无忌!”我心里一紧,忍不住弹了他的脑瓜崩。
这回白泽没有躲,任由我摩挲他的小脑瓜,抬头看着我笑。看着他强颜欢笑,我心如刀割。
枯井女尸案告破,那天偷走我家财物的牛三已经打入死牢。
百姓围在街头巷尾热火朝天的议论,都在夸新来的萧县令断案如神,真如他所说,三日内破了案。
而我一离开公廨,就遇到了麻烦。
我在棺材铺跟掌柜要了三口棺材,让他送到陆家。刚转身,就被一群人堵在门口。
“你们是谁?”
“陆招娣,郑掌柜派我们来,向你讨个说法。你们陆家收了彩礼,却让郑家人财两空。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郑家的护院凶神恶煞道。
“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你们找不到我头上。”我没好气道。
只见郑家人步步逼近,眼神里明显带着不怀好意。
“你们……要干什么?”我感到情况不妙!
“想卷了彩礼走人,没门儿!既然陆家女儿跑了,你替她嫁进来吧!”
说着,他们上手来抓我。
我用力推开冲到街上,可他们人多势众,又都是练家子,没跑两步,我就像是待宰的牲口,被他们死死摁在地上吃土,完全不得动弹。
“当街绑架无辜良家,我要到官府告你们!”我用力挣扎道。
“你没机会报官了!这就上花轿吧。”
说着这帮混蛋把麻核桃硬塞进我嘴里,强行把我五花大绑,推入轿子。
最令人绝望的是,整个过程,所有路人都视而不见,没人站出来。
朗朗乾坤,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没等我支起身子,轿子已经抬起来,飞快往前奔。急得我额头冒冷汗,可嗓子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忽然,轿子外传来清朗的男子声音。
“谁说她没机会报官?本官就在此,你们把人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