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昼眉毛都没动一下:“没必要。”
“你不敢,因为你知道她拔不出来!”
“与这无关。”他说,“她不需要拔这种东西。”
今泽道:“其实你也知道吧?不管这些人嘴上说得多好听,该抛下你的时候一刻都不会犹豫。”
沈昼:“你还想说什么?一块说了吧。”
今泽沉默少顷。
烈天在他身体里的时候,他偶尔会瞥见一些沈昼的记忆,所以更不能容忍他此刻的选择。
可是他也无法再提出更多质问。
最后他道:“活着会比死了更幸福吗?”
“可能吧。”沈昼说。
“如果不是,你怎么不去死?”他问。是真的很疑惑地问,没有嘲弄的意思。
沈昼的表情仍旧没什么变化。
“我想把全部力量给她,让她了结我,也算这条命有点价值。”他说,“不过她不愿意,就算了。”
“所以你把那枚戒指给了她?”
“嗯。”
沈昼把玩着手里的血珠,忽然回想起,十三年前他把手链给华灯的那一幕。
他从未相信过所谓的命运,有时也不得不承认,造化弄人是存在的。
他这一生有那么多瞬间,偏偏是决定去死的那一天,她出现在他面前。
戴着那条手链,要他保护她的安全。
如果早一点或晚一点遇见,也许都不会像现在这样。
早一点,他可以停止修炼,像普通人一样陪她过完一生。
晚一点,他就不会答应她的要求,也不会让她难过。
偏偏是那一刻,他已经压不住修为,必须渡劫的一刻。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会解决那些让她烦恼的人和事,有没有他,她都能过得幸福。
啪嗒一下,沈昼松开手,那颗血红的珠子失去束缚,摔在地上,滚到桌脚下,忽然四分五裂。
这是薛子非教他的占卜术,珠子由他的血制成,他从前不屑此道,方才心血来潮,卜了一卦。
血珠分崩离析,昭示厄运,他却笑了起来,转身离开断云殿。
卜出什么结果都不重要,毕竟他仍然不信命。
劳累了一天的仇策回到新买的房子里, 撤去脸上的易容术。
他也不知道沈昼是怎么做到的,总之那天的伤痕一直留在他英俊的脸上,害得他最近都不想出门。
仇策疲惫地抹了把脸, 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他先是愣了一下, 因为他走前窗户是紧闭的,而现在敞开着, 冷风灌入。
随即便是一惊。
就在他房间的最深处, 悬挂墨宝的墙边, 静静站着一抹黑影, 不知来了多久。
显而易见, 能轻易闯入他居所的, 除了妖王云行,就只剩那一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僵硬地道:“你怎么又来了?”
沈昼背对他, 似在看墙上的字, 淡声问道:“华灯的事, 有多少人知道?”
原来不是来揍他的。
仇策悄悄吁出口气,思忖着回:“群仙盟的高层,大概十几个人吧。”
沈昼说:“叫他们过来。”
仇策眼睛一瞪:“你要我助纣为虐?你把我仇策当什么人了?!”
他双腿不受控制跪了下去, 顺便磕了个响头。
沈昼手指头都没动, 他就像狗一样趴在地上。
“把你当条狗,你也得跪下来叫唤,明白吗?”
仇策老实了:“……明白。”
身上压力一轻,他忙不迭滚出门去。
过了会,仇策带着人回来了,所幸他房间宽阔, 不然这么多人难免拥挤。
“剑尊大人,这位贵客是谁?”其中一人对着沈昼的背影问。
仇策本来很慌,瞧见这群家伙犯蠢的样子,顿时淡定下来。
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没眼色。
站在阴影里的沈昼转过身,负手而出。他没用易容术,五官从黑暗中显现,古井无波的黑眸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方才那人又道:“阁下为何不说话?”
他们不认识沈昼,因为见过沈昼的几乎都死了,唯一知情的仇策很不讲义气地缄默无言,旁观他们作死。
沈昼说:“除了你们,还有谁认识华灯,药清宗掌门的亲传弟子?”
那人本来十分不满他的态度,可嘴居然不听话,巴巴地开口:“没有了,合欢圣体这么宝贵,哪能叫别人知道,当然只有我们几个。”
沈昼微微颔首,说:“忘掉她。”
所有人皆是一愣,大脑莫名陷入空白,冷淡的嗓音在脑海里回荡。
“这世上没有合欢圣体,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凡是想寻找合欢圣体的,皆为邪道魔修,必杀之。”
众人齐声称是。
仇策看得毛骨悚然。
他叫来的人虽然不如他厉害,好歹也是群仙盟鼎鼎有名的高手,竟然就在一息之间,沦为沈昼手上的傀儡。
而他究竟能操控多少人,连仇策也无法想象。
“滚。”
沈昼的话音落下,众人一哄而散,房间里恢复寂静,仇策紧张地吞咽口水。
他也好想滚啊。
可惜沈昼没给他这个机会,而是看了过来:“把有关裴见明的所有事告诉我。”
仇策:“啊?”
沈昼:“说。”
他要解决那个超脱天地法则外的东西,既不能拿华灯做实验,苏意轻死了她也会伤心,那就只好从裴见明下手。
华灯正坐在桌前翻阅资料。
她看东西倒是省事,反正让系统扫描一下就行。
月牙和月满按她的要求,送来一大堆书,都是有关万年前的历史记载。
系统很快锁定陈曦的所在。
书中记述,她是天命宗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弟子之一,年纪轻轻便当上长老。
不过她作为器修,没有太突出的战绩,能被记载下来流传万年,是因为人生的最后一刻,她做了一件大事。
末法时代后,无人飞升,但有一位渡劫巅峰的大能,曾无限接近天道。
在陨落于升仙雷劫的那日,他留下了一则遗言,这则遗言不被天道所容,流散于尘世间。
而陈曦以三则玉简,勘破了他镌刻在天劫中仅剩的一句话——“仙人已死,天道有缺。”
此后的岁月,这八个字不断得到验证,越来越的人选择放弃寻找登仙梯,修仙者最疯狂的时代就此落幕。
但这些并不是华灯最在意的内容。
她在意的是,是其中一本古书记载,陈曦曾是殷家家主,殷则京的道侣。
她想起那天在沈昼记忆碎片里见过的蓝衣少年。
意气风发,剑术精湛。
这样说,她听到沈昼喊的,其实正是“则京”……元河剑仙殷则京!
传说中渡劫期的修士,撕毁雷劫的英雄。
华灯更加卖力地翻出所有书来看。
只是无论哪一本,她都没找到有关沈昼的痕迹。
陈曦没有一个叫沈昼的哥哥,殷则京也没有一个叫沈昼的朋友。
是他销毁了有关自己的记载吗?华灯想不通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他总有办法就是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响动。
华灯立刻将所有书简打包扔进乾坤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跑到床上,被子一拉便闭上眼睛装睡。
下一秒,一只手伸出,飞快扯下床帏,床帏后没了动静。
她才不要理沈昼呢!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后又轻轻关闭。沈昼的脚步声很轻,走到一半停住,他像是放了什么东西到桌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华灯竖起耳朵,一动不动。
他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好像没意识到她在生气,问:“吃东西吗?”
华灯相当有骨气地回:“不吃!”
沈昼平静地说:“朱罗果,不吃算了。”
噌的一下,华灯垂死病中惊坐起。
“朱罗果?你从哪拿的?这不是妖域才有吗?”
她觉得沈昼大概又在骗她。
可他站在床侧,一根手指挑起床帏,让她能清楚看到桌上的东西。那确实是朱罗果,而且是满满一袋,品相非常不错。
只是看着,就让人流下口水。
华灯:“……”
沈昼:“不吃我拿去卖了。”
华灯:“你敢!”
她立马跳了下去,噔噔噔跑到桌边,气势汹汹将东西全都护进怀里,仿佛生怕他动手。
沈昼慢悠悠到桌边坐下,朝她一扬下巴:“不敢,所以快吃吧。”
不用他说华灯已经开吃了。
朱罗果又名红锦果,红润润的一团,口感绵密清甜,香气沁脾,华灯吃过一次就将之奉为毕生最爱。
可惜此物产量极少,又只在妖域生长,哪怕是华家一年也买不到多少。
“你从哪弄来的?”华灯吃得欢,脸上都沾到少许汁液,沈昼微微倾身替她擦去。
“在妖域摘的。”他收回手,面不改色揉搓了下指尖,“我去妖域取材炼器,路过碰巧看见。”
华灯双眸亮晶晶:“然后你就想起我之前提过喜欢吃朱罗果?”
沈昼说:“你提过吗?”
“???”华灯鼓起腮帮子,“我当然提过!提过好几次呢!”
沈昼脸上划过笑意:“好,那就提过吧。”
华灯横了他一眼,懒得计较,反正好吃就行了。
不过实在太好吃了,再吃下去她就要提前原谅沈昼了。
可恶,太狡猾了,她根本停不下来啊。
一刻钟后,华灯把所有果子都收拾干净。
她擦了擦嘴,用清洁术祛除所有痕迹,佯装若无其事地咳了声:“味道一般吧,今晚吃什么?”
沈昼似乎对她的翻脸不认人早有准备,手掌一翻,不知从哪变出一只食盒。
打开盖子,往前一推,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都是你爱吃的。”他淡然地说。
华灯正襟危坐,告诉自己就偷偷瞄一眼。
酱香鸭,东坡肉,蟹粉汤,花生酪,糖蒸酥……还真的都是她爱吃的。
华灯严肃地拿起筷子,严肃地大快朵颐。
很快的,她的表情就绷不住了。
呜呜太好吃了。
华灯怀疑他是专门找人做的,因为普通酒楼不可能有这么好吃的风味。
沈昼就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好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能变出来。
华灯绞尽脑汁。
她想起前世看过一篇帖子,标题是“男朋友太厉害了怎么办”。
而下面的回复很统一:哪方面厉害?[让我康康]
华灯觉得,自己男朋友好像哪方面都挺厉害的。
这让她很发愁。
见她一脸苦思,沈昼挑起她一缕发丝:“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华灯装傻:“问什么?”
沈昼似笑非笑:“你宁愿问今泽都不想问我?”
华灯一听就委屈,抱怨道:“我以前问了,你没告诉我。”
沈昼说:“你也知道,那是以前。”
她故意说:“以前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吗?”
沈昼没说话。
他吻了过来。
他的动作太自然了,华灯根本没想到拒绝,等迷迷糊糊被他抱到床上的时候,已经晚了。
不过他没有做别的,只是让元神进入她的识海。
华灯如以往般接纳了他。
元神相融,宛若一体。
他在告诉她。
当然是不一样的。
元神里的情感再真实不过,比所有话语都更直白,也更做不得假。
于是华灯明白了,无论她问什么,他都会回答的。
她揽着他的脖子,轻声说:“我想去剑仙墓。”
“我知道,我陪你去。”
“殷则京……他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生死之交。”
华灯想,如果是她的朋友埋在那里,她一定很难过,可沈昼好像没有。
大约这样的想法在神交中被传递出去,沈昼捏着她的后颈,笑着说:
“那墓里没有尸体,只有一柄断剑,还有他曾经收集过的法宝。你可以进去看看,喜欢哪个,带走就行。”
华灯:“……这不太好吧。”
沈昼:“没关系,他都死了。”
华灯:“……”你再说我真的心动了!
这次的神交很温柔。温柔到她忘了要生气的决定,舒服地靠在他怀里乱蹭。
沈昼轻缓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哄孩童入睡。
这应该不是书里教的,华灯脑子里划过这个想法。
他有时会做出一些令她意外的事,比如记住她喜欢吃的食物,哪怕她只在他面前吃过一次。
也会时不时帮她加强法器,上次她偶然取出乾坤戒里的法器一看,大部分防御法宝都有被淬炼过的痕迹,功效比从前更强。
三清散他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做了改良,今夜她不会再有任何难受的地方,可以尽情入眠。
是他的家人教会了他这些吗?还是他天生便如此?
模模糊糊地想着,华灯睡了过去。
神交会看到对方的记忆,这点无可避免。只是今晚,华灯看到的内容却变了。
她不再看见任何血腥,所见到的皆是美好的画面。
是小小的沈昼抱着两岁的妹妹,坐在院外的洋槐树下乘凉。
是他依偎在父亲怀里酣眠,双手紧紧抓着一柄木剑。
以及他在天命宗学习剑术,和压制了修为的殷则京对打,两人不讲究点到即止,总是打出一身伤,然后畅快饮酒止痛。
陈曦有时会来看望他们,不过从来不参与,只是独自坐在一边,没多久便悄无声息地离去。
在离开天命宗的第十年,他同时收到来自陈曦和殷则京的婚礼请柬。
一封写着:“哥,我要成亲了,你会来看我吗?”
另一封写着:“阿昼,这是请柬,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沈昼大约是有过短暂的疑惑的。
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妹妹,他知道她不可能会爱上一个人。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回了一封简短的信——
“请柬我已收到,若无意外,我会赴宴。愿你们安好。”
整整一夜,华灯见到的记忆碎片都称得上快乐。
那些回忆像被风卷落的花瓣,偶尔从她的脑海里掠过,留下的都是愉快的感受。
她睡了很好的一觉。
“我家里人都很好的,而且你长得好看, 他们也会喜欢你。”
沈昼摸着她头发,饶有兴趣地说:“好看就喜欢?”
华灯理直气壮:“不然呢?难道喜欢不好看的?”
沈昼不轻不重道:“世上好看的人有很多。”
华灯哦了一声。
这不就是想让她说什么“你最好最喜欢你”这种话, 她才不说!
她道:“那别的好看的我也喜欢。”
沈昼说:“我不喜欢。”
“不用你喜欢……”
“我只喜欢你。”
“?!”
华灯腾一下从他身上窜起来。
“你突然、突然说什么呢!”
虽然她优点这么多,他喜欢她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乍一听她还是红了耳朵。
华灯满眼惊疑地打量沈昼, 像是怀疑他被人夺舍了。
沈昼却表现得平常, 仿佛刚刚说话的人不是他。
他只是偶然想起那天, 殷则京不满他总是沉默的态度, 大力拍着他的肩, 摇头晃脑道:
“唉沈昼啊沈昼,要是哪天你喜欢上一个姑娘,一定要告诉人家, 千万别憋着不说啊!”
这样算告诉了吗?
其实告诉了也不会怎样, 到时她依然不会记得, 只是他觉得应该说出来而已。
看华灯的表情,似乎没那么相信。
于是他改了措辞,重新说了遍:“其他人都不重要, 我只喜欢你。”
华灯愣愣地呆了片刻, 耳根简直是烧起来。
“啊?……哦。”
她慢慢地躺下去,缩进被子里,指尖捏着耳垂,不知怎么回应。
说“我也喜欢你”?太俗套了吧!
说“我接受你的喜欢”?可他们本来就是道侣啊。
“那谢……谢谢?”被子里传出小声的一句。
沈昼被逗笑了,干脆也躺进被子里,于黑暗中贴近她的鼻尖。
“没有了?”他按着她的后颈问。
他的呼吸近在面前, 华灯脸上更烫了,只能庆幸他看不见。
“其实我也还……挺喜欢你的。”她吞吞吐吐地说。
沈昼去吻她的眼睛,笑着道:“那我也该说一句谢谢你。”
不知为何,他说得轻松,华灯却觉得这并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就像她也不是。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总是有种孤独感,时常会觉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在这里打打杀杀是常有的事,而她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接受。
父母妹妹都是凡人,唯有她身具灵根,注定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每次出门都会遇到危险,所以从小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几乎没什么朋友。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孤独感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她去过很多地方,交到了朋友,她的手链蕴藏天底下最强的剑气,她的戒指是世间最强的防御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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