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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门寒婿的科举路(三六九龄)


秦州府一行举子走过来后,门吏瞥一眼沈持, 这次他们终于背上了包袱,看样子是要宿在城里了, 当下笑道:“小老爷快些的吧, 一拨一拨的举人大老爷早过去了, 您可千万别误了会试哟。”
秦州府举子:被扒了层皮走的吧,呵。
沈持眸中略带笑意:“多谢操心。”
门吏爽利放行, 不怀好意地说道:“快进城吧。”
今夜就让你们留下买路财。
沈持收了文书往里面走, 心道:也不知史将军她们什么时候来。
他们为了能跟着史玉皎走,拟定了两种方案。
头一种是:要是史玉皎白日里进城, 不会一进城就找客栈宿下, 必然还要策马北上再走一程, 到天黑才有可能投宿。
万一是这种情况,他们会骑马的买马匹骑马跟上她,不会骑马的雇马车跟紧,总之是想尽办法竭力跟上她。
还有一种可能是她黄昏时进城, 来不及赶路就宿在这里, 那么他们只要跟她投宿同一家客栈就好。
进到城里, 举人们先去打听买马、雇马车等事宜,近来进京的举子多,这里有许多做这样生意的, 早市上倒不难找。
他们预先也看得七七八八了。
很快,沈持和会骑马的汪、黄二人买好了马,其他举人们雇好了马车,出行的万事俱备。
此时距离城门打开不过一个时辰。
“先找个饭铺吃早点吧。”沈持说道:“史将军入了城定然要和此地的知州大人见面打过招呼再走,咱们来得及。”
这是秦州府的南大门,辖下的燕山府。
汪季行悄声说道:“早点铺最好是临街的,万一平西将军进城,咱们也好看得到。”
能考中举的都不傻,立刻同意了他的提议,寻了个视野开阔的早点摊子。坐下后他们一边吃着饭填肚子,眼睛一边瞟着四面八方,生怕错过了史玉皎这个“护身符”。
沈持:大老爷们,你们偷感有点重啊。
秦州府举子们三心二意地吃着早点,左等没动静,右等还是没动静,快到午时的时候,终于听见一个骄横的声音说道:“快点快点,把城门口的人清走,别耽误平西将军入城。”
沈持远远望见一个穿青色官袍的男子坐在马车里,打起门帘,对马车夫颐指气使地呼道。
看来是燕山府的知州了,听说此人叫夏先,是秦州知府周六河的连襟。
他拿起手帕擦擦脸,又擦擦手,擦完没那好险些掉在地上,沈持深吸口气,给众举子们使了个眼色。
“平西将军乃圣上亲封正三品的武将,”举子们各自拎好包袱,凑在一块儿议论:“怪不得夏知州要亲自去迎接她。”
老举人王皓撅撅胡子:“走个场面罢了,自古文官哪有真正瞧得武官的,心里只叫他们‘莽夫’是了。”
呸,秦州府的知府周六河不过同进士出身,算什么正经文官,更别提跟他沆瀣一气的连襟夏先了。
多半也是个狗官。
另一名四十来岁的举子欧阳新上回进京赶考行至通州府时也被打劫过,心中骂道:这样的人竟忝列知府、知州之位,皇帝糊涂啊!
沈持看着夏先的马车发了片刻的呆,交待赵蟾桂:“你去悄悄跟上,盯紧平西将军她们进城后和夏大人寒暄多久,对了,千万别惹麻烦,实在无法靠近就算了。”
“好的沈老爷,”赵蟾桂:“放心吧我够机灵。”
沈持和举人们商议待会儿怎么跟上史玉皎:他和汪季行、黄彦霖会骑马,待会儿等她们一开拨跟在后头,乘马车的则先行往前头走,他们很快会追上去……
史玉皎这会儿进的城,小半天时间,到天黑根本走不出去通州府境内,沈持算着战马的速度,差不多能走到紧挨京城的昌平府,宿在哪里。
到时候她投宿哪家客栈,他们就跟着去哪家客栈过夜。
推演几遍计划,自觉计划没有漏洞后,举子们依计行事。
正如沈持预料的那样,史玉皎进入城后和当地知州夏先打了个招呼,便继续赶路。
赵蟾桂大老远看见那背着长矛的女将翻身上马后,立刻奔跑来告诉沈持。
沈持他们牵着马等着路旁。
不一会儿。
“平西将军车驾行经,闲人避让——”有衙役开始敲铜锣驱散路上的行人了。
沈持牵紧了马。
马蹄声越来越重,大抵是看到有百姓,史玉皎一行十来个人掣住马缓缓而行。
沈持想绕到她们队伍后面。
这时候他眼前飞驰而过一位骑马的女将,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到前头去了。
沈持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史玉皎这次没有穿铠甲,而是一身武将窄袖便装,头戴帷帽,她双手牵着马缰,玄黑色的披风在春风中恣意飞扬。
马上惊鸿一瞥。
看背影她应当比五年前见长,因为她背上的长矛好似短了一截,多半是她长高了衬的。
跟在史玉皎身边的是她的副将兰翠,沈持一眼便认出了她,但是相隔太远,他无法贸然上前打招呼。
出了长街,沈持骑在马上,用目光远远地追着她们。
行人少时,他打马快速前行,终于跟上了史玉皎一行人。
大概感受到有人跟着她们后头,史玉皎忽然勒住马,扭头精准地瞧了过来,目光对视的一刹那:“……”
沈持飞快低头:“……”是他小看人家了,一个年少就领兵打仗之人,怎能不敏感犀利。他又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说了声:“在下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没想到扰了将军赶路,罪过。”
史玉皎极其微微一笑:“无妨。”
她通身的英气逼人,声音带着微微的肃杀,让他听得想打马上前与她同行,又怕唐突了她,只能停下马踟蹰在那里。
史玉皎又转身催马快走。
“咦这不是……”史玉皎的副将兰翠看见主子跟人说话,也扭过头来看,她认出了沈持,讶然道:“你是秦州府……”
那个喊“姐姐救我”的解元郎吧。
沈持被她的话唤回心神,不太流利地说道:“……兰副将,真巧,又见面了。”
兰翠:“上京赶考呢?”
沈持点点头。
“与我们同路,”兰翠打马去追史玉皎:“还真是巧。”
她的话散在春风里。
沈持算得极准,天黑时分,恰好到了昌平府,在城门关闭之前,他们进了城。
昌平府当地的官吏又来迎接,沈持故意放慢脚步,不近不远地跟着她。
史玉皎一行人下榻的昌平府的昌平客栈,沈持也跟着她们进入这家客栈要了上房。
“兰副将,一路上跟着咱们的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进了屋,史玉皎摘下帷帽问兰翠。
“是,将军,那个最年少的是秦州府去年桂榜的解元郎。”兰翠笑道。
史玉皎:“……”
兰翠说道:“你道我怎么认得他,去年押运粮草途径秦州府省城……”遂把去年桂榜时节沈持被捉婿的事说了。
史玉皎脸上露出清浅的笑意。
天将黑时,昌平府送了犒劳平西将军的饭菜,一共七八个五层的食盒,里面装的菜品异常丰盛,鸡鸭鱼肉样样全乎。
史玉皎看了一眼:“送一些给赶考的举子们吧,一路风餐露宿很是辛苦。”她们吃不了这么多,丢了可惜。
“是,将军。”兰翠说道。边关粮食尤为珍惜,她们的确见不得半点浪费。
客栈简陋没什么好饭菜,举子们一路狂奔勉强跟上史家军,都累得骨头快要散了架,正打算有什么吃什么随便对付一顿。
餐桌上,他们正对着一盆炒得齁咸的白菜不知道怎么吃第二口时,兰翠命人搬了两大盆菜来:“我家将军说昌平府送来的饭菜多,吃不了,叫我送来一些,都是没开封的,诸位郎君请慢用。”
举人们一时不知为何忘记客气,直接说了谢她的话,收下了!
从食盒端出来饭菜后,香气扑鼻,让他们的眼都瞪直了。
“多谢史将军赏饭,”老举人王皓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多谢史将军。”
犒军的吃食不算很精致,别的不说,和鹿鸣宴上的差的很远,但很豪气,大块煮得熟烂的牛羊肉……吃一顿能管好几天饱的那种份量。
举子们一开始还只是矜持地尝了一口,品到滋味后又飞快的塞第二口……而后放下斯文大快朵颐。
“香啊……”黄彦霖边吃边道:“史将军真大方,我得……”他想说去叫人家一声“史兄”,可一想人家三品的武将官阶,又是名女子,他笑道:“好好感谢她。”
沈持吃得酣畅,他夹起一块肉正往嘴里送,不经意一抬头,楼上一张芙蓉面正往他这里看来……
史玉皎未带帷帽,同男子一样挽发,以桃红色缎带束着青丝。
这让沈持几乎拿不稳筷子:“……史将军。”
她微微颔首致意。
他记得真切,她方才是在看着他笑,是在笑他狼吞虎咽吗?沈持脸上发热,红得跟碗里的虾子没差别。
一连绷了几日,当晚松懈下来后夜里难免睡得沉。
深夜,客栈外,夜风送来一阵粗噶的吵架声。
“老大,到底劫不劫啊?给句痛快话。”
“知州大人说了,谁胆大包天惊扰平西将军,谁就是跟他过不去……”
“怂货,怕一个娘们。”
“你不怕死你去。”
客栈小二夜里当值听到了,心道:今日这里宿的可是朝廷的三品武将,大官,我看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
沈持一觉睡到五更天醒来,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睡得这么死没被偷了银票吧?
急忙一摸中衣里面,还好,尚在。
别的房间里的举子们都如他一般,醒来后急急去摸钱袋子,摸到了才知是虚惊一场。
沈持从包袱里挑了身新衣穿上,挽发时又觉得发带旧了,又换了新的浅青色发带束发,下楼时赵蟾桂瞧了他一眼,总觉得沈小老爷今天有点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了。
“嘶——”马棚里有马的嘶鸣声。
沈持快步下楼,往外头一看,只见史玉皎牵出马,正准备启程上路,他快步走出去说道:“多谢史将军。”
谢谢庇护,谢谢你送来的肉,真的很香。
史玉皎一抱拳:“祝愿郎君此去提衡霄汉上①,早日看尽长安花。”
沈持想不出除“谢谢”之外的话回她,微微发呆的瞬间,她已翻身上马,飞驰远去。

至黄昏之前他们出了通州府,抵达京城。
京城城门宏伟,气度非凡, 城楼上的守卫如罗汉一般,俯视着一个个进出的马车和行人。
如果说一路经过的州府是繁华, 那么一对比京城就是富丽堂皇。
从马车的装饰到迎面而来的路人的服装,都比别的地方多了几分光鲜, 街肆上的小贩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见谁都打招呼。
不是真正来古代看过, 很难从历史书中想象出古代京城的市井到底有多繁华, 淳朴和自然的交融, 农耕社会的形形色色,和后世的科技与光影交织的城完全不同。
古香古色也能让人为之震撼。
举子们来京城参加乡试, 一般都会去会馆——各省在京城开办的官办餐馆客栈一体的, 供乡贤们平时聚会、举子进京春闱的落脚点,报到、入住, 不用另寻住处。
王皓是第二次赴考, 轻车熟路, 带着沈持沈持他们很快找到秦州府会馆——一个偏远的破旧门面,里面不大亮堂还有些冷清。
“有人在吗?”汪季行用秦州话去问。
很快有两个伙计跑出来,嘴里同操着秦州方言:“可算是来了。”
原来别家会馆的举子们早几天前就到了,只有他们秦州府的迟迟等不来人。闻声会馆掌柜申四明又带着几个伙计出来殷勤地帮他们拿东西:“路上还顺利吧?”
“从哪里进的京?没走通州府吧?”
听说好多省府的举子们都被偷被劫, 有人到了会馆身无分文, 吃住都得找在京城的同乡资助了。
沈持说道:“我们是从通州府过来的, 不过还好没遇上蟊贼。”
申掌柜几乎不敢相信:“从通州府进京的?”
竟然没遇上专抢举子的蟊贼,奇了怪了。
或许是他们来的晚,蟊贼抢够钱罢手了, 也有可能。
举子们并不多说,办了入住后各自回房。
会馆给他们安排的全是最好的上房,早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屋中的一应家具也收拾得洁净,看着很舒适。
沈持进去后对赵蟾桂说道:“赶了一天的路,先坐下歇口气。”
赵蟾桂放下东西往椅子上一坐——“咔嚓”椅子腿断了,把他摔了个脚角朝天,“唉哟”直叫疼。
沈持:“……”
楼下申掌柜听见动静,立马亲自前来问询怎么回事,这要是摔着举人老爷还得了。
“申掌柜,这椅子糟了。”赵蟾桂委屈巴巴地说道。
申掌柜看着他,却叹着气对沈持说道:“这屋子里的陈设是旧了些。”
沈持:“我方才进来时看见门面亦是破旧,莫非会馆开办艰难?”
“实不相瞒沈老爷,”申掌柜说道:“真叫您说对了,秦州府每年的考中进士的人少,自然在京城做官的就少,在京的乡贤少,每年给会馆捐钱的人就少……”,他一连说了许多个“少”字:“维持下去捉襟见肘啊。”
外省比如江浙二府每年考中的进士占此科人数的一半还多,甚至某些年份的甲榜三鼎甲基本上被他们包揽,他们日后做了官,会拿出一些钱来捐给本省的会馆,捐赠的人多,他们省的会馆自然装潢富丽看着气派许多。
而给秦州府会馆捐钱的乡贤太少,以至于他每年不得不去找秦州府要银子,修缮左支右绌的,屋内的椅子腿被老鼠啃了也不舍得换,一修再修俭省着用。
沈持:“难为申掌柜了,我们小心着些用吧。”
“委屈沈老爷了。”申掌柜万分歉疚地说道:“在下给您换一把好的来。”
沈持心想:他说的“好的”也只能是糟得不厉害的吧。
果然,一会儿搬来一把四条椅子腿新旧不一的,可能之前断了腿修过,不过试了试还算结实,凑合能用。
“要是咱们秦州府什么时候能出个三鼎甲就好了,”申掌柜换好椅子后,又检查了一遍屋里的门窗:“我们秦州会馆也扬眉吐气一回。”
“掌柜的,”赵蟾桂揉着摔痛的屁股指了指沈持:“您的期望可能要着落在他身上了,沈老爷是去年咱们府桂榜的解元郎,文曲星下凡,一到做文章的时候啊谁也挡不住他的运势……”
沈持:“我听着呢,赵大哥你接着吹。”
赵蟾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说的都是事实嘛。”
申掌柜听说沈持是解元郎,惊喜地拱手道:“沈老爷这么年少就高中解元,真想不到啊。在下失敬了。”
沈持:“掌柜别听他胡说,我今年也是来碰运气的。”
“我看解元郎这气度,”申掌柜把他打量一番说道:“定会占得杏榜一枝,高中进士。”
沈持拱手还礼:“他日真能登科,必不忘掌柜今日吉言。”
将将安顿住下,外头的天已经全然黑了。
晚饭时,申掌柜拿出会馆最好的饭菜招待举子们,种种照拂十分周到。
一度让沈持觉得这次春闱考不出个名堂来就无颜见江东父老,是以他夜里又熬夜——文人说的三更灯火,读书了。
第二天他们外出一次,与各省考生打了个照面。
各州府的考生从四面八方涌进京城来,五湖四海的,谁也不知道谁的根底,都相对比较谨慎,头一开始几乎看不到口若悬河,大谈特谈的人。
可厮混几日后,有些人就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沈持想起江载雪说过的话,“每次话说多了都得后悔。”,他有同样的感悟,因而开口之前三思再三思,能少说的绝不嘴贱多说一句话,只听别的考生瞧不起这个轻视那个,看着他们不消停,横竖不参与。
有人打听秦州府来的举子,得知沈持年纪最小却是桂榜解元,好奇地去翻他的老底。听说他父亲不过是禄县的一名微末小吏,他们对他的家学嗤之以鼻:“如今这世道啊,什么人靠运气都能中解元,还进京来考进士了呢。”
“他文章究竟如何?”有人提出质疑:“作过什么诗?”
有好事人:“听说沈解元什么都好,只有一样不会作诗,听说他在鹿鸣宴上都一句没作出来呢,呵呵,瑕不掩瑜,瑕不掩瑜嘛……”
于是有人偏偏要拿作诗来说事,邀请他们去游西山,文人的游山玩水,不单单是游,还要输出,你看古人的诗啊赋啊,好多是不是都是游山玩水之后的副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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