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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门寒婿的科举路(三六九龄)


周渔在黑板上贴了张宣纸,毛笔一挥写下“上大人”三个字,蒙童们伸出小手指比划了下,可不就是横竖撇捺嘛,他们闭了嘴。
沈持跟着蒙童们铺开纸,尝试握住毛笔。
“写字时要凝心静气,眼睛在笔尖上,心也要在笔尖上,力气则在手腕和手指上……”周渔一边讲解写字的诀窍,一边扫着蒙童们握笔的姿势:“沈持,往下移半寸……杨景文,放松,别捏那么紧,笔杆子要断了……”
但是对于初学写字的蒙童来说,多数人的劲儿总是聚不到笔尖上,到了写字的时候,手腕和手指全都不听话,操纵不了那杆细细的毛笔,不是笔画虚浮,就是用力过猛,跟在刷墙一样,反正他们几十个新入书院的蒙童能写出各种你能想想出来的横竖撇捺来。
苏夫子一点儿都不生气,他让蒙童把纸张收起来去放到石头上晾干:“喜欢画画吗?”
相比写字,蒙童们看着五颜六色的颜料,说道:“夫子,很喜欢。”周渔领着他们去画画。
画画是没有夫子来教的,只当做自习,不过他们画画的时候,苏夫子也跟着在一旁作画,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鸭子画成了,连翅膀上的绒毛都似乎跟真的一样,引得蒙童吱哇乱叫:“夫子好厉害,我想学,教我们吧。”
于是苏夫子带着他们画鸭子,一只鸭,两只鸭,三只鸭……
沈持虽然心理年龄够大,依旧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学得很专注,在其他孩童还在和毛笔磨合,想法设法驯服的时候,他已经差不多能照葫芦画瓢,画的鸭子能看出是只鸭子了。
次日依旧是写“一”字,不过相比昨日,周渔对他们的要求高了,要他们临摹,写出笔锋走势,就这样连续写了三日。第四日开始写“上”字,又一连写了三日。
沈持上辈子浅浅地学过毛笔字,还算跟得上苏夫子的节奏,这阵子过得不紧不慢的,他还有心思每日中午给自己做一顿晌午饭,不过他最近都是用清水煮各种食材——一小半的食材是江载雪想跟他搭伙吃饭从家中带来的,还有一大半是从书院后头的林子里采来的,一些他认识的菌子,现采现煮的汤鲜掉眉毛,配上他用当朝的调味料研制的各种口味的蘸水,吃起来口感十分丰富。每顿都至少炫两碗米饭。
等写完“上大人”,一晃半个来月过去,他俩肉眼可见地胖了圈,八月十五中秋节前一天放假的晌午,江载雪边吃边幽怨地说道:“这怕是今年的最后一餐了吧。”
最后的……午餐?
沈持瞪大眼睛:“江兄,说什么胡话呢。”是书院的食堂要拆了还是他要退学了。
江载雪笑笑:“你就当我混说吧。”
沈持:“……”
听君一席话,浪费三分钟。
中秋节那天,一家人聚在家中过节。
自打入了私塾之后,沈全、沈正和沈知秋几乎每天都哭丧着脸回家,他们到底在苏家私塾经历了什么,沈持不知道。
只是听朱氏说苏秀才要求极其严格,写不好字念不好都要打手板,阿二挨的手板最多,阿秋被打的次数极少,不仅如此,私塾还发给他百余张练字的纸以资鼓励,可见他的书念的很好。
“怨不得你三婶说嘴,”朱氏一脸羡慕地说道:“阿秋果然是个读书的料子。”
沈持想了想沈知秋日渐发黄枯槁的脸,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朱氏看着儿子养得红润的脸庞,竟话锋一转:“虽说念书要刻苦用功,但阿池正在长身体,也要叫脑子停下来歇一歇,莫不长个子了。”
念书哪有长身体要紧。
沈持:“……”
于是中秋节这一日,同样是沈家的孙子,阿大、阿二和阿秋多半时候被关在房里温书,而他则被朱氏撵去床上睡觉:“小孩子得多睡觉才行。”
他娘亲的教育理念还怪先进嘞。
彼时的沈持还不知道这种宽松悠然的时光将会在次日戛然而止。
八月十六返校后,还是清晨跟着徐夫子背诵三千百,而后习字。不过今天周渔一进来,先举起书院的《学规教条》在他们眼前晃了晃,说道:“按照课程进度,你们该正经习字了,以后每日习仿书一幅,千余字,以虞、颜、柳等帖为法,各专一家,必务端楷。①”
意思是说蒙童们每天要从虞世南、颜真卿、柳公权等唐初著名书法家的字帖里挑一篇来临摹,不能写行书、草书,只能学他们的楷书。
一日千余字。
沈持听得手臂一麻。同窗们纷纷去翻随身携带的《学规教条》——夫子诚不我欺,果然是千!余!字!
那就写吧。
临摹是件极枯燥的事,才到晌午,不少人已经捂着手腕叫痛,沈持也觉得整个右手臂都有些酸胀,不大舒服。
午间江载雪来找他,笑嘻嘻地说道:“可是今日开始临摹字帖了?”
沈持苦哈哈地看着他:“嗯。”
“开头是苦些,”江载雪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他:“以后会习惯,今日我来烧饭吧。”
平常看着沈持做饭颠勺的时候一脸享受,他心中痒痒,早想尝试一回了。
毕竟沈持下午还要临摹两个时辰的字帖,着实不便逞强,期待地说道:“好啊。”
就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让他等啊等,一直到快要上课的时候才吃到一顿糊锅的饭菜,闻着全是烧焦的味儿,尝一口齁咸……“水水,呸,呸……”
沈持几欲当场飞升。他漱干净口,肚子空空双目无神地踩着上课的点赶往教室,接着临摹。
这个下午他是咬着牙坚持下来的,累极饿极,放学走出书院的时候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撞上……他爹?
沈持虚弱地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挡在他身前的汉子真的是沈煌,声音沙哑:“爹?”
沈煌:“今日清闲,就来接你了。”他狐疑地看着沈持:被夫子打手板了?
沈持连连否认:“没有没有,写字累得。”
沈煌吹起口哨唤来他的马,伸手要抱沈持,吓得他本能地后退:“爹别碰我的胳膊。”
预感今晚右臂会痛得他睡不着觉。
沈煌直皱眉。

沈持的声音愈发走弱:“爹,你身上有吃的吗?”
沈煌摸出油纸包:“给。”里面有两个芝麻烧饼。沈持坐在马背上,用左手取出一个吃了才稍稍恢复些神采。
第二日照旧要写千余字。下午的时候班上一片低低的哀嚎声,都叫手臂痛。沈持悄悄打了个哈欠——昨夜比他想的好一点,右手臂只疼了半夜。
下半夜他沉沉睡着,算是为今天续了半口气。
课堂上一片沙沙的写字声。
“竖子。”冷不丁斜左方的同窗冯高大骂一声:“何九鸣你是不是就要跟我过不去?”
何九鸣是坐在沈持右侧的同窗,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吼道:“夫子他骂人。”
震得沈持手里的毛笔一颤,“人”字写成了没P好的“卜”字……他不慌不忙地换了一行,继续全神贯注地写字。
不就是顽童闹学堂嘛,多大点事,不值得他给个眼神。
“是他甩毛笔甩了我一身墨。”冯高告状。
周渔走过来看了看他青衿上的一串墨点,把二人带出教室。余下的人此刻也不写字了,都放下笔,尖叫的尖叫,打闹的打闹……一个赛一个的兴奋。
只有沈持等一两个充耳不闻,还在专注临摹的学生。
外舍丙班的吵闹很快招来徐夫子,他手拿戒尺,进门就控制住打闹的两名蒙童,站在讲台上“啪啪”打手板,让人听得心惊肉跳。
接下里一个挨着一个上台领“打手板”,轮到沈持的时候,他看到这孩子端正坐着,旁若无人地在写字,他愣怔一瞬,没有惊扰这孩子,拎下一位同学上去挨打。
这么一闹,到了放学时分,许多同学没有临摹完今日的字,被留下来。
沈持倒是写足了字数,到点放学。从教室出来的时候,才得知今日没有挨手板的还有另外一位同窗——裴惟。
裴惟跟他同岁,看穿戴家境殷实,举止文雅,不过他话极少,平时总是别人问一句他才回一句,且总是脸红。
沈持以为他社恐,虽然二人一道往书院外走,但他不敢搭话。
想不到裴惟先开口了:“沈兄的手臂还好吗?”
沈持愣了一愣:“今日更痛了。”
“我也是。”裴惟说道。说完他又脸红了。
沈持:“……”他撇开视线:“啊,回去用热水敷一敷或能缓解一些疼痛。”
裴惟连连点头。
沈持和他告辞,溜达着走到城门口。出城没走两步,他爹沈煌骑着马从后面追上来:“阿池。”
昨日他听说儿子上学很累,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每日抽出时间来接沈持,不叫儿子步行回家。
“爹,”沈持微愕:“这么早收工了?”
沈煌把他抱到马上:“先送你回家,我再出去巡视一圈。”沈持得知他专门来接自己放学,很是过意不去:“没事的爹,我在书院坐了一天,放学回家走走路就当锻炼身体了。”
这时马一颠簸,他的右手臂骤然一痛,沈持禁不住皱紧眉头。
临摹是个体力活,他大约真的是走不动路的。
就这么每日千余字,一连写了十日,手臂痛得抬不起来一点点的时候,书院放假了。青瓦书院是上一月学修两天,遇到节日,比如中秋、元日等,另算。
总算能喘口气。
然而隔日回到课堂上,周渔却隆重宣布:“孩子们,接下来的十天每天要临摹一千五百字了,加油。”
千五百字。
简直是五雷轰顶,吓得蒙童们直想哭。沈持下意识想打电话投诉,双减,双减不知道吗。
可一想这是古代啊,加上周渔搬出祖师爷张载“读书人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的大格局:“练好字是最简单的事情了。”,夫子都这么说了,1500字又算什么,豁出去干就完了。
这日沈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完字,正要等着周渔一会儿回班交给他过目时,同窗冯高斜着瞟过来一眼:“就显得你能。”
他仗着自己开蒙写字早,光顾着说话了,才写了一半,今日又要被夫子扣下来了。
沈持冷冷地回怼过去一眼,暂时没有开口,安静地等着他作大妖。
“哇啊,”另一个何九鸣的也跟着风凉道:“哎哟,沈兄不会也是个神童吧?”
同班的冯高开蒙的早,悟性也好,从前出风头的总是他,同窗们不走心地叫他“神童”。
“裴惟也写完了,”别的好事的同窗也开始东张西望找的茬儿,浓眉压眼叫冯高的尖声说道:“他也是个神童?咱班一下子出仨神童,你说神童是不是太不值钱了些……哈哈哈。”
阴阳怪气的。
裴惟被他话里话外挤兑,脸红得要滴血,一声不吭。
他们大约觉得裴惟没趣儿,掉头围着沈持起哄,煽动的妖风越来越大。沈持端坐岿然不动,只要他们不动手,他就不与他们斗嘴。
他不理会他们,找茬儿的更来气,长的瘦小脸色苍白的何九鸣刚入学就被起了外号叫“何瘦白”的竟动手推搡起他来。这个不能忍。
沈持抽出镇尺,“啪”的一声又稳又准地敲在了朝他伸过来的手上,“咔嚓”——
“啊——”何瘦白像被剁了一刀的年猪那般,抱着手滚在地上凄厉地哭喊:“手……断了……”
吓呆了一众同窗:他他他太狠了吧。
沈持面不改色,只淡淡扫了一眼围着他的几个蒙童:“子行矣。”
滚吧,快滚。
“他什么意思?”
众蒙童齐齐摇头。
冯高此刻西子捧心般幽幽地道:“沈持叫咱们滚。”
夫子周渔闪现在门外。
众蒙童一见到夫子急忙跌跌撞撞地滚回各自的座位,好听话。等他们坐下来一反思才觉出不对,怒气冲冲向周渔告状:“沈持骂人。”
竟然叫他们滚。
“也不是叫你们滚,”一向胆小寡言的裴惟竟破天荒主动开口说话:“‘子行矣’出自《庄子》的《曹商舔痔》篇,‘子’是尊称,‘行’有走之意,沈兄只是让你们走开……”
舔痔,一听就不是好篇。
“哼,”何九鸣冷笑道:“你与沈持交好,自然为他说话,别以为我学问浅不知道老庄,他惯会用文雅之词骂人。”
看来庄子毒舌嘴炮王的形象自古便深入童心。
沈持这时候飘过来个眼神:没错,我就是叫你们滚,嘿嘿。
他上辈子好读《庄子》,论嘴炮,也学了祖师爷的半分皮毛。
周渔没理他们,瞧了一眼从地上迅速爬起来逃到座位上的何瘦白:“何九鸣,你的手断了吗?”
“夫子,我的手背被沈持拿镇尺打肿了……”何瘦白抓紧告状。
“胳臂没断啊?”周渔睨沈持一眼:“还是下手太轻。”
何瘦白心中凉凉:完了,夫子不会站在他这边,这顿打要白受了。
周渔训斥完他,把沈持和裴惟叫起来:“你二人站起来把‘子行矣’的典故讲一讲。”
这回裴惟没有腼腆,率先开口背诵一段《曹商舔痔》的文言,说道:“就是曹商从秦王处得到了几辆马车,回去在庄子面前炫耀。”
周渔点点头:“接下来的沈持来说。”
“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①”沈持没感情地背了一段庄子:“子行矣!”
嘴炮祖师爷面对曹商的炫耀是这么怼回去的:我听说秦王有病召集大夫,治的病越脏得的马车越多,你这是舔痔疮去了啊?快滚吧你。
这……不用他拿白话解释了吧。
全班听完又忘了先前的龃龉,哄堂大笑。
周渔满意地说道:“练字。”
冯高还在耍小性子:“夫子,沈持成日和内舍的学生厮混,定是受了他们的教,不然怎么知道《庄子》,来日考内舍时,算不算作弊?”
沈持:“……”
青瓦书院分班考,还要考《庄子》?
周夫子一板一眼地说道:“考内舍时不考老庄。”
冯高悻悻低下头,心中全是火气,却又无处发作。
就这样又练了二十来天,在沈持快要写吐的时候,轮到休息日了。
沈持回到家中躺了两天,没错,是除了吃饭不下床的那种躺,足足两日才缓过来。
结果返校后,周夫子再次给加码,“接下来的一个月每天摹写两千字。”是的,一日要临摹两千个字。
有一蒙童听到这一宣布后,哇哇大哭,边哭边喊“不念了不念了。”,第二天就看不到他来上课了。
退学了。
对于学生的流失,周渔只说了一句话作为解释“一开始这样写,他日写多,才能运笔如飞,永不走样②”。
沈持:这高强度魔鬼式的训练能形成肌肉记忆,吧?
余下的孩子也真的要傻了,但又没有勇气退学不念,一个个的只能挑战极限。课堂上静得落针可闻。
沈持不得不感慨,还是古代的教育狠啊,人家绝不给你磨叽躺平发育的机会,全是往死里干的。
饶是他上辈子学过毛笔字,周渔一教他便能写道有模有样,也褪去一层皮才把这最后十天的字写完。
他瘦得形销骨立,眼窝凹陷,瘦得脸蛋上都快没肉了。
一日回家把他娘亲给心疼得直抹眼泪儿:“不是说书院还额外给加一顿饭吃吗?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沈持弯着眼眸笑笑:“娘,学习字的时候都这么累的,没事,很快就养回来了。”
这阵子习字过于疲累,他每日晌午只弄了最简单的饭吃,没分出心思在美食上,所以瘦了些。
朱氏还在哭。
沈持进屋提笔写了几行字,拿出来让她看:“娘你瞧瞧,才两个月我已经能写这样好的字了呢。”
各个字的大小一样,横平竖直,看着着实舒服养眼。这效果连他自己都非常满意。
朱氏瞧完之后才不哭了,她小声说道:“娘不认字,但是看着阿池的字比阿秋的好看多了。”
说这话的时候,外面凉风起,已是九月底的深秋时光了。
再次回到书院之后,每日不再高强度临摹字帖,而是加快了三千百的背诵,沈持已经“认识”三千百上所有的字了——重新把繁体字和简体字对了对账。
这阵子书院的课程还算轻松。他想着好久没给自己做顿好吃的了,于是这日早起进城去早市上买了一条鲜活的鮰鱼,打算晌午做个红烧鮰鱼。
中午放学后,沈持正在聚精会神地红烧鮰鱼,江载雪来了,他嗅了一口喷香的红烧鱼,说道:“沈兄,我阿娘让我带话给你,说她阮行阮大夫这两日回禄县,让我告诉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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