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第十一团的人抬了几根高压水枪,许光熙一看不好,冲过去跟他们团长理论,还没到跟前,水枪如炮火般打向学生。
那些参加□□的学生不过十来岁,大都是受了饥饿压迫的,本来就身体不好,带着病痛,被这一打,多半倒在地上半死不活。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惨烈如战场。
士兵赶紧冲下来把人扣下,许光熙的人都是驱赶,可其他部队的人直接把学生扔到大卡车里面,一车一车的拉走。
直到下午三点,街上慢慢恢复平静,三三两两的警察在收拾残局,时不时还能从角落中抬出尸体。许光熙极为狼狈,比打了一场仗还要累,唐山海走到他身边来,一拍他的背,他整个人居然踉跄着往前栽去。
唐山海连忙抱住他,“上达,你没事吧。”
“我有事。”许光熙头重重地垂着,剧烈地咳嗽,他极为消瘦,一咳嗽整个人都要散架,他说:“季醴,我们做的这叫什么事。”
“我们的手不是为了杀敌用的么?”许光熙扬起脸来,“什么时候我们得敌人变成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上达,我懂。”简单几个字,唐山海不断重复,他只能这么说,他也没有办法,一个人的力量在政治面前真的无能为力。
此刻,他突然明白了李小男的话:人之渺小,唯有团结起来,通过组织的力量才能改变现状。
这时,从街口跑来几个人,唐山海定睛一看,竟然是李立文和徐碧城,李立文跑的最快,他整个人也好像是经历过劫难一样,眼圈赤红,话语凌乱,揪着唐山海不停地问:孙漪呢,大哥,看到孙漪了吗?!
徐碧城捂着肚子在后面赶过来,她身后还跟着阿香等几个仆人,她头发也散乱了,“山海,立文说孙漪可能...”
“没有!”唐山海说,“死了八个学生,我都看过了,没有孙漪。”
“那就好,那就好。”李立文眼睛惊恐扫过一片狼藉,忽而叫道:“不!她没回家,她被抓了吗?”
许光熙说:“警察局抓了三十五人,我去要名单来。”
徐碧城简单道谢,她扶着唐山海的手,安抚李立文,“你不是说孙漪她会离开几天吗?她是不是也是代表团的人,可能她已经被保护着坐两点一刻那班火车走了。”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李立文精神恍惚,正巧警察又才能从一家店铺里面翻出一具尸体,他尖叫着退后了几步,而后才壮着胆子冲过去。
“孙漪,孙漪!”
徐碧城看不下去了,她拉住李立文,哭道:你冷静些,那是个男生,不是孙漪。
唐山海拥着徐碧城,在她耳边小声柔语,他知道徐碧城怀孕后情绪容易激动,这种场合他又不能大声劝阻,只能耐着性子千哄万劝,把她和李立文送回家去。
第二天,南京以中央大学为带领爆发学生□□,大批军警用水龙头、钉耙、木棍冲击学生□□队伍,毒打学生,当场流血,受伤一百一十八人,重伤致死二十余人,又非法逮捕请愿学生二十余人;同日,天津学生的□□变遭袭击,伤达五十余人,这便是“五二零血案”。郭沫若,闻一多,李公朴等社会名流纷纷发声,血泪控诉当局的□□,媒体报道称这是时代的倒退,民主自由荡然无存。
过后近半个月的时间内,孙漪都没有消息,直到六月初中央大学在报纸上刊载了被关押的学生名单,孙漪的名字赫然在列。
上面写着:孙漪,女,上海人,十八岁,崇德女中学生,跟随抢救教育危机晋京代表联合请愿团于二十日凌晨到达南京,在□□中殴打逮捕。
李立文拿到这份通报几近晕厥,连夜跟着唐山海去了南京。可由于□□频发被关押的学生实在太多,经过几天的周旋,唐山海才探听到孙漪人已经转回了上海监狱,两人又忙回到上海。
本想着到了上海就好办了,他只打了几个电话便找到了孙漪的下落。那天下午也在下雨,徐碧城和李立文一起去接孙漪出狱。
唐山海先进去拿证明信提人,可进去两个多小时,都不见人,又等了半刻钟,唐山海才从大铁门里面出来,出来时他没有撑伞,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李立文本能地觉察出不对劲,丢了伞冲进雨中问唐山海,孙漪在哪里?
唐山海还没回答,大铁门又打开了,几个狱卒抬着担架走了出来,更要命的,上面的人盖着白布,从头蒙到脚。
“不会吧。”李立文兀自笑了,指着面前的人,“你们骗我?”
“大哥,你也骗我?”他揪着唐山海的衣服,眼中的泪水那般晶莹,“她怎么会死?”
“受伤了,没来及医治,监狱里面条件也不好,昨天早上伤口发炎,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就...”
“够了!”李立文捂住耳朵往回走,边走边念叨:“你们骗我,都骗我,她怎么会死,我去图书馆找她!”
徐碧城拦住他的去路,“立文,你别这样。”
“我哪样?”李立文指着白布,“那个人不是孙漪。”
他擦过徐碧城的肩,可手却被徐碧城扼住,“你去哪儿?你不见她最后一面吗?”
李立文浑身一震,把头埋在胸口,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咬着嘴唇,仰头望天,又调转头来大步走到担架面前,几个狱卒撑着黑雨伞,白布干燥洁净,他伸出手来慢慢掀开。
孙漪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她是这么可爱,这么好看,额头上的伤疤一点也不影响。她从不抱怨,从不低落,她喜欢读书,喜欢上学,喜欢普希金,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
只是,李立文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最喜欢你。
李立文胸口极其难受,跟火烧一样,他跪在地上,抚摸孙漪的圆脸,就好像她只是睡去。
她还这么年轻,本还有无限希望,远大前程。却在阴冷潮湿的监狱献出了生命。
“立文...”徐碧城走到他跟前,为他遮上雨伞,“我们入土为安吧。”
小弄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老孙家的女儿闹事情死了,居然这么多有钱人为她送葬,老孙靠在孙漪的棺材上从早哭到晚,徐碧城怀孕了不能去丧礼,听阿香回来说,想给孙漪挑两件好衣服都没有,老孙头说原来本有几件棉衣和袄子都被她当了,维持生计。
徐碧城听到这里直掉泪,她也困难过也无助过。但从经济上来说她从没有钱发愁过,当人为生计而奔波,在今日生明日死的日子里,还能有点骨气和理想,真的太难了。
“立文呢?”徐碧城问阿香。
阿香看了看周围,小声说:“小少爷魔怔了一样,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要了点钱想给老孙头,可老孙头说什么也不要。”
“他要不要是他的事,我们给不给是我们的事,这样吧,”徐碧城说,“你每个月记得给他们家送点油和面过去,千万别直接拿钱,伤人。”
“好的,我知道了。”阿香汇报完事情,刚要退出去,走廊外面一阵喧闹,应该是唐山海和李立文回来了。
可徐碧城再一听,觉得不对劲,好像在吵架,阿香扶着她出房间,刚要李立文拿着行李冲出来,险些撞到徐碧城。
唐山海截住他,把徐碧城护在身后,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沈凤珍从房间里面出来,已经哭过一遭了,她歪在门框上道:“拦住他,他要走。”
徐碧城头痛欲裂,一连串的事情让人几乎招架不住,却没想到李立文又要闹,她一步上前,“你要去哪儿啊?”
李立文闷着头提着皮箱,吸了吸鼻子,道:“我出国,去英国,我不想呆在这里。”
唐山海说:“英国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下个月就可以去,你先把东西放下,别吓到你母亲和碧城。”
“我不!”李立文仰起头来,发狠地说:“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一待在这个家里,就会想到特务的枪和警棍打在孙漪身上,她一点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唐山海静默无声,他是那个特务机关的人,他确实没有资格做什么开脱。徐碧城劝道:“立文,这件事跟大哥没有关系。”
“我知道跟大哥没有关系,可我就是受不了,我恨透了这个政府,恨透了这个国家,我一分钟都不想等下去!”
说着他拎着箱子想要冲下楼去,唐山海抱住他不让人走,沈凤珍也扑过来抢他的行李,阿香带着徐碧城往后退,生怕孩子有什么闪失。
可李立文实在犟得很,越是劝他,他越执拗,扭着身子猛地推了一把,沈凤珍往后一倒后脑勺撞在墙角,徐碧城尖叫一声扑过去,李立文也愣住了,看着母亲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他手足无措,感到莫大的无助和委屈,没来由地特别思念孙漪,只有她能懂自己。
可转念又一想,原来,孙漪早已经不在了。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李立文抹了一把脸,提着气高声哭喊:你们要干什么!
徐碧城猛地站起来,唐山海拉也拉不住,还没反应过来,李立文的脸颊已经印上了五个手指印,嘴角都有鲜血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