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唱什么?”李立文整个人站在沙发上,跳着说:“唱五月的风。”
“不会。”许光熙说。
“那凤凰于飞。”
“不好。”唐山海想了想,拍拍许光熙肩,“就那个吧。”
他一说,许光熙便明白了。那年黄埔军校毕业晚会,教官非要他们编排一个节目,说校长会过来看。
那时仲康作为连长带着他们一群小子,唱了一首歌,唐山海和许光熙就是领唱。
许光熙伸出手指,在琴键上按了几个音调,冯毓秀会意了,抬起双手,十指流转。
两人在钢琴旁静静而立,随着音符随即唱了: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
遍地黄金少灾殃...
周幼海在人群中冲到李小男身边,短短十几米的路程,他挤过来已经是满头大汗。
“怎么样?”
“警察局的人已经过来了,埋伏在我们预先设定好的□□路线上。”
李小男低头沉思,身旁的人提议道:“我们可以跟代表团建议,临时更改□□路线,这样可以减少危险。”说完拿出了一张小地图,指给李小男看,“我们换这条路走,这里四通八达,如果有暴力镇压,学生们好疏散。”
“可以。”李小男同意,“幼海,你去跟代表团交涉,让他们更换路线。”
“好!我去跟戴文坡说。”
李小男跟剩下的人确认情况,“都安排好了吗?警察局有我们的人吗?”
“警察局的方副局长是我们的人,他会压制住警察行动,军统局的外勤现在还没有动静,第三兵团应该得到了消息,但现在还没有进城。”
“这样还好。”李小男又问:“市政厅那边呢?”
“今天是以欢送抢救教育危机晋京代表联合请愿团的名义□□的。许多学者和教育界翘楚已经赶过去了,堵着吴国桢市长,让他表态,这你放心。”
“我怎么放心得下。”李小男的目光越过众人头顶,一面红艳艳的巨幅旗帜已经被扬帆,上面赫然写着:在枪口下要饭吃!
几个大字,直指人心,撼天动地之势呼啸欲出,几分钟后周幼海从人群里赶过来,边挤边冲李小男说:“部长,同意了,更改路线,保护学生。”
话音刚落,台上不知是谁振臂一呼,“同学们,上街!”
七千名学生如江河浩海,如热情之火,喷涌而出!
唐公馆中,歌声还未停下,徐碧城心潮也有些澎湃,她跟着唐山海和许光熙,合声唱道:
...自从大难平地起,
□□掳掠苦难当,
苦难当,奔他方,
骨肉离散父母丧...
孙漪手舞着旗帜,上面书写着反对内战,反对饥饿,她作为小小一员在人群中央往前走,喊声震天,歌声震天,可没走多远,带头的队伍就被警察的拦住了,他们拉起了栅栏,几十杆枪对着学生。
大雨磅礴,每个人都湿透了,可孙漪却越发觉得悲愤,前面的学生在跟警察理论,质问他们:
是不是中国人!
这时一个老师站在路边的邮筒上,扯着嗓子说:同胞们,我说同胞们,并不单单指学生,还有警察同胞们,我们都是中国人,你们有没有弟弟妹妹,他们上学了吗?有没有饭吃你们有没有叔叔阿姨,他们做工了,工厂是不是倒闭了将心比心,你们要把枪口对着我们吗?五四,已经二十八年了,民主!科学!现在我要问,民主在哪里,科学在哪里!
抗战胜利,青年人在前方当炮灰,在后方被迫害,我们在失业,失学,在流亡,疾病的路上。
美国驻军在我们国土上横行霸道,当局还可以握手言欢,贪污腐败的人还可以加官进爵。公理何在!
今天我们就要向政府请愿,向总统请愿,提高教育经费,公开账目,挽救流亡学生!”
听到这里,孙漪眼角湿润,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爹爹的脚被日本人打残,但只要活着能劳动就死不了,就还有希望。可他家垮下来确实因为物价上涨,连铺子都开不下去了,连学费都凑不齐。小时候父亲还能抱着孙漪,让她骑在自己肩上,还有妈妈走街串巷卖百货,日子虽然清苦,但能自食其力。
可今天他躺在床上,一条腿腐烂萎缩,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孙漪却拿不出一点药费,活活等死的感觉,真的太可怕了。
大家都愿意好好读书,愿意好好生活,踏实肯干,要的不多,无非一张安静的书桌,一个安稳的家庭。
耕田的耕田,做工的做工,上学的上学,每个人都能通过一双手养活自己,这不是很好吗?
这不是最最简单的期望吗?
此时,歌唱飘遍整个上海,在天与地,云与雨之间回荡:
没齿难忘仇和恨,
日夜只想回家乡,
大家拼命打回去,
哪怕贼寇逞豪强,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四万万同胞心一样...
究竟残忍的贼寇和无能的政府,哪个更可恨。
学生们群情激奋,禁止通行的栅栏哪能拦得住七千颗火热的心,排头的学生爆发出呐喊:“同学们,五四纪念日我们刚刚说过:再过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青年学生依然要自立自强,依然要挺身而出,再开风气先,救民族于万一。
谭嗣同说,各国变法无有不牺牲者,今中国变法流血牺牲,自我辈始!
同学们,冲过去!”
一曲完毕,唐公馆恢复安静,可唐山海内心波浪汹涌,他知道现在外面在发生什么,知道时代的浪潮再次翻转,他感觉得到身旁的许光熙也有些忐忑,众人噤声,压抑中唯有雨水拍打玻璃,如野兽凶猛。突然,大门被人叩响,陶大春带着几个士兵冲了进来。
“长官,总算找到你了。”一名士兵浑身湿透了,焦急地说:“我们接到命令,学生正在□□,要送代表团去火车站,要去南京请愿。团长说要你带领士兵去支援宪兵队和警察局。”
许光熙没有讲话,冯毓秀站起来却被徐碧城按住,唐山海这时问道:“这样的大事怎么不早说?”
陶大春抹了一把脸,道:“打电话了,你们家电话是不是有问题,电话局呼十几遍,都没有反应。”
唐山海顿了顿,问:“外勤都散出去了?”
“还没呢。”陶大春说:“我给宗局打电话了,他说,一切听你的意思办。”
唐山海忽然笑了,陶大春着急十分,“你还好意思笑,警察局的电话催了七八遍了,说他们实在顶不住了,叫我们增援,你倒是发句话啊。”
唐山海对许光熙道:“你的团长,我的局长,办事风格真是一模一样。自己不想揽事,不想做罪人,把担子往我们两身上压。”
许光熙没接他的话,他嘴唇越发苍白,拿起桌上的帽子,跟士兵吩咐道:“传我的命令,第三团立即进城从帮协助,但不能开一枪,不能伤一人,若有违令者....”
他戴军帽的手停住了,道:“不,如上级有怪罪,我许上达,一人承担。”
冯毓秀低呼一声,拉住许光熙的手,“你别去,太危险了。”
“我得去。”许光熙还在安慰她,“外面很乱。”
冯毓秀眼圈红了,“乱,他们乱他们的。你何必去管。”这番话着实把许光熙镇住了,他慢慢剥开冯毓秀的手,不再管她,转向唐山海,“走吗?”
“当然,英雄哪能让你一个人当。”唐山海这边也穿戴好了,徐碧城递过来一把雨伞,叮嘱道:“别感冒了。”
☆、星火
许光熙和唐山海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这样大规模的□□,都是稚嫩青葱的面孔,都是一张张想要活命的脸,确实被震撼到了,这比面对日本兵面对卖国贼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他们分别立在两辆军用卡车上,唐山海打着伞,可许光熙就这么站在雨中,他交给陶大春一把伞,低声说:“给上达送去吧。”
陶大春刚走下车去,人海那头爆发出一阵枪声,直冲云霄,口号声被尖叫声代替,唐山海抬起望远镜,厉声问道:“谁他妈开枪!?”
“唐局,是宪兵队的人!还有第十一团。”
唐山海默默闭上了眼睛,他能管住军统局的特务,许光熙能管住手底下的兵,可他们两势单力薄,如何能力挽狂澜。
这时另外一头警察方阵扯起了大喇叭,只听一个声音喊道:“警察方阵不许开枪,我再重复一遍,警察不许开枪!”
那个年轻的警察局长姓方,唐山海也有所耳闻,小小年纪在三青团部队和党通局都干过,只是想不到他也还有良心。大家都不想出手,都不做枪头鸟,唯有他敢在这个场合喊出来,顿时心中生出万丈豪情,他用望远镜四处观察,总算在东南方向看到了李小男他们的暗号,他立即下令:军统的人往西北方向追赶逃跑的学生,不许开枪,不能打人。
军统的外勤这才呼啦啦冲到人群中,往西北方向跑,宪兵队的人看到军统的人出手了,生怕被抢了功劳,也都往那个方向追赶,李小男他们就带着人往反方向撤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