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谢成烨为她倒了一杯果子露,吩咐车夫调转方向,往京郊驶去。
上辈子,沈曦云被送往西郊别院时,总觉着路途很长很长,长到被宫娥侍卫盯着的每一份每一秒都是煎熬,长到她一直以为别院很远。
但今生再去,吃着点心垫胃口,时不时同谢成烨聊起燕京见闻,竟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西郊别院。
这会儿别院的门开着,映着远处山峰草木,带着几分春末的肃杀之气。
庭院布置及摆设同上辈子别无二致。
束缚她的朱红高墙与见证她三月光阴的青绿石砖,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那颗高大的胭脂脆桃树。
她望着原本那树的位置空荡荡的,突然明白了什么。
谢成烨站在她身后,道:“前世我回京后在王府置办器物用具,想着窈窈长于江南,到时接你过来,能有熟悉的吃穿。”
因此尽管胭脂脆是更适宜南方的果树,在他的坚持下,成功在燕京存活。
西郊别院这地儿是皇帝选的,他没法留下暗道或是别的手脚。
只能把栽种的胭脂脆移植到此处,希望她被关在里头时,有故乡最爱吃的桃树寄托,聊以慰藉。
说到此处,沈曦云突然道:“殿下,上辈子七月七,我瞧见那场烟花了,很好看。比我在江州历年节日盛典上看见的都好看。”
“住在别院时,从正屋推开窗就能看见那颗胭脂脆桃树,我会跟春和、景明一起捡桃花,桃花很美、桃子很甜,比江州沈府的那些都更香甜。”
她转身,腰间的珍珠坠子被夜风撩得微微晃动,颊边梨涡像盛着醉人的桃花酿,美人如花隔云端。
“谢谢你,殿下。”
谢成烨的心却因她的话语沉下来。
他的呼吸停滞一瞬,指节因用力捏紧变得苍白,他没有接受这份道谢。
谢成烨一直都知晓,他喜欢的窈窈,是个倔强认死理的姑娘,所以喜欢他时,不管他怎么冷脸都能重整旗鼓地对他笑。
因此不喜欢他时,也能清醒果断地放下。
平心静气谢谢他,谢谢他的好,告诉他上辈子她死前没有那么苦,想借此平息他心里的愧疚。
但他心中的岂止是悔意,更是恨意。
对自己的恨。
“我查清了前世你所中的毒药来源,那个毒药,名叫血海棠。是前朝宫廷中的禁药,起于龙兴元年,帝寿登基那一年。”
他转换话头,护着她走到前院的青石板砖上,道出自己知晓的信息。
这个时间同当初在江州城章典见到那毒药的时间一致。
但谢成烨说得更多。
“血海棠”的制作者是前朝国师,据说她将药赠予好友,好友又把这药献给帝寿,帝寿曾用此毒赐死过几名先帝后宫中欺辱过他的太妃。
“因为这毒阴狠猛烈,服者的肌肤血肉会逐渐溃烂,死状凄惨。一时宫廷内人人自危,后是宰辅出手下令,销毁了这药,这药就彻底绝了迹。”
沈曦云虽未曾亲历,但从流传下的讲述,知晓在帝寿登基的最初几年,宰辅权力极大,把持朝政,能越过皇帝做此事并不奇怪。
“窈窈,你知晓我查到的消息中,那位国师好友是谁么?”
他并不要她回答,而是轻轻扯着她衣袖,道:“是宰辅的独女兰妙仪,大魏皇后兰氏。”
更是,昭华公主的亲生母亲。
沈曦云的心猛跳一下。
她曾从坊间故事里听过对那位皇后的描述,彼时,大魏的最后一位帝王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宫里谁都能踩他一脚,兰皇后却透过落魄的表象看出帝寿身上的龙气,与他结交帮扶。
季寿向宰辅提亲那年,先帝御龙殡天,留下遗诏,由季寿登基为帝。
季寿登基后的前两年,宰辅为大,后来都传是他为了女儿,决心放权,只是季寿痴迷于求仙问道,不爱临朝,许多折子都是送进宫中处理。
本来朝臣心有怨言,但见批下来的折子言之有物、不输宰辅,赫然是处理政事的一把好手,也就勉强忍了老是见不到皇帝的事。
但龙兴十一年昭华公主出生后,兰皇后身子伤了元气,卧病在榻,没一年就撒手人寰。
季寿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打那以后,开始正经临朝听政,这回儿朝臣能经常见到皇帝了,但他变得不干正事瞎指挥起来。
折子递上去,不再批示指导,而是尽往神神鬼鬼之事解释。
一个勉强算是明君的皇帝彻底成了昏君。
这样巧合的时间点,不怪谢仓起事时把原因推到昭华公主出生身上。
庭院里静悄悄的,只余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窈窈,这个毒一定同前朝脱不了干系。我会查出他们真正的目的,替你报仇。”
她抬头,看见他严肃的眉眼和空气中传来的冷冽气息,道:“殿下,你相信我是昭华公主么?”
前世今生,似乎都有人认定她是季昭,是大魏皇帝和兰皇后的女儿,并因此牵扯出一系列事端。
就连她的死,都逃不脱这片阴影。
谢成烨沉声,一字一句道:“我信你是你,其他的,不重要。”
她是沈曦云还是季昭,都不妨碍他爱她。
身份不是阻碍,只要她愿意,谢成烨会替她解决一切。
离开西郊别院后,在车上,沈曦云忽地想起一个问题,她偏头,对着谢成烨的眸子,“殿下,听闻您母亲也是江南人士,我很像她么?”
“不像。”他顿了顿,“或许气质样貌上乍看像似,但只要真了解,就会知晓,一点都不像。”
他从前也以为像,甚至因为担忧娶了窈窈带她入京后,两人会走向父母曾经的悲剧。
但经过上辈子,他已明白。
在这段关系里,窈窈不像母亲,他才像。
沈曦云半掀开车帘,见燕京夜市的烟火鼎沸,听着谢成烨缓缓讲完他父母的故事。
听见最后淮王妃自缢于王府时,她睫翼微颤,鸦羽似的在眼下投出暗影。
“她其实是个很勇敢的人。”
谢成烨“嗯”了一声。
她只要爱,其他的都不重要。
所以爱人死去,她的魂魄也从那时就跟着逝去了,之后的一年,不过是挣扎在人世苟活。
夜间风凉,沈曦云端起案几上特意备下的枣茶,热气氤氲,她沉浸在思绪中。
恰快至潘楼街宅院,也不知前方发生何事,车夫勒紧缰绳,车厢一个翘咧,滚烫的茶水从茶盏中泼出。
但预想中的疼并未出现。
沈曦云惊魂未定,低下眸子,看见谢成烨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手上,暗色的茶汤顺着他手背滴落,烙下一片红印。
他一副不觉得疼的模样,随手取过案几上的巾帕,擦拭干净茶水,叮嘱道:“窈窈瞧瞧你身上还有可有哪处烫着了?”
又从案几下取了块干净的巾帕递给她擦拭。
见她接过,谢成烨才安心问起车外是什么动静导致停车。
永宁在车外应答,“主子,是江州城的陈家兄妹。”
突然冒出来惊了马才导致停车。
沈曦云正擦拭衣襟,听见这话,猛抬起头,瞳子亮起来,“阿希来了?”
她离开江州离去得匆忙,只给陈希陈穆送去了信,想着若是时间凑巧,等陈穆回京就职刚好能碰上。
没成想,他们这么快就到了。
谢成烨看着那姑娘迫不及待让马车在宅院前停下,迫不及待跳下车奔向那二人。
春和、景明早已提前候在门口,见小姐总算回来,连忙迎上去,同陈家兄妹问完好,见小姐衣衫上有水渍,忙不迭唠叨起来,催促进屋洗尘换衣。
门口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唯谢成烨站在马车旁,明明是多少燕京贵女心仪的金玉般的郎君,此刻却叫长安品出几分落寞。
长安点了点额头,像什么来着?
他眼珠子一转,想起来了,像王府里养的那只孤身一狗形只影单的獒犬。
那头,景明正喜笑颜开地说:“今儿小姐进宫,我和春和在街上可听到桩大好事。”
陈希替沈曦云问:“景明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来。”
“小姐在江州安顿救济流民和花朝节上救人的事,竟传到了燕京,我听见茶楼里都赞叹说江州城的这个沈小姐虽出身商户但有文人风骨呢!”
沈曦云诧异。
她已入京十日,这些事早不传晚不传,偏偏在她被皇帝召见入宫的这天传播。
就好像,有人在借此机会在民间为她造势,让人记住商户女沈曦云的存在。
不至于成为一个轻易被皇帝抹去身份的人。
她转身,瞧见站在十步外,静静看着她的谢成烨。
沈曦云同春和他们道:“我过去说几句。”
说完,提着裙裾小跑几步到谢成烨面前,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方才一直忘了同殿下说,总有一日,我会离开燕京。”
谢成烨眼睫垂得更厉害,“嗯。”
沈曦云:“但不是现在。”
他蓦然睁大眼,叫人想起乖巧等食的狼犬。
“殿下,我大抵会留在燕京挺长一段时间。”
但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她自己。
谢成烨微笑,只是眼眶在夜晚灯火下反射出一点水润明亮的光。
“好。”
第66章 身后事“窈窈的确是这世间……
潘楼街上,老槐树的影子爬过门楣,在宅院的青石板上晕染开暗色。
穿堂风挟着桃花香掠过檐角的铜铃,掠过回廊,掠过竹帘,吹到少女的书案上。
沈曦云正执笔回复江州沈府管家传来的信,吹来的风把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扩散开,她撂下笔,用镇纸压好。
“等信干了,你差人送回江州,免得叫府上大家担心。”她同春和嘱咐。
留在燕京的时间比原本告知管家的要久,她总得交代一二,宽慰人心。
数数日子,她已在燕京待了月余,从春末待到入了夏,有陈希、陈穆陪着,加之燕京地界上数也数不尽的新奇事物,沈曦云丝毫不觉得乏味。
只是同皇帝的约定追在身后催促,她不能再拖了。
沈曦云拿起书案上搁着的请帖,帖子里邀请“义商”沈曦云沈小姐参加贵妃的赏花宴。
“沈小姐若是不想去,随意寻个由头拒绝便是。”永宁候在一旁,看见沈曦云的动作,怕她是为这事烦心。
自打沈曦云在江州的作为被“好心人”传播开,皇帝竟真顺水推舟给了她封赏,金银珠宝什么的不说,重要的是给了个“义商”的称号。
“可都借病推过一回儿了,再推不是显得我不识抬举?”沈曦云笑道。
永宁贯来冷冰冰的脸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意,“主子说过您是否舒坦才是第一要紧的事,况且,识不识抬举不是通过一场宴会就能定夺的。”
替谢成烨做足了替人撑腰的派势。
沈曦云不应声,转换话题打趣道:“我发觉永宁跟着这些时日,人倒开朗不少。”
景明“扑哧”一笑,跟着附和,“可不是,我也发现了。感觉从前永宁一天都说不到十句话呢。”
永宁挠了挠脸,不敢接话。
只是在夜里同主子汇报时,被主子点破。
谢成烨放下案牍,嘴里尝着小厨房新做出来的雪花酥,听永宁在窈窈行踪的汇报。
“你如今人活络不少。”谢成烨本意只是夸赞,但看见永宁面上一僵,便道:“怎么?不乐意听见这话?”
永宁忙道:“只是今天白日沈姑娘刚这么说过属下,又听见主子这么说,觉着真是凑巧,才略感惊讶。”
长安用手肘顶了顶永宁,挤眉弄眼表示:你小子,会说话。
他天天说,又从话本子里天天看都学不来这样顺理成章的恭维。
谢成烨握拳放在嘴边轻咳,掩饰上扬的唇角。
“这说明你确实变活络了。”他佯作严肃,“待在窈窈身边。有这样的变化是好事。”
永宁拱手,“沈姑娘聪慧,平平常常的东西总能看出几分意趣,跟在她身边久了,难免觉得日子有趣几分。”
这话愈发妥贴,说得谢成烨连连点头赞同。
“窈窈的确是这世间顶顶好的姑娘。”
他把碟子里最后的雪花酥吃完,同长安吩咐:“小厨房做的已同江州孙家铺子的出品又了九成香,你明儿遣人给窈窈送去些尝尝。”
转头又对永宁问道:“孟云瑶去找过她?”
“是,前些时日沈姑娘出门,又碰见了孟小姐,聊着聊着就熟络了。孟小姐来了几回,会带些礼物,两人聊些燕京的趣事。”永宁顿了顿,补充道:“孟小姐没提别的。”
比如孟云瑶从小认识谢成烨的那些往事。
谢成烨指节叩了叩扶手,“那些事我同窈窈解释过,她若是误会了……罢了,我还是再寻个机会同她说一说。”
还有在坊间的那些传闻,从前他是心中无人懒得理,如今却是不同了。
他掀开眼皮,见长安老神在在听着,问起另一桩要紧事:“太阴教余孽的事处理的如何了?”
因着提早的布置,温思恩在三月三叛乱前被捕,江州的起义没闹起来,官府也提前对日食的出现做了告知,推到逆党身上,反正绝不是皇帝执政不力引起天罚。
但遍布各地的余孽贼心不死,细碎的谣言依旧在民间传播,朝廷加大了查抄力度,揪住不少藏在角落里谋划的老鼠。
“从各地上报的消息看,虽然温思恩不愿招供,但他的确是教中的一位大人物,以他为引子,又抓出不少人。但是逆党中定还有其他话事者隐匿在暗处。”
永宁适时提起了曾经每月有其他地区教众来燕京送信的动向,这一举措在江州逆党开始活跃后停止,但随着温思恩被捕,主子与沈姑娘回京,逆党又开始在燕京活动。
“说明那个话事者也回了燕京。”谢成烨知晓永宁提此事的意图。
“但经此一遭,他们必定伤筋动骨,只要他们还敢在燕京动手,就能把最后的一点污垢彻底清除。逆党该明白,大燕已不再是初建朝的大燕。”
他,也不再是建元二年,那个无助弱小,只会逃离的谢成烨。
太阴血祸后,逆党用了八年时间休养生息,想借着日食的异象反扑朝廷却以失败告终。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他们八年时间。
长安听出主子话语里的决心,道:“主子放心,燕京城内坊间该盯的属下都会派人盯仔细。只是那些高门大户里没法盯得细致。”
谢成烨“嗯”了一声,“权贵那就等皇祖父的消息了。”
长安想到什么,皱眉道:
“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白,如果沈小姐真是前朝遗孤,此刻她又在燕京城中、天子脚下,逆党为何不公布沈小姐的身份借此起事呢?”
毕竟日食没法出师有名了,编出个大燕囚禁旧主留下的唯一血脉,把当初的清君侧打成乱臣贼子谋逆上位,不也是个法子?
谢成烨看向永宁,道:“永宁觉着为何呢?”
从江州倒燕京,永宁这些时日待在沈曦云,对这位主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有了更多了解,自然也知晓在身份一事上,沈曦云的坚持。
他垂眸道:“说明,沈姑娘一直以来坚持她不是前朝昭华公主,无不道理。”
那群余孽,之前在江州试图把前朝遗孤的身份按在沈小姐身上,定然不安好心。
所以才不敢把这事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另一边,燕京京郊,潭柘寺,一间禅房外。
吴玥径直推开门,随着松木门发出细微的声响,夜风钻进禅房,烛火摇曳,跳动在屋内静坐的二人身上。
“抱歉,我来迟了,表哥,义母。”她轻笑着道,嘴上说这抱歉,但面上看不出歉意。
月读抬手为她倒了杯清茶,推到她面前。
“如今燕京风声紧,你小心些是应该的。”
吴玥勾唇,端起茶盏,缀了口,同面色清冷、未发一言的清瘦身影道:“义母,多谢你愿意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