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自称奉命带她入京的领头人。
这辈子在元宵灯会上她还见过此人一面。
身形高大、络腮胡、气势凶悍,姓唐,手下的唤他“唐老大”,在带她入京路上表面客气,实则防范戒备盯着她。
只是上辈子在她面前时刻绷着脸的男子此刻跟在谢成烨身侧,面容带笑,弓着腰同谢成烨交谈。
其中到底有几分假意就不得而知了。
谢成烨远远看见她,抬步朝她的方向走来。也不知络腮胡男子说了什么,跟着一起过来了。
“这就是陛下要见的沈姑娘了吧?”络腮胡男子道。
不同于上辈子闯进沈府时的嚣张倨傲,他现下的眼睛笑得眯起,一副好说话极了的模样。
沈曦云微微福身,“是我,不知您如何称呼?”
他摆摆手,道:“不敢受沈姑娘这礼,逼人姓唐,单字一个顺,您直接叫我唐顺就成。”
唐顺观察了下谢成烨的脸色,语气愈发谦卑:“陛下只是下令想见一见,沈姑娘千万莫担忧。有淮王殿下护着,您啊,就安安稳稳去燕京。”
他摸着胡子爽朗地笑。
半点瞧不出沈曦云记忆中蛮横的模样,要知道,当初这人可不曾说过这样的好话。
尽是冰冷的命令,连她试图问名字,他也只是撂下句“叫我唐老大”。
仿佛他早已知晓那时沈曦云入燕京会面对怎么的场面,才会毫不在意她数次暗示会让淮王知晓他的恶行。
时移世异。
沈曦云头一回见到这人这么恭敬地说话,至于缘由,真是再好猜不过了。
谢成烨始终站在离她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保证既不会因过近令她反感,又能在需要的时候站在她面前。
她只觉得讽刺。
原来只要有谢成烨撑腰,这些人的面容就会变得和蔼可亲,那入燕京后呢?
沈曦云预料到那大抵会是一趟反复验证今日体验的旅程。
而她,总是要回来的。
回江州,过她商贾人家的安生日子。
谢成烨抿了抿嘴,不理解为何眼前姑娘的眉眼突然沉寂下来,正要说话,从公堂出来的吴玥匆匆跑来插嘴。
“窈窈。”她几步上前捉住沈曦云的手,笑得开心,抢先说:“参军就是问了我些作证的事,没别的,我顺嘴把线索一说,参军还表扬我了。”
沈曦云嘴角勾起一抹笑,“那便好。”
聊了几句,得知沈曦云要离开江州。
她诧异地捂住嘴,眼珠子朝唐顺那转了一圈,镇定自若道:“既然你要走,我知趣就不问为什么了,走前,我托人给你送件礼,到时候送到你府上。”
她拍了拍沈曦云的手,笑着说:
“窈窈,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阳春三月,杏花雨沾衣浴湿。
官道上青石板的缝隙钻出星星点点的车前草,车轮辗过碎石,车夫把控着力道勒紧缰绳,车帘轻晃,露出一截云锦衣角,灌进一阵风。
春和替沈曦云拢了拢衣襟,捧来青瓷茶盏,“小姐用些枣茶罢。”
马车内壁宽阔,她周身还垫着锦缎堆成的软枕,甜香从鎏金熏炉里漫出来,弥漫在车内。
沈曦云小口饮着枣茶,余光偷瞄正做闭目养神模样的谢成烨。
从江州出发去燕京,他们已在官道上行了十余日,路上见识了上辈子将太阳彻底遮蔽的异象,亦见识到了不曾欣赏过的景色,就是,她好像并未见到谢成烨再次出现梦魇的症状。
被偷瞄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他冲着她温声道:“窈窈可是乏了?”
说完,就招呼车队停下休整。
沈曦云没能拦住,对这几日频频出现的对话开始习惯。
这趟路途,相较上一世,舒服太多了。
谢成烨在兼顾皇帝诏令的情况下,控制车队的行进速度,还观察着沈曦云的状态让车队停下以免她久坐疲累,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景明都称赞一句周全。
可此刻的照顾越妥帖越衬得上一世她悲凉。
只有在和离后、在知晓她死讯后,才能换得谢成烨不再理所当然吗?
理所当然她的存在,理所当然会永远包容他、理解他、等待他。
她忽然想起在值房里,谢成烨问他要做什么才能陪在她身边,她答:“做空中的风。”
无声无息、习以为常。
这便是上辈子的沈曦云了。
谢成烨一直在让她等等,却不知没人会永远站在原地等。
马车停下,沈曦云索性由春和搀扶着下了马车透气,逮着永宁过来问:“你可知离燕京还有几日路途了?”
长安听见过来插嘴,“这地儿已临近燕郊,若是行得快,说不定今夜城门落锁前就能到。”
沈曦云含笑点了点头。
一边的春和却皱起眉,意识到哪里不对,“长安,你不是在江州挑选伺候的么?怎对去燕京的路这么熟?”
当初淮王失忆,小姐给他户籍按了个名字林烨,又按着他的要求去寻侍从,这事,沈曦云还是特意交给春和办的。
就是怕旁人办不妥贴。
春和从牙人提供的人选中层层筛选,发现这高要求就长安符合,还松了老大一口气,心道总算找到合适的人。
因此后来长安一直跟在淮王身边,她只当是长安确实不错被王爷留下了。
长安面色僵硬一瞬,又挤出笑应道:“春和姐有所不知,我此前也是走南闯北过的,去岁想安定下来才去了江州,估计是牙人怕你有顾忌,藏着没说。”
他自知多嘴,打岔混过去,寻个由头离开。
走前,给永宁使眼色,让他勿要说漏嘴。
这理由说得过去,春和也就没再计较。
沈曦云提着衣裙,望见马车后方衙役们看管着的囚车,里面关着温易之的叔父,亦是逆党一系列行动的幕后主使,温思恩。
他老神在在地盘腿坐在囚车内,甚至有闲情逸致冲沈曦云打了个招呼,代价是得到衙役的呵斥。
景明抖开孔雀纹披风为她系上,“小姐莫看这些腌臜东西。”
官道旁的柳树突然扑簌簌落下残花,将将要落在沈曦云发间,被一只伸来的手掌阻断接住。
沈曦云抬头,看见身侧郎君俊美如铸的脸。
“可是要启程了?”她这十余日同谢成烨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坐一辆马车时偶有交谈,其余的,更多是沉默。
但她此刻并未明白,沉默有时并不意味着妥贴,也可以是反扑进攻前长久的静默准备期。
谢成烨亲自为她放好脚踏,让她扶着自己手腕上车。
车辕继续向前滚动,朝着燕京驶去。
沈曦云靠在软垫间,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再睁眼,已接近日暮时分。
她掀开车窗布帘,看着窗外的景色,突觉心中一跳,转头主动开口问谢成烨:
“殿下可知马车是在去何处?”
她虽然只有上辈子去过一次燕京,但结合方才下车时长安的话,这不像是快靠近燕京城门的繁华模样。
谢成烨轻声回应:“窈窈,我想先带你去西郊别院看一眼。”
她捏着车帘的手收紧。
“为何?”她见他平静地看向她,不由高声再问一句,“为什么,殿下?”
她不想去。
上辈子她死在那,谢成烨是知晓的,为何入燕京的第一件事是带她去西郊别院?
谢成烨看出她问话下的抗拒,解释道:“窈窈,我知道你难受,我亦难受。但那里是我们的心结,我们要去解开。”
他固执地向她靠近。
近的足够沈曦云瞧见他隐忍的唇。
他也不好受。
沈曦云明白了谢成烨这是还打着解开心结,重修旧好的主意。
“我知晓的,谢成烨。”
“我知晓你没杀我,亦知晓你送我去西郊别院是为了保护我。我曾经的确在此处过不去,在梦里反反复复梦见这些。但其实自从说开后,已不会再梦见了。”
她话语里满是释怀和解脱,轻描淡写在入燕京前原谅了他。
反而令谢成烨内心堵得更加难受。
他深吸口气,试图平复内心,但并不成功。
“无妨,我们不去了,”谢成烨决心不在此事上勉强她,他在谋划一件或许会让她更生气的事,“我们直接入城。”
暮鼓初鸣时,车队终于从新郑门入燕京。
因着并未声张,仅一小队人马先一步接应将囚车带走,沈曦云所乘坐的马车继续在瓮城穿行。
目的地是王府附近的一处宅子。
本来他是想安排她直接住进王府,被她断然拒绝。
最大的让步是住在近处。
沈曦云抬手将车帘挽起半寸,道旁沟渠浮着胭脂铺倒的残料,各色香气混杂。
十余家铺子门前的彩帛幌子随着风吹齐齐翻卷,有胡商正往铺子边卸泥金香盒,青罗伞下卖“五春元子”的小贩敲起铜盏,跟隔壁家比着谁的吆喝声更大。
州桥南侧有家铺子挂着“曹婆婆肉饼”的招牌,肉香、油香搅和着沟渠的胭脂气,在暮色里一片混沌。
万家灯火煮沸了琼浆,醉倒了来往行人,迷失于樊楼画舫。
这是同她上辈子被驱赶着入燕京时见到的截然不同的景象。
更贴近她幼时从故事里听闻的燕京城。
到底是不一样了。
沈曦云将手伸出车窗,接着一点繁华的余渍,勾唇笑得欢喜。
故地重游,她找回了对今生今世的信心。
这一次,她一定会获得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潘楼街宅院前,沈曦云福身同谢成烨道谢,“多谢殿下安顿,入了燕京,我定谨言慎行、不敢造次。”
“不,孤会为你撑腰。”谢成烨顶着属下诧异的眼神,直接说道。
“永宁会继续留在你身边,若是陛下召见你,孤会即可过来陪你。”他许诺。
“窈窈,你记住,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就在。”
沈曦云笑了笑,告辞转身离去,踏进四方宅院。
对于他的承诺,她没有拒绝。
当然,更没有答应。
“小姐今儿出门,可得仔细些挑首饰。”
春和从妆奁里选出不同雕工样式的玉簪在沈曦云云髻边比划,笑着道。
沈曦云对望铜镜,抿了半口胭脂,依稀听见潘楼早市的银钱响。
“春和做主就成,我相信咱们春和的眼光。”
这已经是她住进潘楼街北段宅院的第十日了,皇帝着急忙慌下口谕要求她进京,但她人到了,却迟迟不曾召见。
甚至不曾派人到宅子外看守。
不知是忘了还是成心要晾着她。
沈曦云不为此事烦忧,只要不拘着她,她便全当是来燕京游玩一趟,乐得自在不用理会这些燕京大人物们。
几趟出游对江州茶楼里讲的“燕京盛景”有了更深的感知。
譬如她目前住所在的潘楼街。
她住下后才知,潘楼街对于生意人来说实在算得上宝地,北通皇城御街,南接州桥市集的烟火长巷,是商贾云集的金银彩帛交易之所。
街道北段的深巷是住的宅院,毗邻淮王府邸,近到她晨起后推窗可以看见王府飞檐上的嘲风兽,每日亥时能听见王府更漏报时。
谢成烨还拨了些王府的侍卫丫鬟在宅院中伺候,按景明的话,这同住在王府中也没什么两样。
沈曦云闻言只是笑笑,自打入京第一日意识前世今生大有不同后,她待谢成烨的态度平和不少。
在燕京这一段大抵就会是两人人生中最后的交集,她便秉持着和上辈子作别的心思珍惜燕京的繁华。
她只是燕京的一名过客。
“小姐小心脚下。”春和叮嘱道,护着沈曦云坐上马车。
马蹄声踏踏,踏碎了夜雾的湿气,朝着茶楼驶去。
在说书人的拍案声和隔壁铁匠铺的叮当声里,小厮穿行过人群,捧着越窑青瓷来给沈曦云一行人上茶。
“这是今晨刚从蔡河码头卸下的建熙茶末,贵客们请尝。”
沈曦云品了满口的茶香,唤春和给小厮些赏钱。
小厮满脸堆笑,掂了掂手中的钱,道:“听贵客的口音,应当不是燕京本地人?”
“哦,那你猜想我们是从哪来的?”
他弓身,“小的猜是从江南来?贵客这周身的气度相貌,唯有江南的水土才能养出。”
沈曦云轻笑,放下茶盏,道:“的确久不来燕京,不知近日燕京可有什么议论的趣事?”
“贵客这可算是问对人了,若论起趣事,燕京每日南来北往行商过客无数,又在天子脚下,权势富贵鼎盛,有三份意趣的事那是数也数不完。”
“唯有十分意趣的才值得同贵客说道,因此,就两件。”
“一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当日的日食,遮天蔽日,妙的是朝廷提前宣告了此事,咱们都在猜是有神人神机妙算呐。”
他压低声音,“二来,就是今上的亲皇孙淮王殿下终于又在燕京露面喽。小的这么一算,都四月有余不曾听见淮王的消息了。”
沈曦云看着茶盏里绿叶漂浮上下,听小厮把这些趣事说完,又给了份赏钱。
这是她随口打听的第四家茶楼。
从这些消息灵通的伙计嘴里绕来绕去离不过日食和淮王露面的事,唯独半点没提到她。
真有意思。
这是谢成烨做的还是皇帝做的?
能庆幸的是,好歹这辈子没人再提温易之了,他没死,自然声名也不曾伴随着日食传到燕京。
比起用死亡换来的天降异象、叩响天门的盛名,今生他照旧在江州做个教书先生或许才是更好的结局。
至少人还活着,活着,便有更多的可能。
沈曦云品完茶,准备去燕京坊市转转,才推开包厢门,迎面撞见一个上辈子在燕京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曾在宴会上奚落过她的枢密院副使独女周善仪。
她一身绯红色罗裙,鬓间金丝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昂首的弧度泠泠作响,前后各两名侍女簇拥,正拐道要往自己包厢走。
沈曦云没理会她们,迎着阵仗要下楼离开。
“站住。”周善仪眼尖,瞧见了交错而过的这女子鬓间的玉簪,觉着眼熟。
侍女听从主子的命令,拦下沈曦云的去路。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景明出言呵斥。
周善仪走近细瞧,又打量起沈曦云的面容,斜挑的眉蹙起,“姑娘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我竟不曾见过。”
“一个远道而来见识燕京繁华的过客罢了。”
周善仪猛地把她鬓间玉簪拔下,眼尾跟着指尖挑起,把玉簪上刻的并蒂莲花样式横亘在二人眼前。
“姑娘这么说可心意不诚,这簪子是京城玉雕大师新近出的佳作,我都没抢着,怎的落在你手里?”
周善仪能说出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沈曦云上辈子在宴会上被宫婢告知过,周善仪的父亲周副使掌着三司茶盐铁,从朱雀门出去半条街的铺面,都悬着他府上的牙旗。
故而那时她高高在上嘲弄沈曦云普通商户出身,没多少钱,更无权。
“听闻沈姑娘还是个父母亡故的孤女,如何配得上淮王殿下?”
宴会上周善仪挑高的眉同此刻她努力温声的询问交叠。
“友人所赠,我并不清楚出处。”
沈曦云干脆利落夺回簪子,留下周善仪错愕的表情。
“你,”身为周副使的独女走到哪不是被人捧着,哪里见过这些,抢声道:“你怎的如此无理?可知本小姐是谁。”
她从未在燕京聚会上见过此人,瞧这副模样,该不会是被哪家公子爷养在外头的雀儿。
她恶狠狠地猜测,心道回去定要让人查一查簪子是被谁买了去。
“善仪怎么停在这儿?”
阶梯下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伴随着丫鬟“小姐小心”的低语。
来人月白交领襦群外罩着天青色半壁,腰间束着两指宽的宫腰,点缀着拇指大小的和田玉连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