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她答应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听到屋内的春和、景明耳朵里,却是难免生出忧虑,怕小姐又受委屈。
这些日子在燕京,两个丫鬟也算是见识到燕京拜高踩低的一面,绝口不提小姐和淮王殿下曾经有过婚事,便是深怕惹上麻烦。
但从偶尔出门受到的窥探和莫名出现的挤兑看,肯定还是有人查到此事了。
小姐尽可能避着淮王走也就罢了,要是淮王生辰宴上过去,真不知会惹到什么烦心事。
“其实今儿,你家主子都不该直接送小姐回来。被有心之人看见了,定会生事。”春和不敢当着沈曦云面说,找上永宁抱怨。
闷葫芦永宁难得出言为主子辩解,想到这几日对汇报时隐约察觉到主子的谋划,道:“春和姑娘放心,主子会解决此事。”
可无论春和这么问,永宁都不说解决的法子,令她好一阵气闷。
所幸日子过得快,没多久就到了七月初七的生辰宴。
这日她想着谢成烨说过会过来接她,特意起得比平日早了半刻钟,春和刚把她打扮好,得了门房消息去看的景明急匆匆跑进屋。
景明狠狠拍了拍胸脯顺气,从大门口跑到屋里,她憋着一口气没地发,总算见着小姐,连忙道:
“小姐,不得了了,那,那淮王殿下在府门外呢。”
春和见她没得规矩体统,“这事早已知晓,你在这儿急得更个没见过世面的做什么样子?”
她只当是淮王生辰大约阵势大了些。
“不是,不是,”景明连连摆手,“是还有个宫里头的太监!手里捏这个黄色的布。”
“就跟话本子里头的圣旨一样!”
沈曦云“嚯”地站起身,瞪大了眼睛。
第68章 叹求娶这个法子卑鄙但有用……
沈曦云迈着小步匆匆走到门前时,撞进了满街金丝银线绣的仪仗中。
外围是看热闹的百姓,再是着锦袍的侍卫,中心留出一片空地,上回在宫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总管太监周福海捧着明皇卷轴站在侧边,把正正中间的位置让给一身绯红蟒袍的谢成烨。
“沈姑娘大喜。”周福海见她出来,笑出一脸褶皱,乐呵呵地道,示意她上前接旨。
她本来还迷糊着,但听见贺喜的话,又看见谢成烨期待的眼眸,她霎时间明白了这人此前的古怪。
明白了怕她日后不高兴的事是什么,更明白了他口中的会解决是什么法子。
她扶着门环的手指骤然收紧,夏日暑气氤氲,她躁动不安的心反而逐渐冷静。
“且慢!”沈曦云叫停了太监要宣旨的动作,对着谢成烨道:“殿下可否能移步,容民女说几句?”
周福海尖细的嗓音“呀”了一声,打量了下淮王殿下的面色。
他知晓自己被皇上派来宣旨,是淮王要求的。
目的是用他御前总管太监的名号,表明这道旨意是得了皇家应允甚至是满意的。
特别是今日又是淮王冠礼,蒙此恩典,那是天大的福份。
足见殿下是多用心想抬举这位从江州来的商户女。
但她却选择叫停宣旨,可真是周福海遇见的头一遭。
瞧她的模样,应该是能猜到圣旨的内容,不应该呀?
周福海不敢继续揣度,决定听殿下的命令行事。
谢成烨垂眸看着这姑娘眼底的执拗,笑时弯起如月牙的眉眼此刻冷肃如霜。
他心里清楚,这是个绝佳的好时机,只要让周福海宣旨,金口谕令,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留下她了。
留她在燕京,做他的王妃、他的妻子。
这是谢成烨在一次又一次受挫后筹谋好的计划,如果窈窈的心意短时间难以扭转,至少他要先把人留在身边。
日后他们来日方长,他一日日磨总能磨到窈窈的一点垂青。
她骨子里是个心软的姑娘。
这个法子卑鄙但有用。
心思千转百回,但现世中不过过了一瞬。
沈曦云静静看着他,没说话,等一个应答。
炎炎的夏日,她的眉眼却叫他心里落下寒霜。
谢成烨平生难得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若是宣旨,窈窈真会顺从地答应么?
还是做出旁的事逃避旨意?
他生出怯懦,不敢赌,赌旨意宣布窈窈的态度。
“好。”他低沉嗓音开口,让周福海稍等片刻。
沈曦云僵硬的脸挤出一分笑,请谢成烨进了宅院,到庭院石桌旁。
清清净净,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其他。
潘楼街北的这处宅院是三进的宅子,对沈曦云一行人来住,已称得上足够宽敞,但抬望眼,还是能看见边角框出的蓝天。
她指着那个框出的界限,“别院四四方方的天,我看了整整三个月。”
谢成烨明白,她说的是上辈子被囚困的三个月。
沈曦云比划出一个小小的方框,透过方框看向谢成烨,道:“被困在这个小方格里时,除了对从前行为的悔恨,我也曾生出过对未来的规划。”
毕竟,那时,她并不认为做谢成烨的王妃是一件会送命的事。
她只是在等一个同谢成烨说清楚的时机,两人和离,她就不必待在别院内了。
“那时我想,等我出去以后,我定要在江州城外跑马,从山的这头跑到山的那头,我要躺在一望无际的碧云下安安稳稳睡一觉,睡醒后想去哪就去哪。”
“方寸斗室,从来都非我所愿,殿下。”
风撞上檐角悬挂着的铜铃,叮叮当当惊起一片蝉噪,又蒸发在街巷边摊贩的吆喝声中,散出烟火气。
谢成烨喉头发紧,辩解道:“嫁给我,并不代表会困在方寸斗室间。前世的囚困我已知晓过错,今生决不会再发生。”
沈曦云闻言,笑了笑,“可殿下如今的举措,不是想困住我么?”
不然,何必此前隐瞒着不敢让她知晓,何必想等着圣旨宣布木已成舟再说其他。
“不,不,”谢成烨慌乱道:“我是为了答复你的那个问题。”
当时在马车上,他希望她留下来,她反问他,该以什么身份留在燕京,因为圣上的突然传召,他没来得及吐露心神。
后来不说,是因为他不确定皇祖父的态度,想等到皇帝首肯、再无阻碍,再说明打算。
好不容易从皇祖父那争取得到允诺,话语到他嘴边又一次次咽下去。
他想等到他生辰,用特殊的日子赐予他勇气。
爱令人胆怯。
“窈窈。”他握住她的柔荑,“这一世,我们会不一样。”
“你想跑马,想去看一望无际的天,不想一直待在宅院中,这些我都能满足你,只需你留下来,做我的妻子。好么?”
沈曦云沉默半晌,随后,轻柔但坚决地把自己的手从谢成烨手心抽出。
“殿下,这一世的确不一样。不一样在于,我和你,都记得上辈子,既如此,站在你面前的沈曦云,已经不是那个永远对你热切的姑娘了。”
“从前的她日思夜想是能堂堂正正做你的妻子,是你恢复记忆也能承认她。但现在的我,不想嫁。”
“我并不敢奢求找回那个永远热切的窈窈,我只要此时的窈窈。我所奢求的不过是常常能见到你、触碰你。”谢成烨轻轻地抱着她,不敢用太大的力道。
“哪怕是用强硬的手段,哪怕你不甘愿,我也只想要你。”
谢成烨声音里带着点低哑沉闷,甚至隐隐有哭腔。
沈曦云没再挣扎,而是把下巴搁在他肩膀,在他耳边说道:“谢成烨,我知道你不会的。”
他不会舍得真这样伤害她。
经过在燕京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愈发了解这位淮王殿下了。
了解他高贵淡然的外表下的赤忱心肠,了解他的彷徨和犹豫。
因为父母亡故、因为别样的成长环境造就的谢成烨。
恰如在门口时的宣旨,他没发硬下心无视她的不愿,让周福海宣旨。
从那一刻起,这道赐婚圣旨注定无法宣读了。
谢成烨偎在她颈边苦笑,为她的明镜似的心。
不知是该欢喜还是伤感。
沈曦云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安慰道:“殿下,您仔细想想,虽说诸多事件波折,但仔细数来,我们其实才成婚了不到四个月。”
太短了,短到后来三个月的囚困就能把沈曦云的欢喜时光磨平。
说爱,未免太过轻易。
刚及笄的姑娘不懂这些,将对爹娘的怀念移情、对俊美的男子的欣赏、对缘份的笃信杂糅在一起,误当□□情,于是日日跟着郎君后头,不知羞耻地言爱。
“殿下,我一直觉着,大抵是我上辈子死得太惨烈才会让您记这么久、这么深。”
死在他怀里,药食无医、尸骨不存。
满地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于是谢成烨心里永远记得那一抹红,紧闭的庭院里死去的姑娘成了他长久的梦魇。
跟她重活后最初的经历一样。
夜夜陷入梦魇,不得脱身。
谢成烨喃喃道:“不是的。”
他知晓,不是这样的。
但他亦知晓,此刻无论说什么,这姑娘都不会相信。
宅院街巷外市井喧嚣,宅院内人声静默。
沈曦云的衣襟感受到一点濡湿。
望着紧密的大门和越聚越多的人群,小太监到周福海跟前问:“干爹,都快一炷香了,咱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再等下去,他们到府上宣旨宣到一半结果被叫停的事就要传遍燕京了。
周福海斜撇一眼,“自然是等到王爷出来,难不成,你想进去催?”
眼底的意思是你想触霉头,他也不会拦着。
宫里不会看颜色的小太监,早晚有一遭。
小太监悻笑,“不敢不敢。”退到一边安静候着。
刚说完,久闭的大门终于打开,谢成烨和沈曦云并肩走出。
不等周福海再说话,谢成烨对他道:“劳烦周公公跑着一趟,把圣旨给孤罢。孤会进宫向皇祖父解释。”
周福海恭敬地呈上卷轴,趁着动作,看了眼二人。
淮王殿下脸色些许苍白,倒是这沈姑娘,瞧着没甚变化,让人摸不着头脑。
将一名商女赐婚给王爷,若不是知晓这是淮王花了多大力气才得来的赐婚圣旨,外人只怕是都以为圣上厌弃了淮王,才配了这样一位王妃。
偏偏这位修了八辈子福气才得来机会的沈姑娘还不乐意?
周福海只觉得办了件奇怪差事。
可向皇上复命时,皇上的反应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谢仓冷哼一声,把笔一甩,“她还拿捏起做派了。”
起身踱步几圈,又笑起来。
“算了,这姑娘不乐意就不乐意罢,朕还能逼迫不成。”他大掌拍了拍周福海的肩膀,“儿孙自有儿孙福,朕不勉强。”
全然一副和蔼可亲长辈的模样。
变化极快,跟淮王来请旨时的暗自气恼又变了副神色。
君心难测,周福海不敢妄自揣度。
正跟孟云瑶话家常的贵妃也听闻了这桩消息,她轻轻放下茶盏挑眉。
“有趣,泼天的富贵走到门前,都能狠心关门。这位沈姑娘倒跟之前宴会上的表现不一样。”
安贵妃看了眼正插花的孟云瑶,问:“本宫瞧云瑶和那沈曦云相熟,可有什么说道?”
孟云瑶低垂眉眼,手持银剪,伸手“咔哒”一声把多余的枝干剪掉,答:
“不敢,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罢了,算不上熟识。殿下会直接请旨赐婚,云瑶不曾料到,沈姑娘会拒婚,云瑶就更不曾料到了。”
安贵妃见听不了其他乐事,便道:“成吧。今日不是淮王生辰宴?云瑶也该准备赴宴了,本宫就不强留你。”
孟云瑶最后落下一剪子,完成作品,起身告退。
丫鬟跟在后头,到了马车内,嗫嚅着声音问:“小姐,淮王这么会突然请皇上赐婚让那个沈曦云做王妃呢?”
那小姐该怎么办?
孟云瑶冷着脸,话语如毒蛇狠戾,“给我闭嘴!”
丫鬟怯懦噤声。
她脸上继续端起温婉的笑,拍了拍丫鬟的手,“好了,这事燕京内谁能料到呢?”
安贵妃或许听说了消息,但也藏着掖着,不愿说出口。
她不知晓,再正常不过。
但捏着衣袖的手收紧,指节泛白。
“回去稍作准备,我们就去赴淮王殿下的生辰宴。”
到了宴会上,孟云瑶一打眼就瞧见了沈曦云。
她坐在角落里,小心隐匿着身影,似乎正在吃案几上的一盘糕点。
她端方仪态,向沈曦云的方向走去。
大殿之上,金碧辉煌。
宫灯映射到檐顶,琉璃瓦折射着璀璨的光芒。舞姬们身着彩衣,在殿中央翩跹起舞。
王公贵族举杯畅饮,觥筹交错间,丝竹管弦、笑声恭维同偶尔兴起祝酒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在一片喧嚣中,殿角一隅,身着桃粉色罗裙的少女端坐着同丫鬟交谈,丝毫不被殿内的氛围影响,自成一片天地。
只是偏有人要来打搅。
“沈姑娘把场面搅得天翻,怎得自个反倒偷起闲了?”孟云瑶落落大方上前同沈曦云招呼,眼神随意掠过她面前的案几。
并不是今夜统一的吃食,倒像是单独备下的。
“我又不是今日宴会的主角,怎能喧宾夺主。况且,哪里搅得天翻,这不是一片安稳?”沈曦云随手指着殿上觥筹交错的景象。
孟云瑶笑笑,“沈姑娘今日在潘楼街当街叫停宣旨的事可已传得到处都是,殿上诸人虽饮酒,却都分出心神关注沈姑娘呢。”
譬如此刻拉着堂姊妹说闲话但视线有意无意往殿角飘的周善仪。
譬如数位钦慕淮王的贵女。
今日这场宫宴是皇帝为淮王所办,几乎将燕京大半数得上名号的权贵家眷都请了过来,或许对旁的皇家子弟称得上夸张,但对淮王来说,这待遇实属正常。
谁人不知当初淮王小小年纪便跟随祖父和父亲上战场,建朝后谢立廷早早亡故,他又多被谢仓教养长大。
真论起来,这些年,皇帝纵是待太子都没有待淮王亲近。
如今的太子谢立州是皇上任幽州节度使时的长子,幼时学武,后来更有天赋的谢立廷出生后改学文,欲以文官入仕,谁知赶上此等时机,父亲成了皇帝,他顺理成章被立为太子。
只是太子平素温和,不喜与人争事,每每朝堂上吵起来,太子永远是在中间调停那个。
也因这个缘由,得过皇帝“没有血性”的评价。
而皇帝对谢成烨似乎从不曾有过负面评价。
随着皇上年岁渐长,甚至隐约有风潮猜测他会不会隔一代将皇位传给淮王。
淮王在燕京如此炙手可热,除了他俊美的姿容,少不了有这个猜想推波助澜的缘故。
“他们瞧他们的,我吃我的。”
说罢,沈曦云面色平静拿起碟中的一枚犹有余温的雪花酥,放入嘴中。
“那我不打扰沈姑娘了。”孟云瑶的位置不在此处,身为国公府的大小姐与淮王在燕京有总动的友人,她做的更靠近上位。
“只是,刚巧见到,我也向沈姑娘提个邀约。入了小暑天气日渐炎热,不知沈姑娘可愿去我府上的别庄避暑,在燕京外三十余里的山中。”
孟云瑶嘴角扬起的弧度愈发温婉。
沈曦云看向她深色的眸子,道:“闲来无事,孟小姐盛情相邀,我岂敢拒绝。”
“那我们说定了,到时我亲自派人来接你。”
“好。”
沈曦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捏着雪花酥的力道逐渐加大,捏出一点浮末,洒落到衣裙上。
春和见状,连忙过来打理。
理完衣裙,春和仔细瞧了瞧沈曦云的妆面,道:“今儿是小暑,小姐又坐得远了,殿内的冰凉气到不了这儿,小姐可觉得热了?”
边说着,边想起自个带了团扇来殿上,连忙拿出来,准备侯在一旁时刻给小姐扇风。
沈曦云娇笑着,点了点她的额,“知道我家春和最贴心了,但可不能让你累坏了。”
从春和夺来团扇,沈曦云自己轻轻扇起来,观望殿内的景象。
这个角落的位置不是谢成烨给她的,而是她自己选的。
图个清静。
当其他人目光看来时,她不至于过于惊慌失措,也不至于被贵女们眼里冒着的火灼烧殆尽。